第一章
洛陽。
品花樓。
花大娘翹起蘭花指,拈起一串晶瑩剔透的葡萄,閒閒地對面前的五個小丫頭說道:
「你們為什麼想進咱們品花樓啊?」
清秀的小丫頭香兒「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淚眼哭訴道:「我娘前日突然染上惡疾,不治身亡……家道貧寒無錢下葬……求求您收下我吧,我什麼都能做……只要能葬了我娘,讓我做什麼都願意!」
花大娘目光一掃,見另外三個小丫頭皆眼中含淚,神情悽楚,想必都是因為環境所逼不得已才想到賣身品花樓。不過,她們中卻有一個紅衣小姑娘滴溜溜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笑吟吟地望著她。她心下奇怪,這小丫頭看起來皮光肉滑,沒吃過丁點苦的樣子,純淨嬌憨得象一朵溪邊的小花兒,跟以往的姑娘丫鬟們很是不同。
「你說。」花大娘玉手一指,點中紅衣小丫頭。
紅衣小丫頭笑顏如花,歡快地答道:
「我是因為景仰。」
「景仰?!」
「對呀!品花樓被譽為天下第一樓,名氣之大無人可比。凡是成功的生意必有其可取之處,所以我不遠千裡來到這兒,希望您可以接受我的加入!」
「咳!」花大娘險些被葡萄噎住,撫住胸口嗆咳起來。
紅衣小丫頭趕忙走到她身後,不輕不重地幫她捶著後背,清脆地笑道:「這會兒一見到大娘您,就曉得為什麼品花樓可以名滿天下了。」
花大娘怔住:「為什麼?」
「您氣質高雅、美麗而不浮華、端莊而不刻板,有象您這樣的人掌管品花樓,想不成功都不可能呢。」
花大娘忍不住笑出來:「我只是在這兒管丫頭小廝,不是什麼主事兒的人。」
紅衣小丫頭驚詫道:「不會吧!大娘您這等人物都肯屈就,可見品花樓果真藏龍臥虎不容小覷!」
花大娘擺手笑道:「你這個小丫頭一張嘴真能甜出蜜來,好了好了,就收下你吧……碧兒,去支一兩銀子給她。」
婢女碧兒應聲退下。
「對了,你的名字是……」
紅衣小丫頭笑臉盈盈:「我叫做如歌。」
「如歌?」花大娘沉吟道,「日後在這裡你就叫歌兒好了。」
「多謝大娘!不過……」如歌望著其他四個小丫頭,欲言又止。
「說吧。」
「大娘您只要我嗎?她們幾個看起來也很需要這份活兒。」跪在地上的香兒淚如雨下,神情好不可憐,讓如歌心裡有種罪惡感。
花大娘冷淡道:「品花樓是客人開心的地方,如果丫頭們整日裡拉長著臉哭哭啼啼,象什麼樣子。」
如歌向香兒使個眼色,微笑道:「大娘,香兒姐姐也是因為剛喪母的原故才會心情極差,過幾日等她母親下葬後自然會好起來。而且香兒姐姐又漂亮又念情,一定會是大娘您的好幫手的。香兒姐姐,是不是呀?」
香兒先前在集市已經賣身葬母好幾日,卻都沒有找到買主。眼見母親的後事不能再拖,只剩下入品花樓為婢這一條出路了,哪裡還容得她多想,連聲答道:「是!是!」
花大娘挑起眉毛,斜斜望住雙手合十做祈求狀的如歌。這個小丫頭,還滿有意思的!
洛陽品花樓。
天下第一樓。
品花樓的酒好,上從皇親貴族們享用的名酒,下到鄉村山野裡不知名的小酒,只要您想嘗一嘗,保管能喝得醉醺醺輕飄飄好似神仙。
品花樓的菜好,無論是山珍海味,還是家常小菜,都好吃得讓您想把舌頭吞下來。
但品花樓最吸引人的卻是它的人。
美人。
令人消魂蝕骨的美人。
有風騷入骨型的美女,有清雅高貴型的美女,有純潔嬌羞型的美女,有單純憨直型的美女,還有最近最流行的野蠻率直型的美女。
總之,只要您來到品花樓,總有一款適合您!如果不滿意,包退包換,直到您滿意為止!
呵呵,請不要誤解,品花樓並不是一間普通的妓院。
它是——
這麼說吧,它是一家中介機構。所有到這裡掛牌的姑娘都是來去自由的,可以自由地訂下身價,可以自由地選擇客人,可以自由地選擇時間,可以自由地選擇「服務」內容。當然,品花樓也要贏利的嘛,所以每位姑娘每月都要交一定的場面租金。(這筆錢並不多,這樣才能吸引到更多「優質」的美女。)
那麼,品花樓靠什麼賺得滾滾的黃金白銀呢?
對了!酒菜。
凡是來這裡的客人,哪有幹坐著看姑娘的,誰人不點上幾個菜、喝上一壺酒,在心愛的美人面前,不顯得大方闊氣一點怎麼能贏得芳心呢?大家都知道,這酒菜的利潤是最大的。
如歌佩服極了想出品花樓這種賺錢方式的人。可惜品花樓的幕後大老闆是誰,卻仿佛是個謎,她一直無緣得見。可惜呀,可惜。
如歌邊端著冰糖燕窩羹向風閣走,邊搖頭惋惜。
突然,一個纖纖弱影出現在她面前。
如歌抬頭一看,驚喜道:「香兒姐姐,是你啊,這幾天還好嗎?」
香兒柔婉地微笑,笑容中有說不盡的感激:「我娘已經葬下,事情辦得很體面。」
「那太好了,姐姐你終於可以安心了!」
「歌兒妹妹,謝謝你。」香兒望著她,「可是,你把你賣身的銀子全借給我,真的沒關係嗎?我……」
如歌連忙擺手:「沒關係,沒關係,姐姐你安心用掉好了!我不需要這些銀子,也用不著。如果姐姐覺得這些銀子不夠,我還可以再拿一些給你……」
「不用了。忙完我娘的後事,我也沒什麼可用錢的地方了。」香兒鄭重道,「妹妹,銀子我一定會還給你的。」
如歌想告訴她不用還,但心下一想,知道外柔內剛的香兒現在還不會接受她的好意,於是只是笑了笑,叉開話題。
「香兒姐姐,花大娘安排你服侍鳳凰姑娘是嗎,」如歌好奇道,「聽說鳳凰姑娘的性子很是驕橫,你會不會吃苦啊。」
香兒低下頭,半晌沒有答話。
如歌盯著她看,慢慢地,眉頭皺起來。她放下手中的託盤,走近香兒,細細打量她的頸子,倒抽一口冷氣,驚道:「你的脖子上怎會有傷?!好象是讓人用指甲挖出來的!」
香兒慌忙捂住傷痕,眼神悽楚道:「沒有,是我自己不小心抓到。」
「你說謊哦,」如歌嘟起小嘴,「為什麼要騙我呢,咱們不是好姐妹嗎?」
「我……」
如歌拍拍她的肩膀:「有什麼事記得告訴我,雖然我只是小丫頭,但是多個人出出主意總是好的。」
香兒泫然欲泣,沉默良久,終於輕輕點頭。
風閣。
窗外春日和暖、楊柳青青。
窗內美人如玉、對鏡梳妝。
如歌從珠寶匣中挑出一支素淨的寶藍珠釵,斜斜插在風細細的雲鬢,配著她一身粉藍色輕紗軟裙,清雅簡潔得就如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
風細細滿意地左瞧右看,喜得合不攏嘴:「歌兒,你真是好手藝,把我打扮得好漂亮!最近客人們都說我好象變了個人,比以前美上七八分呢!」
「小姐就是愛說笑,」如歌笑盈盈道,「你本來就是美人啊,越來越美麗是很自然的啊,跟我有什麼關係。」
「呸,小丫頭,嘴巴甜死人不償命!」風細細喜不自禁,媚眼如絲向她飛過來。
如歌將玉碗端起,道:「小姐,喝點冰糖燕窩羹,可以美容養顏。」
風細細接過來,有些猶豫:「可是,會不會長胖呢?別的姑娘都好纖細好苗條,我似乎有些太豐滿了。」
如歌睜大眼睛,吃驚道:「你這樣就叫豐滿?」她不贊同地搖頭,「我卻覺得小姐的身材纖濃合度,甚至有點偏瘦呢。樓裡的確有些姑娘很苗條很苗條,就象幽蘭姑娘,可是你難道不會覺得她因為太瘦了,所以臉色暗黃無光,搽再多的粉整個人也亮不起來,不好看啊。身體好一些,氣色就會好很多,人也會漂亮十分!更何況,身體健健康康的,這一輩子才能享福呢!」
風細細聽著她這番話,胸口突然一熱,入行幾年早已變得有些麻木的心,因為有人的關懷而溫暖感動起來。她靜靜喝下冰糖燕窩羹,抬起頭,對如歌笑道:
「有機會我一定要謝謝花大娘。」
「……?」
「謝謝她派給我這麼一個貼心的丫頭。」她拉住如歌的手,笑容如春風中的桃花,「我很喜歡你,歌兒。」
如歌眨眨眼睛,微笑道:「小姐,我也很喜歡你,你對我很和氣很親切,能跟在你身邊是我的福氣好。」
楊柳隨風起舞。
風細細背靠雕花木窗,握住如歌的手,良久沒有鬆開。
她仔細凝視著這個突然來到自己身邊的丫頭,思考著些什麼,終於,她輕聲道:
「歌兒,你知道嗎,我並不想做一輩子青樓女子。」
如歌點頭。
風細細將她的手更加握緊些,道:「所以,你幫我好嗎?」
「……?」
風細細看向窗外湛藍的天空:
「幫助我,坐進品花樓排行榜的前三甲!」
品花樓大堂。
在最顯眼處高高懸掛一張純金打造的大榜,金光燦燦,吸引著每個進入的客人住足仰望。
這就是品花樓的絕色名花排行榜。
從上往下依次是品花樓當月最受歡迎十大名花的坐次。
這會兒還不到迎客的時候,只有身著紅色衣裳的如歌,在金榜下,仰著腦袋,邊看邊讚嘆!
精彩!
絕妙!
如歌猜測究竟是個怎樣的天才想出的這個好主意。
世上的人都有種奇妙的心理,越是眾人追捧的名花,越是想摘下來賞一賞。更何況在品花樓這種名滿天下的青樓裡,能夠位列三甲,就當然有了睥睨群芳的地位,誰不想一睹芳容。所以,每次品花樓絕色名花榜的榜單前幾位姑娘的價碼都是高得讓人目瞪口呆。
並且,在排行榜的刺激下,和排行名次帶來的利益驅動下,各位姑娘也拼了命的出盡百寶,爭奇鬥豔,誰也不敢怠慢分毫。(因為排行榜的坐次可是每月一變哦,稍有不甚便可能連降幾名,甚至掉下榜來。)
姑娘們在競爭中自然出落得越來越美麗,上榜名花們的水準自然越來越高,客人們自然越來越趨之若騖,品花樓的生意自然越來越好!
「棒極了!天才!」
如歌讚不絕口,腦袋瓜子都快點到地上了。
「你這丫頭在做什麼?」
花大娘從偏廳出來就看見如歌一個人在呆呆地傻笑。
「花大娘好!」如歌轉身對她行禮,然後繼續端詳金榜,詢問道,「大娘,是誰想出來做這張排行榜的?」
「大老闆。」
「大老闆?!」如歌眼睛一亮,扯住大娘的袖子,連聲問,「大老闆究竟是誰啊,為什麼每個人都不肯說?」
花大娘出神地仰望金榜,半晌才道:「不是不肯說,而是不知道。」
「啊?這麼神秘?」如歌很失望。
「你個死丫頭,問這麼多做什麼!」花大娘恨恨瞪如歌一眼,轉身要走。奇怪了,她怎麼不知不覺跟個小丫頭說起這些。
如歌急忙又扯住她的袖子:「大娘,別走,我還有話想問您呢!」
「沒空兒!」
「大娘最好了……」如歌軟聲央求。
花大娘深吸一口氣,終究硬不下心腸。
「說吧。」
如歌滿臉堆笑:「請問大娘,這絕色名花排行榜的名次,具體是怎麼排出來的?」
「姿色、服務和人氣。」
「哦……」如歌恍然大悟,拍手道,「有道理,有道理……不過,不對呀……」她有了新的疑問。
「哪裡不對?」
「所謂各花入各眼,我們小姐本月排行第七,但是她的容貌並不比排行第五的紫蜻蜓姑娘遜色啊,甚至我覺得她比排行第三的幽蘭姑娘還漂亮些呢。燕肥環瘦,誰更美貌的標準怕是很難判斷吧;再說到服務,排行第四的鳳凰姑娘動輒對客人破口大罵、語言尖刻難聽,怎麼也不該排到我們小姐上面啊?」
花大娘笑道:「這你就不懂了,當下最流行野蠻潑辣的調調,鳳凰這樣的小野貓偏偏對上了很多客人的胃口,不服都不行。」
「啊?這樣?」
原來每個行業都要緊緊把握住流行的脈搏啊。
「不過,你說的也不錯,」花大娘讚許地看著她,「姿色和服務的優劣很難公正地評判,所以這張榜主要依據的是人氣。」
「人氣?」
「對。而且這個人氣不僅僅指誰的客人多,更重要是看客人身份地位的高低。就象曲悠悠,她能坐上第六的位子,是因為一個月前劉尚書看上了她才竄得這麼快。明白了嗎?」
如歌眨眨眼,展開笑容。
原來如此!
看來要幫助風細細打進三甲,只靠裝扮得出眾些是不夠的,必須要找到有分量的客人才是捷徑!
下一個問題——
到哪裡去找有分量的客人呢?
如歌開始頭痛。
正是初一。
剛入夜。
品花樓卻暗暗湧動著一股不尋常的氣息。
風閣。
如歌細心地為風細細攏上面紗,好奇地問道:「小姐,你覺不覺得最近幾天有點不太對勁?」
風細細絕美的容貌被煙霧似的白紗遮住,如夢如幻,神秘而誘人。
她欣賞著銅鏡中的自己,漫不經心道:「每個月都是如此,凡到初一十五,樓裡的很多姑娘和她們的丫頭都會變得象賊一樣,四處偷聽偷看,想打探出別人的方法。」
如歌更加好奇:「方法?什麼方法?」
「自然是吸引男人的方法。」風細細瞟她一眼,見她仍是不太明白的樣子,便耐心解釋道,「品花樓每逢初一十五,客人是最多最集中的時候,也是姑娘們展示自己容貌、才情最好的時機。只要能把握住這個機會,做到引人注目,身價和名氣會有很大的提升。如果再能趁此良機吸引到一兩位身份崇高的客人,就可以飛上枝頭,傲笑群芳了。」
如歌恍然大悟:「是這樣啊。我明白了!所以各位姑娘都想知道別人做什麼裝扮,是否比自己更出色,想盡一切辦法,要在今晚壓倒眾花,釣得最炙手可熱的客人!」那麼,她應該就不用再煩心如何找來有分量的客人來抬高風細細的地位了吧。
太好了!
她松下一口氣。
可是——
「怎樣才能吸引到客人呢?」
她虛心求教。
風細細苦笑:「這就是最困難的地方。」
如歌豎起耳朵,認真去聽。
「男人心,海底針,真的是很難琢磨。」
嘆息聲悠悠傳來……
咦?這句話一般是用來說女人的呀,男人也是這樣嗎?
「每個客人喜歡的口味都不一樣,有喜歡嬌羞些的,有喜歡放蕩些的,有喜歡冷漠些的……但是,你每次出場卻只能做一種打扮,就好象賭博押寶一樣,運氣好就壓上了,運氣不好就只能眼巴巴看著好客人被其他姑娘搶走。」
「那怎麼辦?」
「也只有賭了。」
風細細忽然一笑:「不過,要賭也不能毫無準備地去賭,我做了些功課。」
「……?」
「今晚最引人注目的一位客人,應該是——」
如歌睜大眼睛,等她繼續。
風細細輕撫自己白紗下如煙如霧的美麗面龐,低聲道:
「——天下無刀城的少主,刀、無、暇。」
刀無暇?
只聽名字就讓人覺得一定是個精彩的人物。
風細細沉吟道:「素聞刀無暇品行高尚,應該不會喜歡眼視媚行的女子,但是一味的高貴矜持,又怕他見得多了不再希奇。所以,我今天這身裝扮,歌兒你看是否合適?」
如歌打量風細細。
她一襲軟綢白裳,配清透白紗,髮髻高挽,簡約無華,只斜插一根羊脂白玉釵,風姿綽約,如朝霧中的清麗仙子。
「小姐,你真是美得讓人驚嘆!」如歌讚美道,接著,又不解地問,「可是,為什麼要用白紗把臉遮住呢?」
風細細嘲弄地笑:「男人生性很賤,越是朦朦朧朧令他看不清你的容貌,他就越想看。我想,這刀無暇應該也不例外。」
是嗎?男人生性很賤?!
如歌震撼中,說不出話。
然而,這會子她忽然也覺得風細細的面容在白紗籠罩下,象霧中芍藥,若隱若現,又是美麗,又是逗人想一探究竟,真真勾人心魄!
風細細見如歌痴痴地望著自己,心中不禁得意,拍拍她的腦袋,道:
「時間不早,咱們該出場了。」
「是。」如歌應道,突然,她又有個疑問,脫口而出:
「小姐,為什麼每到初一十五客人就會特別多呢?」
品花樓大堂正中有一方青竹搭成的閣臺。
青竹為欄,幔簾輕垂,古雅香爐,嫋嫋沁靜之香,竟似能壓倒滿樓的酒菜之氣,讓人的心因之明亮起來。
一張青竹琴案。
一張古琴。
白衣男子長身而坐,靜然撫琴。
琴聲淙淙。
如高山中穿流而出的小溪,清澈見底,水波清亮,溪底的鵝卵石在閃閃發光,仿佛每一個石子都有它小小的歡樂、小小的憂傷……
品花樓所有的客人皆寂靜無語。
客人們的目光皆集中在那白衣男子身上,如痴如醉,身陷在他的琴聲中不能自己,好象墜入了一個如詩的幻境中。
如歌這才明白。
她先前一直奇怪,為什麼大堂中搭著一個竹臺,白白佔了很多空間,卻沒有任何用處。原來,這竹臺是為這白衣男子特意留著的,不容他人使用。又原來,白衣男子只有初一十五才來這裡獻藝,所以每月的這兩天品花樓的人氣最旺。
他——
難道就是傳說中的琴聖?
只可惜,以如歌所在的位置只能看到白衣男子的背影,無法看到他的容貌。但就算是背影,也顯得滌然出塵、雅潔如仙。
風細細告訴她,他的名字叫有琴泓。
而勸說有琴泓,正是如歌必須要面臨的一項任務。這個任務,自然是風細細交給她的。只許成功,不許失敗。這也是風細細對她的要求。
可是,看著白衣男子的背影,如歌心中忽然打起了鼓。
客人們聚精會神地聆聽有琴泓的琴曲。
品花樓的姑娘們卻在暗自打量堂內的客人。
大堂內共有三十六張桌子。
其中九張極品紫檀木紅漆大圓桌,二十七張上好雕花方桌。每張紫檀木圓桌由一個小廝加一個丫頭伺候;每張雕花方桌只由一個小廝伺候。訂下一張紫檀木圓桌的銀子,比訂一張雕花方桌的銀子要多上十倍。而且如果只有錢而地位聲勢不足,任你出再多的銀子,品花樓寧可紫檀木桌子空著,也不會讓你坐上它。
夠資格坐上紫檀木桌的客人,財富和身份無可置疑。
所以品花樓姑娘們的眼睛絕大部分集中在九張紫檀木桌的客人身上。
尤其是最接近青竹閣臺的一張。
那張桌有三個人。
在進場前,風細細大致告訴過如歌他們的名字和特徵。
最讓人矚目的是一個年輕男子,他錦衣玉帶,金冠束髮,面如冠玉,相貌英挺,氣質軒昂。應該就是本場的熱點——
刀無暇。
還不錯,如歌點頭。
天下無刀城是江湖中僅次於烈火山莊的一大門派,隱然有坐二望一的聲勢。刀無暇是天下無刀的少主,未來的城主,武功堪稱少俠一輩的翹楚,再加上相貌不凡,清譽不俗,成為眾花今晚競逐的重心亦在情理之中。
刀無暇右手邊是一個年紀更輕些的男子,他體態微胖,面容白皙,眼神卻有些陰暗。他應該是刀無暇的胞弟刀無痕。奇怪,兄弟兩個相貌上怎麼會相差如此多。
如歌看向刀無暇左手——
哈,那是個女子。
原則上品花樓是不歡迎女性客人的,然而,如果這個女子身份很「崇高」,或者帶她進來的人身份很「崇高」,還是可以通融的。(什麼?有人問「崇高」的標準?自己去想好了。)
她的名字好象是——刀冽香,天下無刀城主唯一的女兒。
刀冽香長得不是十分柔媚,五官線條較硬朗,眉宇間一股英氣。她沒有在仔細聽有琴泓的彈奏,只是端起酒杯,安靜地獨酌。
好,觀察完畢。
如歌收回目光,看一看身前坐姿優雅的風細細,暗自希望她今晚能一切順利,得償心願。
不對!
如歌忽然間覺得自己錯過了什麼,猛抬頭,向大堂的一角看去!
普通的雕花方桌。
上面只擺著三道普通的小菜,沒有酒,菜沒有動過。
桌旁兩個人。
一個年約二十七八歲的男子,黑衣,淡眉,眼睛細而狹長,神態恭謹地站在另一個男子身後。
那是個玉一般的男子。
一身青色布衣,二十二三歲,容貌清俊,雙目溫潤如瑩玉,眉宇間似有淡淡的光華,初看並不打眼,然而細品下去,卻如著迷一樣,讓人捨不得挪開視線。
青衣男子卻是坐在一輛木輪椅上,雙腿似有殘疾。他的雙手放在腿上,乾淨整潔,左手上有一枚羊脂白玉扳指,雕著花紋,因為離的遠,看不大清楚。
如歌望過去的時候,青衣男子也正在看她。
兩人的目光穿越過賓客滿座的大堂。
碰撞!
青衣男子微笑。
笑容如蘊有日月靈氣的美玉,淡雅而潤澤,一直撞進如歌的胸口!
如歌象受驚的小鹿,急急低下腦袋,不敢再看他,但心中已是慌亂成一團,一時間忘卻了自己身在何處。
青竹琴臺。
有琴泓寬袖輕揚,一曲終了。
餘音繚繞片刻後,滿堂賓客才好似從幻境中緩緩清醒,喝彩聲、讚嘆聲象浪潮一樣蕩起,氣氛達到了高潮。
如歌卻還沒有從見到青衣男子的震撼中緩過氣。
有琴泓退場。
如歌仍在發怔。
風細細有些著急,偷偷回過手,拽拽她的衣角。
如歌眨眨眼睛,哎呀,差點忘了自己還身負重任。她連忙向風細細比個放心的手勢,轉身離開了大堂。
新月如眉。
繁星點點。
品花樓的後花園中,山水亭閣顯得出奇得寧靜,似乎同大堂內的熱鬧喧囂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
月光下。
如歌對著前方的白色清影,提高聲音喊道:「有琴先生,請您等等。」
那白衣背影略微慢些,卻未停下腳步。
如歌只恐被他走掉,連忙拉高裙子,一路快跑追上去,邊跑邊喊:「有琴先生,等等我,有事情請您幫忙!」
有琴泓眉頭微皺,只覺有一團火焰向他衝過來,上氣不接下氣攔在他面前,清水分明的大眼睛眨呀眨地盯著他看。
原來是個紅衣裳的小姑娘。
晶瑩剔透的小臉兒,討好的笑容,清脆的聲音:「有琴先生好!」
如歌笑吟吟地瞅著有琴泓。
他很清瘦,眉頭好象很習慣皺起來,已經有了淺淺的褶紋。他的目光疏離,象是不喜歡別人的打擾。他站在那裡,象一泓被世人遺忘千萬年的泉水,無波無痕,無愛無恨。
「有琴先生,我是品花樓的丫頭,我叫做歌兒。」
「不認識。」
「呵呵,現在不就認識了嗎?」她笑得純淨無邪。
「走開。」
如歌的笑容垮下,沮喪道:「先生,你難道不曉得跟陌生人說話是很需要勇氣的?你這樣冷冰冰,會非常打擊我以後跟人交往的信心。」
「與我無關。」對品花樓的姑娘丫頭來說,每日裡接待的不都是「陌生人」嗎?這小丫頭說什麼笑話。
「我是新來的。」如歌擠出「慘兮兮」的表情,希望能爭取到他的同情。不過,好象沒什麼用。
那麼,她決定單刀直入——
「我們小姐請您為她伴曲。」
是啦,這就是風細細的「完美」計劃。
風細細擅長舞蹈,曾有才子題詩,贊她舞姿優美如「清風扶弱柳,彩蝶戲芙蓉」。今晚這種場合,她自然要舞上一曲來吸引眾客目光了。只是,在品花樓舞藝出眾的並不只有她一人,薄荷姑娘、紫蜻蜓姑娘和香桃姑娘也甚為出色。要拔得頭酬,就必須要出奇招!
讓有琴泓為她伴曲!
世人皆知,有琴泓孤傲清高,向來不肯為人做和。如果能說動他,請他幫忙,風細細就可以趁著他的聲名,成為全場最矚目的亮點。
不過,要說動有琴泓是一件萬分困難的事情。
如歌與有琴泓站在後花園中。
從大堂方向忽然飄來一陣絲竹之聲,有女子婉轉低回的歌唱,曲意纏綿,撩人心脾。
她知道,現在品花樓內眾姑娘間的爭才鬥藝、展現才貌的角逐已經開始了。風細細肯定在等她的好消息。所以,她必須成功!
她低聲央求:「拜託了,有琴先生,為我們小姐彈奏一段曲子吧,不用很長,很快就可以結束的!」
「做夢。」他繞過她便欲離去。
如歌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急道:
「請你答應我!」
她的手心很熱,透過衣衫,熨在他右臂的臂彎。
有琴泓微怔。
然後,甩開她,怒道:「放肆!」
「好不好,答應我嘛。」如歌吐吐舌頭,將雙手背在身後,不屈不撓繼續做工作。
有琴泓心下一陣煩亂。
她明明已經鬆開手了,他為何還是覺得臂彎處火燙燙一片,象是被她留下了烙印。
「只要你答應我,我可以給你一個心願哦。」
月光柔和地灑下來,如歌笑得象個精靈的仙女,好象在鄭重地等待他許願。
「我沒有願望。」
「不可能。每個人都會有心願的。你肯定也會有。」
有琴泓冷笑。
「即使有,你也實現不了。」
如歌小小地可愛地微笑:
「那可不一定。你千萬不要小看世上任何一個人,每一個人的能量都可能是無窮的。」
「成交嗎?」
如歌一隻腳剛踏回品花樓,眼珠子就險些掉出來。
天哪,百合姑娘在做什麼?!
只見百合粉臉含春,杏眼微眯,丹唇微啟,一襲嬌黃薄紗綢裙慵懶地半褪著,飄墜在地板上。她的粉肩赤裸,胸襟敞開,豔黃色的抹胸清晰可見,嬌白的乳溝誘人地顫抖。
這,難道就是風細細告訴過她,而她卻還無緣一見的「脫衣舞」?!
如歌睜大眼睛,看得呼吸都快停止了。
百合媚惑翩舞著,纖纖細腰搖擺如水中靈魚,一手輕褪著所剩無多的衣裳,一手輕撫著酥乳般的胸口,伴著樂師們的曲子,一路向刀無暇三人的桌子行去!
如歌站迴風細細身後,低聲道:
「辦好了。」
風細細點頭,輕道:「先看戲吧。」
百合翩翩旋舞如九天飛花,忽然,又如斷翅的蝴蝶,失魂般跌落在刀無暇的身上。
品花樓一陣驚嘆!
幾乎所有的客人都用豔羨的目光盯著刀無暇,恨不得把自己換作他,好一飽如此豔福。
但——
刀無暇面容一板,眉頭緊皺,「霍」地一聲立起,硬生生將百合甩倒在了地上!
「啊!」
很多客人驚得站起來,不會吧,這樣糟蹋美人兒。
「蠢貨。」
風細細輕不可聞地冷笑。
如歌知道她的意思。在這樣大庭廣眾的場合,天下無刀城又素講體面規矩,百合想用近乎淫蕩的脫衣舞來引誘刀無暇,是不可能會成功的。
也許,這也是百合在賭呢?以百合的姿色,在品花樓頂多中等偏上,排名一直徘徊在二十名上下,要想出名,只能一博了。成者王侯敗者賊。可惜,百合失敗了。於是,她成了蠢貨。
百合卻仍在媚笑,靈蛇一般又撲住了刀無暇的身子,白蔥似的指尖兒愛撫著他的大腿,緩緩地、柔媚地向上遊走。
朱唇呢喃道:「刀公子……」
她既然已經賭了,就要徹底賭上一把!
另一邊。
如歌望著仍在努力爭取的百合,心中忽然一陣悽然。
她想到了遠方的一個少年。
那個少年有著幽黑髮藍的捲髮,幽黑髮藍的眼睛,右耳有幽藍的寶石。她忽然很想知道,在她離開的這段日子裡,他可曾想念過她。
無意識的,她又去看那個青衣男子。
青衣男子正在凝視她。
他似乎一直在凝視她,眼底有淡淡的擔憂。
這次,刀無暇沒有動。
動的是刀冽香!
她一把揪起百合的長髮,劈手兩個耳光打在她的臉上,百合的臉頰頓時腫起來,血絲順著嘴角流出!
「賤人!」刀冽香冷喝,「你很喜歡脫衣服勾引男人對不對?好,姑奶奶今天就讓你脫個乾淨!」
「刷——」
百合的衣裳被刀冽香扯成碎片,頃刻間,只剩下豔黃的抹胸和底褲!
「不!」
百合驚恐地蜷縮起赤裸的身子,嫩白的嬌軀在春日的夜裡瑟瑟發抖。
刀冽香冷哼:「還有些零碎,一併脫了吧!」
伸手向百合的抹胸抓去!
如歌只覺有一口熱血向喉嚨衝!
握緊拳頭便要急喝——
空中飛起一件黑色衣裳。
輕飄飄越過眾人頭頂,罩在顫抖恐懼的百合身上。
百合象抓住救命稻草一樣,緊緊用它裹住全身,淚水,瘋湧在黑色的衣襟上。
刀冽香震怒!
鳳目圓睜向大堂右邊角落瞪去,見一淡眉細目男子僅著中衣,神情不卑不亢,百合身上的黑衣顯是他擲來的,不禁怒喝道:「你好大的膽子——」
「妹子!」
刀無痕卻突然止住她的喝斥,白胖的臉上露出吃驚的神情,向刀無暇遞個眼色。
電光火石間,他已認出了那淡眉細目男子正是玄璜!
玄璜並不可怕。
可怕的是烈火山莊。
當今世上,所有人都聽過一句話。
人間烈火,冥界暗河。
烈火山莊坐穩白道的第一把交椅,暗河組織則是綠林黑道的龍頭,兩股勢力明爭暗鬥數年,發生大小戰役七十八起,雙方共死亡七百二十六人、傷一千九百一十八人、失蹤一百四十五人。
然而,十九年前暗河組織卻忽然好象人間蒸發一般,再無任何動靜和消息,一夜間在江湖絕跡。
烈火山莊從此也再沒有對手。
幾年後,烈火山莊就等於天下武林。
烈火山莊莊主烈明鏡共有三個弟子。
其中二弟子玉自寒,甚少在江湖上行走,識得他的人很少,天下無刀城的鴿組收集到整理有關他的資料並不多。
玉自寒,二十二歲,自幼雙耳失聰,雙腿殘疾,常穿青衫,容貌溫潤如玉,左手一枚羊脂白玉扳指。相傳他有六個隨僕,青圭、赤璋、白琥、玄璜、黃琮、蒼璧,其中,玄璜與黃琮為世人所多見。
刀無痕正是認出了玄璜。
品花樓。
靜悄悄。
樂師忘記了奏樂。
賓客忘記了呼吸。
他們或興奮或好奇或擔心地等待著情勢的變化。
刀無暇一振錦袍,玉面露出喜容,幾個大步便行到那雕花木桌前,對木輪椅中的青衣清俊男子,一揖到地,朗聲恭敬道:
「天下無刀城刀無暇見過玉公子!」
話未落,他便覺不妥,這玉自寒是個聾子,如何聽得他說些什麼,恐有不敬之嫌。但如何與聾子溝通,一時間又想不出好法子,竟有些怔在那裡。
這時,一股柔和如春風的力道輕輕將他的身子託起,刀無暇不敢違逆,順著這股力道抬起頭來。
玉自寒的雙目。
恬淡而安適,象靈山秀水間沉靜的溫玉。
玄璜道:「刀公子,說話時請面對我家少爺,少爺自會知道你在說什麼。」說著,他從懷中掏出一方紙,和一支做工精細的碳筆,擺在桌上。
刀無暇心道,莫非玉自寒習得唇語,能從口型知曉話語內容,這倒需小心了。邊想,他邊對玉自寒抱拳連聲致歉,道:「在下小妹年少氣盛,行事不知輕重,讓玉公子見笑了,回去必當嚴加管教。」
玉自寒在紙上淡如輕煙般寫道:
「令妹天真,不必多責。」
刀無暇鬆口氣,道:「是。」
玄璜道:「這青樓女子舉止放蕩,確有失禮之處,刀姑娘看不下去亦在情理之中。但凡事應適可而止。」
刀無暇道:「多謝教誨。」
玉自寒微微搖頭,叫他不必如此客氣。
這邊,風細細暗想,這位玉公子不知何方神聖,竟能使得名震天下的無暇公子如此謙恭以待。只可惜,這秀玉般的人兒竟似又聾又啞又殘,可見上天是見不得人完美的。
如歌卻一直注意著被眾人遺忘的百合。
百合徹底失敗了,她嬌豔的臉龐上滿是狼狽的淚漬,十指死死抓緊身上的黑色衣裳,一個勁兒不住地顫抖。終於,她從地上爬起來,踉蹌著要離開這個帶給她羞辱的地方,沒有人看她,她希望能靜悄悄地退場。
她低下頭,咬緊牙,不想看見樓裡其他姑娘嘲諷的表情。但是,當她經過時,依然聽到了香桃的譏笑、曲悠悠的冷哼、薄荷飛白眼的動靜、柳絮唾口水的聲音……忽然,一隻腳平空橫出來,絆在她的身前!
百合慌亂間哪裡來得及去躲閃,左腿一彎,身子失去平衡就往地上跌。她伸手想去抓住什麼,卻又被人推了一把,驚慌中忙抬眼,一張跋扈得意的臉,是鳳凰,平日裡她與她井水不犯河水,為何要落井下石?!
百合止不住墜跌的勢頭,身子摔下去,她閉上眼睛,胸中一片陰冷漆黑,她恨!每個人都在努力向上爬,可以用各種手段,只要能成功!她無非是選了一個錯誤的方法,為何就要落入被人嘲笑和踐踏的深淵,她恨!
一雙溫暖的小手。
百合沒有跌在冰涼的地上,有一雙溫暖的小手從身後抱住了她的腰,將她用力地扶了起來,穩穩地站在使腳絆她的鳳凰旁邊。
鳳凰惱怒有人掃了她的興,低頭「呸」一口,啐在百合衣角,罵道:
「賤貨!」
百合好似沒有聽見,也沒有回頭看一下是誰扶起了她,僵直著身子,徑直走出了品花樓,走入外面的夜色中。
如歌垂首站迴風細細身後,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風細細扭頭瞪她一眼,以手帕掩口,輕叱道:
「那種賤人,理她做什麼,惹一身麻煩。」
如歌不語。
「你身手倒蠻快,一溜煙就竄到那賤人後面,使得是什麼功夫?」風細細狐疑道,忽然覺得自己對歌兒好象也不甚了解。
如歌向場中望了望,道:「小姐,幽蘭姑娘的書畫表演馬上就要結束了,你是否要接著上場。」
風細細連忙整整衣裙,理好面紗,再顧不得追問如歌。
品花樓內。
有琴泓正在奏琴。
風細細正在起舞。
沒有人注意到少了個丫頭。
後花園中。
月色淡極。
古琴之聲傳來,悠悠謙和,平淡雅致。
如歌仰首望著幽藍的夜空,風,吹動她紅色的衣裳,烈烈向後揚起。因為無人,她潔白的小臉上有淡淡的憂傷。
有人經過,驚擾了她。
那人手拿一隻小包袱,背脊挺得極直,面容豔麗而冷峻。
如歌嘆息道:「為何要走呢?」
熱熱鬧鬧的桃花開在那人身邊,花影映在她臉上,映得她左右兩頰被掌摑的痕跡通紅駭人。她瞪住如歌,眼中有凌厲的恨意,半晌,道:
「留下來,讓你們侮辱嘲笑嗎?」
「你有勇氣在眾人面前挑逗刀無暇,卻沒有勇氣面對些閒言碎語?」
「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
百合冷笑:「我為什麼要對你說!」
如歌凝視她,平靜道:「因為我剛才幫了你,讓你沒有摔倒在鳳凰腳下。」
百合又冷笑:「你以為我會感謝你?」
「你會。」如歌微笑,「如果被鳳凰那種女人侮辱,很丟人。」
百合眼中閃過抹奇異的光芒,唇角扯出譏笑:「不錯,我再下賤也比母狗鳳凰強一百倍。」
桃花樹下。
百合摸著臉上火辣辣的掌痕,恨聲道:
「在品花樓,只憑我的姿色想要出眾,難如登天。我不甘心等到人老珠黃再沒生意了,還攢不下可供一輩子花用的金銀。這是次機會,我必須把握住,只要能攀上刀無暇,定能掏出個金山銀礦來,他有權有勢,往後也再沒人敢欺負我。我當然要拼一把!呸,她們都覺得刀無暇定是喜歡假惺惺的大家閨秀,便一個勁兒扮清高。可笑,真喜歡正經人家的閨女還來青樓做什麼,憑他還不一抓一大把?!凡來青樓的都是賤胚,都喜歡看女人脫、看女人浪蕩,我偏偏和她們不一樣!我索性就脫給他看!」
「可是,你失敗了。」如歌提醒她。
百合一怔,閉上眼睛,然後,冷道:「所以我走。」
「去哪裡?」
「換個名字,從新開始。」百合眼光黯然,「今夜一過,品花樓裡百合的名字就會淪為人笑柄,變得臭不可聞。我,不得不走。」
「還做這行?」
「我有別的本事嗎?」
「我認識一些人,他們或許可以幫你找……」
「算了,」百合打斷她,「一朝青樓人,終生青樓鬼,我再也做不了其他的行當。再說,你若真有路子,又怎會進了品花樓?」
如歌望著桃花樹下雙頰殷紅、眼神陰厲的百合,無奈道:
「那,祝你好運。」
百合冷笑:「好運是靠自己爭取的。」
「你說的對,」如歌點頭,從懷中摸出一隻白色小瓷瓶,遞到她手中,「這是治療淤傷的靈藥,抹在臉上,一個時辰後印痕便會消失。這樣,無論你到哪裡爭取到好運的機會都會大些。」
百合凝視她片刻,將瓷瓶收入懷中,轉身離開。
從此,品花樓再無名叫百合的女子。
古琴聲止。
品花樓內掌聲、喝彩聲如雷。
如歌悄悄回到了大堂中,知道風細細在有琴泓的幫助下,終於搶得了個滿堂彩,風頭之勁,讓其他姑娘為之側目。
風細細嬌聲細喘,白紗遮掩下的臉頰嬌媚粉紅,她嫵媚的美目飛快地遍巡全場,見眾賓客皆如痴如醉地關注著她,不由喜不自禁,卻立刻坐得更端莊些,擺出天山之雪凜然不可侵犯之姿。
如歌輕聲道:「小姐,恭喜你,今晚的花魁非你莫屬。」
風細細嗔她一眼,心中滿是欣喜。
這時,場中忽然站起一人。
她內著蔥綠團花緊身綢裙,外罩桃紅透明輕紗,杏眸挑眉,五官豔麗絕倫,神態張揚嬌縱,正是品花樓當月排名第四位的鳳凰姑娘。
鳳凰高聲笑道:「怎麼姐妹們今晚這等沒出息,儘是唱歌跳舞作畫的,一點新鮮的東西也沒有,別讓客人們都瞌睡著了!讓我給大家來一段驚險刺激的提提興致,如何啊?」
「好!」
掌聲四起!
品花樓的其他姑娘們卻都側目瞪她。
鳳凰要表演的是百步飛刀!
為了更加刺激好看,她命丫頭香兒在遠處站好,頭頂放一隻蘋果,來充當靶子。可是香兒以前哪裡幹過這種事情,嚇得面如土色,雙腿顫抖,頭上的蘋果也隨之晃來晃去,讓鳳凰無法瞄準。
鳳凰惱了,劈手一記耳光:「沒用的傢伙,不許抖,再抖我射穿你的腦袋!」
香兒的淚珠兒撲簌簌下來,閉上眼睛,不敢說話。
那邊刀冽香卻忍不住了,罵道:「喂,你欺負個小姑娘算什麼,為什麼要打她!」
鳳凰雙手叉腰,嘲笑道:「怎麼,興你大小姐抽人耳光,我就不可以?!再說,這是我自己的丫頭,我愛打愛罵關你屁事!」
刀冽香氣得險些昏厥,怒喝道:「我方才是在收拾賤人,你卻是要一個可憐的小丫頭陪你玩命,怎能一樣?」
「可憐?!」鳳凰伸手擰住香兒的臉蛋兒,擰得煞白,「香兒,你說,你怎麼可憐了,我是不給你吃還是不給你穿?!只是讓你頂個蘋果,就哭得象淚人兒,好象有人虐待你,存心讓我丟臉對不對?!」
香兒咬牙忍住淚花,哽咽道:「奴婢不敢。」
鳳凰白刀冽香一眼,道,「聽見沒有,這是我們主僕間的事兒,與外人無關!」
「你!」
刀冽香哪裡受過這等氣,立時就要出手教訓她,卻被人拉住。用力去甩,甩不開,這才發現阻止她的是大哥刀無暇。
刀無暇含笑道:「這位姑娘,即使她是你的丫頭,隨意打罵怕也不妥。」
鳳凰竟好象對他完全不感興趣,冷哼道:
「只要她是我的丫頭,就用不著你管!」
刀無暇不怒反笑:「如果我買下她呢?」
第二章
那夜。
品花樓眾花各展絕技、爭奇鬥豔想要吸引的天下無刀城大公子刀無暇,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最終卻挑選了一個楚楚可憐毫不打眼的小丫頭——香兒。當他將香兒摟在懷中,宣布他的所有權時,眾姑娘皆腦袋一嗡,看到了「失敗」兩個字。
鬱郁茂盛的榕樹下。
有琴泓一身白衣,盤膝撫琴。
如歌在他旁邊,手託腮,坐在綠茵茵的草地上,雙目怔怔發呆,竟似絲毫沒有將那曼妙的琴聲聽入耳中。
有琴泓望她一眼,道:「想什麼?」
如歌回過神來,對他吐吐舌頭,笑得很不好意思。自從那日她出樓買東西,偶爾在這片樹林裡見到練琴的有琴泓,已經有小半個月了。這半個月裡,她經常來聽琴,對有琴泓也逐漸熟悉起來,發現他並沒有看起來那樣的冷淡與疏離。
「對不起啊,我方才沒有注意聽你的琴。」如歌小心翼翼地道歉,希望他不要生氣。
有琴泓平靜道:「告訴我你在想什麼。」
如歌抱住膝蓋,小臉兒仰起來,望著蔚藍的天空,道:「我在想,有些事情真的很奇怪。」
有琴泓等她繼續。
「那一次,刀無暇在品花樓第一次出現,我看到很多姑娘都下了功夫,很努力地想得到他的注意和青睞。幽蘭姑娘書畫一絕,氣質出眾;翡翠姑娘嫵媚風流,歌技出色;鳳凰姑娘施出奇招,想用飛刀來與眾不同;百合姑娘更是大膽出位,勾魂攝魄;風細細也是足足用了一下午的時間精心裝扮,特意戴上了面紗,要扮神秘高貴,為了更引人注目,還請你為她伴琴……」
天空蔚藍如洗。
如歌嘆息:
「可是,她們全都失敗了,成功的是一點準備都沒有的香兒。為什麼會這樣呢?不需要努力嗎?不需要努力就可以成功嗎?或者說,努力了也不會成功嗎?」
有琴泓撫琴道:「怎會有如此大的感慨。只是運氣罷了。」
「運氣?」如歌忽然悲道,「可是運氣是那麼難以捉摸。」
「各人有各人的命。」
如歌聞言,扭過頭盯緊他,追問道:「努力會有用嗎?」
有琴泓依然撫琴,垂首道:「有時有用,有時無用。」
如歌笑了:「多正確的一句話啊,有時有用,有時無用,但誰人知道何時有用,何時無用呢?」過了一會兒,她搖搖頭,道:「還是要努力,即使不成功,也不會後悔了。」
「你說的有理。」
如歌聽到他的贊同,高興極了,笑道:「就好象你,因為總是在努力地練琴,所以才能成為名揚天下的琴聖!」
有琴泓道:「你錯了,我不是琴聖。」
「什麼?」她震驚地張大嘴,「你不是琴聖?!」
「我只是琴聖的弟子。」
青翠蔭茂的榕樹下。
白衣的有琴泓悠然出塵,清雅絕倫。如歌實在不敢相信,他如果不是琴聖,真正的琴聖又會是何等人物呢?她不禁嚮往起來。
琴聲淙淙。
有琴泓在琴聲中回憶道:「遇到琴聖那年,我十二歲,琴聖一襲白衣,潔白得象天山上的雪,比陽光耀眼,讓人簡直看不清楚他的模樣。」
如歌好奇道:「他的琴藝比你還出色嗎?」
「我連他一分也比不上。」
她不信。
有琴泓笑:「最起碼,他奏琴時你絕對不會走神。」
如歌羞紅了臉:「我已經道過歉了。」
有琴泓笑得寬容。
如歌喃喃道:「琴聖……不曉得我能否有機會見他一面……」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琴聖每年會到品花樓一次,算算時間,也就快了。」
有琴泓的聲音中也似帶著無限嚮往。
品花樓除了「麻雀變鳳凰」一夜間身價倍增的丫頭香兒,最讓人豔羨的就是風細細。
風細細也算是因禍得福,沒能抓住刀無暇,卻被烈火山莊的玉自寒看上了。從初一那夜後,玉公子便經常來到她的風閣,她在品花樓排行榜上的名次隨之一路飈升,轉眼坐到了第二的位置。想來,也只有烈火山莊才能讓天下無刀城盡斂光芒,才能讓她成為當下品花樓最當紅的姑娘。
(有看官說了,不對呀,這風細細只是排名第二,怎會是最當紅的姑娘?!您不知道,風細細就算再自負也不敢跟排名第一的雪相比,只是雪極少待在品花樓裡。)
風閣。
玉自寒臨窗而坐,靜靜品茶。
風細細也算是見過場面的女子,可是,因為對面坐著玉自寒,她竟然手足無措起來。
茶氣淡淡輕嫋。
玉自寒清俊的面容溫文謙和,薄薄的嘴唇輕觸細膩的青瓷碗,目光清遠而悠長,象在等待一個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風細細緊張地絞著手,不知該說些什麼。
她見過比他俊秀的客人,見過比他闊綽的客人,見過比他威武的客人,見過比他兇悍的客人,她從沒有緊張過。男人嘛,想要的不過是那些東西,給他們就是了。
可是,這位玉公子大是不同。
他眉宇間籠罩著柔和的光華,雖然坐在輪椅上,卻直似世間絕美的溫玉;他唇角清淡的微笑,卻給她一種不怒自威的感覺。在他身邊,風細細忽然覺得自己髒得很,連多看他一眼,同他說句話,似乎都是對他的褻瀆。
玉自寒好象並沒有察覺到她的失措與沉默,只是用指腹靜靜撫摩著青瓷碗,若有所思看著窗外。
身後的玄璜垂手靜立。
這時,屋外響起急匆匆一溜小跑,象團火焰一樣直衝進來,門上的帘子「譁」一聲被撩開!
一身鮮紅衣裳,臉頰粉撲撲冒熱氣的如歌,手中捧著一個紙袋,微微喘著氣,高興地喊:「君山銀針買到!」
風細細扭頭看她:「你回來得倒快。」
如歌笑:「呵呵,我是跑著去跑著回的。」說著,她走到玉自寒身邊,打開茶袋,銀針的清香頓時盈滿房間,她連聲道:「你快瞧瞧,茶坊老闆說這是上等的君山銀針,好喝得不得了,是不是真的啊。」
玉自寒凝注著她,眉心微微皺起,他從懷中取出一方青色的手帕,細心地為她拭去額上細密的汗珠。
如歌一怔,笑著接過帕子,胡亂抹了抹臉,道:「只是跑得急了點。」
玉自寒搖頭,自青花茶壺中斟出一杯茶來,遞到她手中。
如歌一仰頭,咕咚一聲喝下去,道:「好了,別管我了,你要不要嘗嘗新茶?」
玉自寒微笑著順她的意思看起茶葉來,這銀針芽頭肥壯,緊實挺直,芽身金黃,滿披銀毫,果然是上等貨色。
這邊,如歌好奇地對風細細道:「小姐,我回來的時候見大門外擁著許多人,人山人海的,我險些回不來,他們在做什麼呢?」
風細細瞅著她,心裡五味雜陳。她越來越覺得這丫頭不是尋常人,只看玉公子對她的神態又是親近又是呵護,便知她的出身來歷定是有些緣故。胸口一片酸酸的,可她也明白,很多事勉強不來,若歌兒果有大來歷,哪裡是她惹得起的。就算歌兒真是個普通的丫頭,以玉公子對她的親厚,她也不能氣不能罵。畢竟鳳凰的前車之鑑在那裡擺著。
風細細想了想,道:「要算日子的話,應該是雪回樓的時候了。」
「雪?!」
如歌有印象。雪是品花樓排行第一的姑娘,可是從沒見過她。
「雪每次回來都會引起洛陽的轟動,五湖四海哪怕再遠的客人也想來看一看天下第一美人的芳容。」
「天下第一美人啊——」如歌驚嘆,「不曉得會美成什麼樣子。」
「風華絕代。」
風細細嘆息;「哪裡能想到世上會有那樣的美人。」
風華絕代?!
如歌動容道:「所以她常年不在品花樓掛牌,卻仍是穩坐第一的寶位?天哪,我一定要看看天下第一的美人究竟是何等美法兒!」
風細細笑道:「外面那些人跟你的想法一樣,都要來看一看雪。不過,雪只到品花樓一晚,品花樓的地方也就只有這麼大,當然不能誰都進來。所以,想要那晚進來的人,必須事先取得品花樓的進門牌。」
「用錢買嗎?」
「每張進門牌十兩黃金。」
「哇!」
「就算這樣,品花樓的進門牌此刻也正是天下最搶手的事物,錯過這一次,便只有等明年了。」
如歌聽得呆了,立在玉自寒身邊發了好久的怔。
月光皎潔。
杏花樹上開滿了粉白的花朵,在月色下,仿佛披上了一層晶瑩的華彩。
捲起一陣輕風。
杏花花瓣飄下來,落在輪椅中玉自寒的青裳上,落在如歌出神的眼睫毛上。
如歌眨了眨眼睛,花瓣悠悠滑落:
「昨天品花樓外面打起來了,一個崑崙派的高手和一個鐵劍門的高手為了爭剩下的最後一張進門牌打得很慘烈。」
她笑著問玉自寒:「知道誰勝利了嗎?」
玉自寒搖頭。
「是一個霹靂門的少年。崑崙派和鐵劍門的人打得兩敗俱傷,卻讓他撿了個現成便宜。」
如歌又笑:「我還聽說,這次會是雪最後一次出場。品花樓昭告天下,雪將會在五日後從眾客人中選擇出一個人,作為她今生唯一的主人,從此再不接客。啊,雪究竟會選擇一個怎樣的人做她的主人呢?我都快好奇死了!」
她忽然有趣地上下打量玉自寒,道:「咦,咱們玉公子清雅秀致,人間之龍,不曉得雪姑娘會不會瞧上你呢?」這會兒玄璜把風細細支開了,她同玉自寒說話便隨意了許多。
玉自寒沒有笑。
他凝視著一臉歡快笑容的如歌,伸出手,將她額角微亂的髮絲輕輕理好,然後問道——
「何時回去?」
他的聲音略微低沉,帶點鼻音,有些怪異,卻清遠而好聽。
如果有人經過,聽到烈火山莊的玉自寒開口講話,肯定會吃驚到下巴掉在地上。玉自寒從小又聾又啞又殘,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而他,居然會講話?!
粉白的杏花撲簌簌自枝頭跌落在玉自寒青色布衣長衫上。
如歌用手指拈起一朵花。
她的手指潔白,但並不細嫩,指節清瘦有勁。
她苦惱地轉著指間的花,埋怨道:「你明明知道人家不願意去想。」
「大家都擔心你。」
自從她走後,烈火山莊仿佛失去了笑容,連鳥兒都不再歌唱。
如歌仰起臉,問道:「他呢?他擔心我嗎?他想我了嗎?」荷塘邊那個她心心念著的少年,陽光折射在他右耳的深藍寶石上,他的幽暗的眼底閃動著比寶石更令人心動的光芒。在她離開的這段日子裡,他可曾想念過她。
玉自寒摸摸她的腦袋,不語。
如歌心底一片涼,她擠出笑容,笑道:「我又問傻話了,讓玉師兄為難。」
「歌兒……」
「能在這裡見到玉師兄真好,就象有家的感覺。還能聽到玉師兄的聲音,玉師兄的聲音可是只有我一個人才能擁有的寶貝哦!」她一連串快速地說著,不讓自己有一丁點傷心的機會。
忽然,她想到一件事:「師兄,我在這裡的事,你沒有告訴別人吧。」
玉自寒搖頭。
如歌高興地笑:「我就知道玉師兄最好最疼我了,知道我在這裡玩得開心,才不會同別人講呢!」
玉自寒的手指輕輕滑過她晶瑩的笑顏,很久沒見她笑得如此開心了。在烈火山莊,她變得越來越不快樂,如果在品花樓能忘掉煩惱的事情,就留在這裡好了。
他會陪著她。
夜漸漸涼了。
如歌解開手旁的包袱,拿出一床青色緞面的薄被子,疊幾下,蓋在玉自寒腿上。
玉自寒道:「不用。」
「怎麼不用,」如歌瞪他一眼,「是啦,一個大男人蓋床被子是不好看,不過這裡又沒有外人,不用怕丟臉。你看,被子的顏色我還特意選了青色的,不注意看不出來的。」
他微笑,目光溫潤如月光:「好。」
如歌這才滿意,點頭道:「你自小身子就不好,要小心些才行。尤其是你的腿,筋脈已斷,血流不暢,更要當心……」
他的笑容溫暖,那床被子象是蓋在了他的心上:
「好。」
如歌摸摸他的腦袋,笑道:「真好。這才是歌兒的好師兄。」
接著,她想了一會兒,蹲下身子,趴在玉自寒的膝上,對他說:
「師兄你放心,我不是因為逃避才來品花樓的,也不會因為逃避而永遠待在品花樓,我會回去的。可是,我對即將要來到的雪姑娘很感興趣,讓我看一看她再走,好不好?」
夜幕中的品花樓華麗而雍容。
千盞燈籠齊點。
萬束煙花並燃。
絢麗熱鬧的燈火映得洛陽城東面的天空一片紅亮。
品花樓外被裝飾華美的馬車、精緻漂亮的轎子擠了個水洩不通。
小廝們在樓口忙著查看客人們手中的進門牌,今夜只有拿著進門牌的人方能進入,可急得那些沒有牌子的人團團打轉。這會子,就算想出再高的價錢,也沒有人肯轉讓它。
品花樓內。
原先的三十六張桌子已全被坐滿,樓裡新加的十二張桌子也都坐滿了人。
玉自寒預定的桌子位置極好,又僻靜,又可以將大堂正中的玉石閣臺看得一清二楚。(原本這閣臺是由青竹搭成,但品花樓為了雪的出場,特意將其改成了玉石的。)
如歌四下望了望。
緊靠他們這一桌的是刀無暇兄妹。刀無暇今晚格外精神,金冠束髮,一襲銀底滾金絲刺花長袍,映得唇紅齒白,風流倜儻。他身邊是象小鹿般楚楚可憐的香兒,怯生生依偎在他懷中,察覺到有人看她,香兒驚慌地抬眼,見是歌兒,便展開一抹似羞似怯的笑容。刀冽香已開始喝酒,兩頰暈紅,眼睛亮得出奇,時不時瞥一眼玉石閣臺,象是滿懷心事。
如歌往大堂裡再看一看,心裡隱隱覺得有些不對。今次品花樓裡額外地多了些女客,她們或雍容華貴,或嬌媚動人,或清高秀麗,但眼神中都帶著跟刀冽香一般的奇怪神情。
如歌正感到蹊蹺,忽然,她瞪大雙眼,看到了一個本不該出現的人——
有琴泓!
有琴泓自內堂出來,懷抱一張通身紅玉鳳尾形狀的古琴,謙恭地登上玉石閣臺,用一方淨帕細心整理調音。待調好後,恭身立於琴旁,似在等待琴主。
如歌喃喃道:「有琴先生到這裡做甚麼?不是初一十五啊。」
風細細看她吃驚的樣子,不禁笑道:「有事弟子服其勞,有琴泓出現很應該呀。」
「弟子?!」
如歌驚得嘴巴合不起來:「你的意思是雪姑娘是有琴先生的師傅?有琴先生是雪姑娘的弟子?天哪,那雪姑娘豈非就是琴聖?!」
賺到了!既能一睹天下第一美人的風姿,又能聆聽琴聖的樂曲,真是太值了!怪不得那麼多人打破頭也要擠進品花樓。天下第一美人……琴聖……是怎樣的妙人可以集二者於一身啊,她的血液興奮得沸騰起來。
這時,卻輪到風細細吃驚了:
「歌兒,你為何把雪叫做姑娘?」
「雪……姑娘……」如歌一頭霧水,「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嗎?」
風細細啼笑皆非:
「傻丫頭,雪哪裡是姑娘,他是個貨真價實的男人!」
男人?!
如歌一口氣噎到,拼命咳嗽起來!
玉自寒見她小臉漲得通紅,輕輕拍打她的後背幫她順氣。
如歌咳了一會兒,剛緩過勁兒,就連聲驚問:
「雪,是男人?」
「對呀。」風細細見清玉般的玉自寒面容上滿是對如歌的關切,心中不由得微酸,卻仍微笑著回答她的疑問。
「那為什麼是天下第一美人?」
「哎,男人就不是人了?」
如歌震撼到說不出話。
四月的春夜。
漫天飛雪。
晶瑩璀璨的雪花在玉石閣臺上飛舞,旋轉著,輕笑著在撫琴的雪衣男子衣襟、袖袍間跳躍出最幸福的笑顏。
雪花在雪衣男子身旁,竟似是有生命的,柔柔依戀,閃亮跳躍在他的眉梢、唇角。
盈雪繚繞間。
雪衣男子仿佛是天地間最耀眼的一道光芒。
耀眼的絕美的光芒。
雪。
琴聲。
忽而清澈透明,酣暢淋漓。
清越如泉水。
忽而古樸渾厚,淡泊高遠,婉轉幽深。
渾厚似松濤。
琴聲中又似有一股幽怨,一股驚豔,一股塵世間至沉至痛的恨意,一股紅塵中最愛最憐的欣喜。
這是一個如花的男子。
他的名字,叫雪。
如歌屏息驚奇望著雪,不覺間,被他所魅惑。
奪目耀眼的光芒中,雪晶瑩出塵。
但他的眉宇間又有說不出的驚豔和妖異,那種決絕的美麗,簡直撕心裂肺。
有一刻的恍惚,如歌突然覺得自己是見過他的。
但這又決不可能,如果她真的見過雪,怎麼會忘記。
正思緒紛亂。
雪,自紅玉鳳琴間,朝她的方向,微微而笑。
一種韻致就這樣在他的眉目間流連,讓人讀不完、讀不盡、讀不清;讓人忍不住看了又看,重新再看。
如歌不敢確定雪望的是否是她,因為,她發現在雪的輕笑中,品花樓已經痴了大片。
一曲彈畢。
在所有人的翹首期盼中,今夜的重頭戲終於開場了!
那就是——
雪會在眾人中選擇出他一生一世將會跟隨的主人!
會是誰呢?會如何選擇呢?如歌偷偷猜測起來。
嗯,會不會單刀直入,看誰出得錢多?這種方法很乾脆直接,就怕是俗了點吧,恐怕有辱雪的身份。
正如是想,一個渾身珠光寶氣的中年商賈揮動著雙手上十幾個碩大的寶戒:
「雪,只要你願意跟我去,我願出黃金一萬兩!」
如歌傻了,真有人如此直接。
那裡又有人喊道:「我願出十萬兩!」
「二十萬兩!」
「五十萬兩!」
「……」
「一百萬兩!」
一個清亮執拗的聲音越眾而出,喊出的價碼讓眾人咋舌。
眾人尋聲望去,卻見那人正是天下無刀城刀冽香!
刀冽香劍眉櫻唇,眼神深幽明亮,緊緊盯住悠然而笑的雪,又說一遍:「我願出一百萬兩黃金,只要你永遠在我身邊。」
雪聞言笑如臨風之花。
他伸出右手潔玉般的食指,優雅地搖一搖:「不夠。」
刀冽香身子一僵,劍眉深擰,咬牙道:「你要多少,我都可以給!」
眾人譁然,好大膽的女子。
這時,一個布衣少年笑出聲來:「你這女子要不要臉,居然拋頭露面出錢買男人,怪不得別人看不上你!」
刀冽香不怒反笑:「哦,興男人花銀子買女人,就不許女人花銀子買男人?」
說得好!
如歌暗暗喝彩。
布衣少年楞了楞,笑罵:「好潑辣的婆娘,少爺我懶得跟你爭辯,將來自有人收拾你!」
刀冽香怒笑:「哪裡來的不知死活的小子,竟敢這樣同我說話!姑奶奶是天下無刀的刀冽香,今天就站在這裡,看誰敢來收拾我!」
「天下無刀嗎?好臭好臭!簡直臭不可聞!」布衣少年笑嘻嘻地捂住鼻子,「原來是因為有你這個刀冽臭!」
刀冽香震怒,一拍桌子,紅香刀飛入她的掌中,直取那布衣少年的首級!
布衣少年輕飄飄一跳,跳至白衣耀眼的雪身旁,俯首湊到他面前,笑得天真無邪:
「哎呀呀,你長得可真漂亮,少爺我喜歡上你了,跟我走好不好?」
刀冽香一刀落空,心有不甘,又想再補上一刀,卻被刀無暇攔住,聽見兄長道:「等一等,這小子似有古怪。」
雪微笑著,打量布衣少年。
布衣少年年約十八,眼睛大而明亮,嘴唇豐滿微翹,象夏日裡新剝開的橘子,撲面一陣清香。
他的手指輕撫上少年誘人的雙唇,拋出一個妖嬈的笑:
「少年郎,你是誰呀?」
布衣少年被他一撫,靈魂兒飄走了三分:「我……咳,本少爺是江南霹靂門的少主雷驚鴻。」
說著,他一把握住雪的手,笑道:「只要你跟了我,我把整個霹靂門都送給你!」
江南霹靂門。
武林新崛起的門派,近幾年發展極快,在江南一帶隱有霸主之像。霹靂門擅使各種火器,威力驚人,殺傷力強,其他門派輕易不願與之為敵。
霹靂門掌門人雷恨天陰厲狂妄,喜怒無常,在江湖中結下了不少冤家。看來他兒子雷驚鴻的性情也好不到哪裡去。
雪輕輕反握住雷驚鴻的手,婉然嘆道:
「雷郎,你很好……」
雷驚鴻只覺他掌心滑膩,柔若無骨,不禁痴了。
「只可惜……」雪又是一嘆。
雷驚鴻痴痴接道:「可惜……」
雪溫柔一笑,傷感得似深夜中絕美的白花:
「……我已經有了心上的人兒,我喜歡她喜歡得緊,卻不知她會否嫌棄我……」
說著,竟似要垂淚。
雷驚鴻被他的憂傷揉碎了心腸,立時拍著胸脯道:
「誰敢嫌棄你,我把誰炸得粉碎!」
「還有……」雪幽幽凝注他,目中似有清泉般的淚珠燦燦生光,「我怕別人不許我和她在一起……」
「誰敢羅嗦你們,我就把誰炸成碎片!」
雪破涕一笑,似千花萬花瞬間齊齊綻放。
他玉蔥般的食指遙遙一指——
「我要她做我的主人。」
象深夜中絢麗迷幻的魔法。
雪優美的手指點亮了品花樓大堂中一個紅衣裳的小丫頭。
剎那間。
如歌的頭頂旋轉起十八個紅彤彤的大燈籠!
所有的光亮、所有的目光、所有的呼吸都集中在她所站立的地方!
她的腦袋有點暈。
她的耳朵嗡嗡響。
原來,麻雀變鳳凰的感覺是這樣啊。
有些飄飄然,有些難以置信,有些驕傲,有些想笑,有些緊張,有些滑稽,還有些莫名其妙。
如歌清水分明的大眼睛忽閃忽閃。
她沒有去理會那些嫉妒的、怨恨的、詫異的視線,只是直直地盯著那個輕笑如花般絕美的男子,慢慢抬起手,指住自己的胸口,問了一個問題——
「是我嗎?」
夜風帶著香氣襲來。
不是杏花香,不是桃花香,冰清玉潔,清清涼涼,象是從雪的身上沁出來的。
雪笑盈盈地凝望著一臉奇怪的如歌,晶瑩的肌膚被月光蘊染得玲瓏剔透,薄薄的,似乎呵一口氣就會融化掉。
如歌看著這個風姿如花的男子,吸一口氣,問道:
「你以前見過我嗎?」
「沒有。」
「我很美麗嗎?」
雪輕輕摸上她可愛的小臉兒,象在斟酌用詞,終於還是惋惜地搖頭道:
「你還太小。」
如歌皺皺鼻子。自信受到了打擊,算了,先不理它。
「我在大堂裡有什麼與眾不同的舉止吸引到你嗎?」
「沒有。」
「你對是我一見傾心,莫名其妙地就喜歡我嗎?」
「不是。」
「那麼——」
如歌深吸一口氣,大聲道:「你為什麼要在眾人面前捉弄我!」
夜風中。
杏樹開滿粉白的花。
雪瞅著氣鼓鼓的如歌,咯咯輕笑,纖美的身子象風中的柳枝微微擺動,笑得杏花黯然神傷。
他伸手扭住如歌的小鼻子,嗔道:「真是個笨丫頭!」
「我哪裡笨!」如歌忿然。
「人家自然是喜歡你,才選你做人家的主人。」雪飛出一個媚眼,眼波似秋水橫流。
如歌受不了地皺起眉毛:「你剛才說……」
「不是莫名其妙,而是深深的、深深的、深深的喜歡你。」雪拉起她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上,柔聲道,「你聽,我的心在為你而跳,每一聲心跳都在對你說——我喜歡你。」
如歌渾身一陣寒意,她拼命將手抽出來:
「你以為我真是個笨蛋?」
「你不笨,是我笨。」
「……?」
雪痴情地望著她:「誰讓我一見你,就無可自拔地喜歡上了你。」
啊!
受不了了,再這樣和他左纏右纏下去,她會瘋掉!
如歌怒視著他,道:
「說吧,你究竟想要什麼?」
雪莞爾一笑:「你有什麼?」
「我……」她噎住,「我什麼也沒有。」
「看吧,那我又會圖你什麼呢?」雪委屈地瞅著她,秋水雙眸中淚光閃爍。
如歌無奈地嘆息:「好,讓我直接地告訴你——」
雪凝神傾聽。
「我不想做你的主人,也不想把你帶在身邊。」她瞪著他。
哀傷的淚水。
伴著七彩的光芒,「譁」一聲,流下他絕美的面頰。
雪淚眼盈盈,悲聲道:「為什麼?」
如歌覺得自己好象是罪人:「因為……因為我不會在品花樓待很久……我要回家了……」
「我可以跟你走!」
「哎呀,我一個女兒家,不方便帶著男人回家,爹會罵我的!」
雪微嗔:「就為這些?」
「是……是啊!」
「那好辦,我扮做女子好了,」雪笑得嫵媚多情,「你爹絕看不出我是男人。」
這一刻,如歌強烈懷疑起他的身份,她遲疑道:
「你——究竟是男是女?」
雪似笑非笑:「反正我已經是你的人了,今晚就到你房中讓你好好瞧瞧,好不好?」
如歌慌忙搖手:「算了,算了。」
盈盈月光中。
滿樹杏花下。
如歌皺起小臉,沮喪地望著這個渾身綻放著耀眼光芒的絕色男子。他眉眼間撼人心魄的豔麗,他唇邊似有若無的柔情,恍惚中,她覺得他不是雪,而是一隻翩舞九天中欣喜哀傷的鳳。
雪輕倚樹幹,錦簇的杏花在他頭頂吟唱。
他笑:
「讓我同你在一起,我可以幫你。」
「我不需要……」
「你到品花樓為的是什麼呢?」他湊近她,聲音輕如呢喃,「風細細無法教給你,天下除了我,沒有人能夠指點你——」
如歌身體僵住。
雪輕輕吻上她秀美的右頰,啄一口,曼笑道:
「——如何抓住一個男人的心。」
如歌拼命擦拭他留下的清涼微癢的痕跡,爭辯道:「我沒有……」
雪充耳不聞,似在綿綿回憶:
「一個少年郎,你愛戀的少年郎,他有剛美的身軀,他有堅忍沉默的性格,他有微微捲曲的幽黑髮藍的長髮,他有一雙幽黑深邃的閃動藍色光芒的眼睛,他有一隻自出生就嵌在右耳中的藍色寶石……」
「你……」
「在漫天碧葉的荷塘邊,少年郎懷抱著十四朵盛開的嬌紅荷花,臉兒有些羞澀,聲音有些緊張,對他愛戀的少女說……」
「你究竟是誰?!」
如歌大驚,渾身血液「轟」一聲衝上頭頂!
雪輕笑:
「我是能幫助你的人。我知道該如何抓住一顆漸漸遠去的心。」
他驕傲地笑著,白衣燦爛如雪,月光灑在他身上有種讓人屏息的耀眼:
「普天之下,無論男女,皆為我沉醉,為我著迷。只要讓我幫你,那少年郎絕逃不出你的手心!」
夜深人靜。
如歌輕手輕腳摸回自己小小的屋子,一路上她的腦袋亂得很,品花樓各房中傳出的低喃聲、嬌笑聲、呻吟聲都沒能入得了她的耳朵。
門一推開。
她立時發現屋內有人。
一個青衣的背影。
臨窗坐在木輪椅中。
清俊的身影在斜照進來的月光裡淡淡蘊出玉般的光華。
如歌驚道:「玉師兄,你在等我嗎?」
話一出口,她想到背對著自己的他是聽不到的,便走到他前面,蹲下來,面對著他,慢慢道:「你在等我嗎?」
玉自寒凝視著她,似乎有很久沒有見到她似的,目光靜靜在她臉上流連。
如歌對他微笑:
「你有話要問我對不對?可是,在你問我之前,我要先責備你幾句啊。」
玉自寒凝神「聽」。
「你不應該背對著門坐,萬一有壞人進來怎麼辦?是,我知道師兄的功夫高得很,沒有幾個人會比你強。但是,小心一些總是好的,對吧?」如歌摸摸他的腦袋,輕聲說。
不知什麼緣故,打從小時候第一眼見到玉師兄,她就有一種強烈的保護欲。即使以他今日的身手和地位已經不需要她的保護了,可還是自覺不自覺地總想要把他照顧得周全。
他點頭,讓她知道他將她的話聽到心裡去了。
如歌滿意地笑了:「好,現在讓你問我。」
玉自寒望住她,目光清越如山:
「雪。」
這個字帶著淺淺的鼻音,低沉卻好聽。
如歌瞅著他,尷尬地笑:
「呵呵,我竟然被一個絕色的男人『迷惑』了,不知道為什麼,在他面前我表現得象個笨蛋。」真是個笨蛋,明明知道他的笑呀他的淚都是作戲,可是,每一個表情都讓她無法招架。天下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虛傳。
她苦笑:「雪有問題,對不對?我也覺得他有古怪……可是……」
……
雪輕笑:
「我是能幫助你的人。我知道該如何抓住一顆漸漸遠去的心。」
……
如歌仰起臉,眼睛亮得驚人:「我答應他了,我要帶他回烈火山莊。即使會闖禍,我也要賭上這一把!」
玉自寒靜默。
半晌,他輕柔地拍拍她的腦袋,象在告訴她——
不用擔心,他會保護她。
第三章
清晨。
第一抹陽光照在烈火山莊金碧輝煌的牌匾上。
烈火山莊的大門近在眼前。
如歌整整身上的衣裳,拍打掉頭髮上掛著的露珠,心裡又是高興,又是不安,她扭過頭問玉自寒:「師兄,我看起來還好嗎?」
輪椅中的玉自寒含笑點頭。
那邊,雪撩開軟轎的帘子,慵懶地打個哈欠,掩嘴道:「笨丫頭,一整晚沒睡忙著趕路,氣色怎麼會好?別聽他的,他在騙你。」
如歌生氣了,對他怒道:「不許這麼說師兄,他從來不會騙我!」
雪嘟起嬌美的嘴唇,似在傷心道:「人家不過說實話而已嘛,就罵人家,好偏心。」說著,他伸出一根玉指,對如歌勾一勾,「來。」
如歌有些猶豫,想一想,還是走了過去。
「做什麼?」
雪對她眨個媚眼,忽然,一把捧住她的臉,雙手又擰又搓她的面頰!
「啊!」如歌吃痛地輕呼,雙手立刻翻上鉗住他的手腕,驚道,「你幹什麼?!」
「好痛!」雪痛得額頭冒出薄薄一層晶瑩的汗珠,眼中噙著楚楚的淚光,哀叫道,「痛死了,人家的手要壞掉了!」
如歌鬆開他的手腕,瞪住他:「你揉我的臉作什麼,我又不是麵團!」
雪悽楚地望著雙腕上的青紫指痕,垂淚:「人家是想讓你的氣色好一些嘛,你看你現在眼睛亮晶晶,臉頰紅撲撲象桃花,這才漂亮啊。」
淚水如珍珠撲簌簌落下:
「可是,你卻這樣待人家!人家的手腕痛死了,心也痛死了!」
如歌看著梨花帶雨的雪,嘆氣道:「是不是真的?」
雪哀怨地瞅她,眼神中有百般怨、千般惱,萬種道不清說不明的嗔,仿佛冬日的雪花向她飛過來。
如歌舉手投降:「好,是我錯,請原諒我。」
沒有誠意。雪正想再說些什麼,卻見到烈火山莊的大門緩緩自裡面打開了!
朱紅色的大門敞開兩旁。
自烈火山莊內走出三十二人,左右各一列,依次站好,神情恭敬,望著如歌和玉自寒眉宇間自有說不出的喜悅。
「恭迎小姐、玉少爺回莊!」
眾人的聲音加起來,亮如洪鐘,似朝霞一般,使整個烈火山莊剎時沐浴在歡喜激動的氣氛中!
正此時。
兩個纖纖身影出現在大門處。
一個女子嫻靜溫宛,目中深蘊著動人的光芒,凝視著那一路風塵的烈如歌,靜靜站著,唇角慢慢彎起一抹笑容,終於放下了牽掛許久的心。
另一個女子卻耐不下性子,象只小鳥一樣張開雙臂,向烈如歌衝過去,歡呼著,在興奮的淚花中,緊緊將她抱住:
「小姐!小姐!你總算還知道回來嗎?!」
如歌被蝶衣抱在懷中,聞到她身上熟悉的甜香,感覺到她的淚水落進自己的脖子裡。這一刻,她真真正正地感覺到——
她回來了。
她不再是品花樓的小丫頭,她終究還是烈火山莊的烈如歌。
烈如歌的廂房。
薰衣雙手遞給坐在香几上的如歌一方溼巾,溫溫的,敷在臉上煞是舒服。如歌閉上眼睛,享受得直想嘆息,啊,還是在家裡好啊。
蝶衣卻象是生起氣來,撅著小嘴道:「薰衣,不要理她,沒有良心的小姐,還回來做什麼!既然你不要我們了,我們也不理你!」
如歌心叫糟了,邊向薰衣使眼色求她幫忙,邊扯住蝶衣的袖子,輕輕搖晃:
「蝶衣姐姐,求你不要生歌兒的氣好不好?歌兒這不是回來了嗎?歌兒就算在外面,心裏面仍然惦念著蝶衣姐姐和薰衣姐姐,怎麼會不要你們呢?」
蝶衣一股氣難消,瞪著她:「你竟然說走就走,都不知道大家會擔心你嗎?」
如歌低下頭:「對不起。」
蝶衣白她一眼,稍微平息一下怒火:「我們知道你心裡不舒服,你想出去散散心,我們也不會攔著你呀。你說要去哪裡,就算天涯海角我們也會二話不說跟隨你,哪怕莊主將來治我們的罪,我們也不怕!可是……」
她臉色蒼白:「你一聲不響偷偷溜走,從小到大你從沒有離開過烈火山莊半步,這一走,叫人可有多擔心……」
薰衣接過如歌手中的巾子,微笑道:「小姐,你走以後蝶衣是吃不下睡不著,她還擔心你會想不開尋死,滿山滿河的去找你。」
蝶衣臉兒微紅,嗔道:「說這幹嘛?」
如歌驚得張大嘴:「我會尋死?蝶衣姐姐,你覺得我會那麼想不開?!」難道,她給人的印象是脆弱到不堪一擊?
蝶衣望著她,無語。
薰衣搖頭道:「蝶衣,小姐遠比你想像中堅強得多。她決做不出尋死的傻事。」
如歌凝視著從小陪她一起長大的薰衣和蝶衣,拉住她們兩個的手,鄭重言道:
「兩位姐姐放心,我向你們保證,無論遇到什麼樣的打擊,我都會鼓起勇氣活得很好!象尋死啦,絕望啦這樣的字眼,不要放在我的身上!我是烈火山莊最值得驕傲的烈如歌!」
「好!」
廂房外傳來一個狂笑的聲音,象陣旋風颳開了房門!
屋外的小丫鬟翠衣趕忙恭敬道:「莊主到!」
身高九尺、發須皆白、左臉一道入骨深疤的壯年人踏步而入,目光炯炯注視喜淚盈眶的如歌,大聲道:「有志氣!這才是我烈明鏡的好女兒!」
「爹!」
如歌「撲通」一聲撲進他懷中,腦袋在他的胸前用力蹭來蹭去,鼻子蹭得通紅,眼淚譁啦流下來,哽咽道:「爹……爹……」
薰衣、蝶衣靜靜退下。
烈明鏡懷抱撒嬌哭泣的如歌,刀疤的臉上不易察覺地流露出憐愛的神情,濃密銀色的鬚髮無風狂舞。
良久,他拍拍她顫抖的後背,沉聲道:「好了,別哭了。這麼大的丫頭,哭得象個小孩子,丟人!」
如歌不舍地離開他,用力聳著小鼻子故意又抽泣了兩下,撒嬌道:
「怎麼了,又沒有外人,在自己爹面前哭有什麼丟人的!再說了,在爹跟前我本來就是小孩子嘛,永遠都是讓爹疼我的小孩子!」
烈明鏡笑了。
他寵愛地又抱了抱她,方才放開,道:「如何,在品花樓收穫得還滿意嗎?」
如歌想一想,應該不是玉師兄告訴爹的,他承諾不通知烈火山莊就決不會失言。她俏笑道:「爹,青火堂的消息的確蠻靈通的。真奇怪,我在品花樓並看不出來誰是莊裡的人啊。」
烈明鏡白眉一振:「為何不懷疑玉兒?」
如歌笑:「玉師兄決不會欺騙我。」
烈明鏡長笑:「好!信人不疑,方可成大事!玉兒是你可以信任的人。不過,」他略一頓,「有些人,卻不可不防。」
「爹能說明白些嗎?」
烈明鏡搖首:「很多人很多事情必須你自己去發現、去判斷,爹可以在一旁幫你,使你不至釀成大錯。但是,你的一生很長,最終還是要靠你自己的能力。」
「是,女兒明白。」
烈明鏡換了個話題:「你這次離開,是因為楓兒。」這句話不是疑問,而是陳述。
如歌咬住嘴唇,輕聲道:「是。」
戰楓,爹的大弟子,十九歲,曾經是沉默多情的少年,卻突然間變得冷漠殘忍;曾經她是他生命中一切的甜蜜與悲傷,卻突然間他連看她一眼也覺得多餘。
「在天下第一樓習得挽回楓兒的辦法了嗎?」
原來,爹知道她的心思。如歌苦笑,她縱使到了名滿天下的品花樓,見到了眾位傾國傾城的美人,見識了種種吸引男人的法子,可是,究竟怎樣才能收回戰楓的心,她卻越來越糊塗了。
「沒有。」她無奈地承認。不過,這次品花樓之行她也並不是一無所獲的。踏出烈火山莊,她發現這世上原來有那麼多事情,那麼多人,這世界比她想像中大上許多許多。
烈明鏡凝視她:
「仍舊喜歡楓兒嗎?」
透過雕花木窗,如歌望到了遠處那一大片荷塘。
沒有荷花。
沒有荷葉。
陽光射在水面上,蕩起一圈圈金色的漣漪。
「是。」
如歌騙不了自己,她也不想騙自己。
她喜歡戰楓。
從很小開始她就喜歡戰楓,喜歡他英雄的身姿,喜歡他堅忍幽暗的眼神,喜歡他拔刀時微眯的目光。見到戰楓她會開心,見不到戰楓她會想他,想到心揪成一團,想到手心會微微出汗。
原本她以為她會同戰楓一起在烈火山莊,幸福平靜地度過一生。
誰料到,兩年前,戰楓背棄了她。
愛上了一個青樓出身的女子——瑩衣。
烈明鏡看到傷神的如歌,雙目間驟然暴出一抹決然的光芒:
「一個月內,我定會讓楓兒同你成親!」
如歌一驚,然後笑:「爹,你勉強不了楓師兄。」
烈明鏡冷笑:「他會接受。」
她知道爹能說出這話來,自然有一定的把握,可是——
「爹,這是我的事情,讓我自己處理吧。」她不要成為在父親保護下的一條沒用的可憐蟲。
烈明鏡皺眉。
如歌挺起胸膛,微笑,努力笑得驕傲而自信:
「我會用我自己的辦法去奪回楓的心!」
瀑布從崖壁奔騰而下,帶千均之力,挾萬馬之狂,捲起滾滾的白霧,陽光中,蒸騰出七色的幻彩。
一個少年站在水瀑中,幻彩將他雄美的身軀勾勒,世人驚怕的衝擊力能將一百頭牛瞬間壓成薄薄一片的銀剎瀑布,在他張開的雙臂間溫柔瀉落。
如歌在瀑布旁,靜靜凝視著他。
她的眼睛有些溼潤,晶瑩的小臉嶄放出動人的光芒。她輕輕攥起手心,用力調整突然紊亂起來的呼吸。
瀑布的水流衝擊在他陽光般的肌膚上,也衝擊在她思念欲狂的心上。
一陣強烈的酸楚湧上來。
她發現自己有些想哭。
水瀑下的少年感覺到有人,微微眯開眼睛,一道目光,仿佛凌空飛去的劍,向她的方向射去!
陽光折射進他的眼睛。
深沉幽暗的眼底,一瞬間,飛快掠起一泓亮藍的火花!
如歌見他不再練功,便將雙手圈在嘴邊,清亮地對他喊著:
「楓——!我回來了——!」
聲音象雨後的彩虹,一層一層在瀑布山間迴蕩,喊亮了光芒跳躍的每一顆水珠,喊亮了青翠欲滴的每一根小草。
「歌兒回來了——!」
她笑著一遍一遍地喊!
戰楓走出瀑布,深幽黯藍的捲髮濡溼地散在前額肩膀,滴答滴答垂著水珠,他右耳的幽藍寶石在凌亂的溼發間幽幽閃光。
如歌抓起地上的藍布衣衫,跑到他面前,巧笑著對他說:
「楓,我回來了!」
戰楓凝望她,不知在想些什麼,良久,才淡然道:
「是。」
如歌吸一口氣,安慰自己不要難過,楓一向就不愛說話。
她仰起臉,笑得象陽光一樣燦爛:
「楓,不在烈火山莊的這段日子,我一直很想你!時常會突然想到你在做什麼呢?是在練功還是在吃飯,睡下了沒有,有沒有生病……天空很藍我就會想到你,瞅見藍色的杯子藍色的碗我也會想起你……楓,我想你想到有些走火入魔了呢!」
水珠沿著戰楓赤裸優美的肌肉滑落,落在地上,輕輕濺起幾朵細碎的水花。他眼中的暗黑漸漸褪去,溫柔如天空的藍色不受控制地湧出來。
看著他的眼睛,如歌心中柔聲一片。
她曉得,當他眼底的顏色轉淡,藍色澄淨而透明,就是他感到幸福快樂的時候,而顏色越重,暗黑越深,他的憤怒和仇恨就越濃烈。
她貼近他,輕靈如夢問道:
「楓,你想我了嗎?」
她呵氣如蘭,清甜的味道點點沁入他緊繃熾熱的心底,他慢慢舉起小麥色的手掌,抬起她小巧的下巴,拇指揉弄著她唇邊那朵微微顫抖的微笑。
他手指的溫度灼燙了她的唇。
她閉上眼睛,睫毛在如玉的肌膚上顫動,象風中旋舞的花。
澄藍的天空。
青翠的山。
飛濺而下的銀色瀑布。
耀眼的陽光中戰楓緊緊擁抱住了鮮紅衣裳的如歌,他灼熱的唇吻上了她清甜的嘴!
他抱得她如此緊,她的腰都要折斷!
他吻得她如此深,她呼吸困難到險些窒息!
如歌的世界旋轉起來,無數的星星在她眼前閃爍,在楓熱烈的擁抱和親吻中,她覺得自己活得是那麼鮮活,那麼不可思議。
終於。
戰楓放開她。
亮藍的光芒自他眼中漸漸隱去。
他冷笑:「看來你在品花樓沒有學到多少本事。」
如歌驚住!
「淡而無味,就象你的人。」他殘忍地嘲笑著,冰冷的口吻象刀一般劈開她方才還跳躍的心。
「啪!」
如歌一巴掌摑上他的左頰!
她的掌心火辣,怒意逼得她吼道:
「戰楓!你一定要這樣做嗎?!侮辱我你覺得很有趣嗎?剛才你吻我時的感情,你以為我察覺不到嗎?我不再是一個傻呵呵的小丫頭,你不要再騙我!我能感覺到你喜歡我,你從來沒有喜歡過別人,你一直喜歡的只有我!」
戰楓冷漠地站著,仿佛剛才被打的人不是他。
如歌握緊拳頭,強抑怒火:
「戰楓,我請求你,你可不可以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在兩年前,你好象一夜間變了個人,冷酷、絕情、殘忍,是什麼把你改變得那麼多?!不要告訴我是因為那個女人,我不相信!」
戰楓冷如冰雕。
如歌掙扎著控制住呼吸,低聲說:
「你把一切都忘了嗎?那一年,是誰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種下滿塘荷花,是誰懷抱著十四枝粉紅的荷花對我說他喜歡我,是誰說會永遠保護我、讓我開心。難道,從一開始你就是在騙我?」
她握住他的手,捧在自己的掌心,凝視著他:
「不要故意傷害我。我會難過,心痛得象被你扯碎一樣。如果你還喜歡我,請珍惜我。」
掌心中他的手,僵硬如冰。
她望住他:
「如果你不喜歡我,我會離開你。」
長廊外。
朱亭中。
雪白衣裳的男子靜然撫琴。
陽光半明半暗撒進亭中,他的白衣依然亮得耀眼。或許是周圍無人的緣故,他的眉眼間有股淡淡流轉的憂傷,低婉的琴聲將池塘中的水蕩漾得百轉千回。
忽然。
指尖一挑。
清越的高音迸出,象一聲驚喜的輕呼!
雪笑顏如花,映得亭子似乎金碧輝煌了起來,他對長廊上那個呆呆出神的紅衣小姑娘招招手:「丫頭,來呀,來!」
如歌慢吞吞地走過去,在石凳上坐下:「有什麼事嗎?」
雪瞅著她笑:「見到戰楓了?」
如歌瞪他:「我告訴過你他的名字嗎?」
「他是否惹你生氣了?」
「不要到處打聽我的事情。」他又不是神仙,肯定是東問西問問出來的。
「我可以教給你一些技巧……」
如歌趴在石桌上,心情沮喪,不想說話。
「……使你下一次親吻戰楓的時候,令他如痴如醉,魂不守舍……」
她「刷」地抬起腦袋!
「……絕對不會再說你淡而無味。」
天哪!如歌的頭髮都快豎起來了,她指住雪的鼻子,控訴他:
「你、跟、蹤、我!」
雪握住她的手指,飛快地湊到唇邊啄一下,嗔道:「冤枉啊,人家在這裡彈了一下午琴,哪裡跟蹤你了。」
也對,以戰楓和她的功力,如果當時周圍有人,不可能察覺不出。
「那你……怎麼知道我和戰楓……」她臉兒微紅,說不下去。
雪笑如百花盡開:
「你的嘴唇紅豔欲滴,還腫了那麼一些,一看就明白了。」
如歌猛地捂住嘴巴,低下頭。
雪轉到她的身前,席地坐下來,仰望她憂傷的小臉,輕聲道:
「喂,丫頭,如此不開心,索性不要他算了。」
如歌怔住。
半晌,她苦笑:「我們曾經很快樂過。你知道那種彼此將對方放在心上,一笑一怒都牽腸掛肚的感覺嗎?日子仿佛過得極慢,又仿佛過得極快,一切都是甜蜜而幸福的。我能觸到他的心,我能感覺到他的每個呼吸。」
雪的笑容慢慢逝去。
如歌咬了下嘴唇:「可是兩年前,他突然將他的心藏了起來,不讓我去碰。他還將一個清麗得象露珠一般的女孩子帶回莊裡,給她寵愛與憐惜。於是,我變成烈火山莊所有人同情的對象。」
唇上有青白的印痕,她笑:「我一百次一千次地想,不要他算了,我應該是驕傲自豪的烈如歌,糾纏一個不再喜歡我的人,把我的心交給一個不再愛我的人去踐踏,我恨不得將自己撕成碎片!」
「可是!」
她的眼中突然迸射出逼人的亮光,整個人象被烈火燃燒:
「我卻依然可以感覺到他的心!他喜歡我,無論他做了什麼,我都知道他喜歡我!應該是有什麼原因,讓他這樣痛苦,我不曉得,但我知道,我不可以放開在地獄中的他。我不想把我們的感情就這樣的扔掉,哪怕用再多的氣力,我也要把它挽回來!」
雪風姿綽約地坐在冰冷的石地上,晶瑩的手指託住優美的下巴,象最深沉夜色中一朵柔美的白花。他輕嘆:
「想要挽回一段感情,比放棄它要難上百倍。」
如歌長吸口氣,道:「盡我最大的努力,去試一試。」
「所以你去了品花樓。」
「很傻,對不對?」如歌笑得不好意思,「我想品花樓是天下最出名的青樓,那裡應該有很多得到男人的方法。」
「可惜你失望了。」
「是。」她苦笑,「姑娘們花樣百出,但我覺得那樣虛偽做作。」
「於是你選擇了自己的方式——」雪低語如惋惜,「直接捧出你的心。」
如歌身子一顫。
「很直接,卻最容易受到傷害。」這是雪的評語。
「你在賭,」他凝注她的眼睛,「如果他愛你,他不會忍心傷害你;如果他傷害你,他就不再愛你。」
如歌默默看著他,臉色蒼白。
「如果你確信他不再愛你?」他輕柔笑問,一如寒冬臘梅花瓣上的雪。
她閉上眼睛:
「我會將他自我的心上剮去。」
春天快要過去,夏天悄悄走近。
正值盛午,火球一般的太陽吐著灼烈的熱芒。
如歌從父親那裡出來,同薰衣、蝶衣一起行走在青竹石路上。
薰衣將一把七彩描畫紙傘遮在如歌頭頂,為她擋去火熱的太陽;蝶衣一邊用繡花絹扇輕輕為如歌搖出涼風,一邊抱怨道:「小姐,這麼熱的天,應該坐轎子才對,若是熱著了曬傷了可怎麼辦!」
如歌無奈地看著為她忙碌的兩人,停下腳步,搶過紙傘、奪來絹扇,將薰衣、蝶衣的胳膊挽起來,緊緊箍在自己左右兩邊。然後,她將紙傘遮在三人上方,右手輕盈地搖出足可讓三人皆享受到的陣陣清風。
薰衣、蝶衣掙扎著想離開:「小姐,這不象樣子!」
如歌挽緊她們,笑得悠然自得:「放心,這會兒沒人,如果曬著了莊裡最美麗最賢淑的蝶衣姐姐和薰衣姐姐,我的罪過可就大了。」
蝶衣嗔道:「去,竟然如此取笑我們,我們哪裡稱得上美麗賢淑。」
如歌笑盈盈:「蝶衣姐姐好沒羞,明知道全莊上下無數人為你的美貌傾倒,還非要我說的多麼明白嗎?還是薰衣姐姐大方,跟姬師兄堂堂正正地公開交往,多好!」
薰衣瞅她一眼,似笑非笑:「怎麼又說到我身上,看我好脾氣嗎?」
如歌吐著舌頭,笑:「我可不敢,要是惹惱了你,姬師兄非用他的錘將我砸成薄片不可!」
蝶衣忙點頭附和:「對呀,姬少爺可看不得薰衣受一點委屈。」
一個爆慄!
如歌甚至都沒有看清楚薰衣是如何出手,蝶衣前額就挨著了一記,痛得她哎哎叫。
薰衣微笑道:「話題就此結束。」
如歌同情地望望摸著額頭的蝶衣,沒有說話。薰衣有時候散發出的感覺,很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勢,所以在她十六歲的時候就已經成為了烈火山莊侍女們的總管。她有時暗自奇怪,薰衣給她的感覺始終不象一個尋常的侍女。但是究竟奇怪在哪裡,她又不能很明白地說出來。
她想著,目光無意間放得很遠。
因為天熱,烈火山莊裡走動的丫鬟小廝很少,大多都回到房裡午睡去了。
然而,小河邊。
一個簡樸布衣的纖弱女子正在吃力地洗濯著身邊木桶裡小山般高的衣裳。
她纖白的手指艱難地舉起沉重的木槌,一下一下敲打著石頭上的髒衣,每一下敲打似乎都用盡了身上的氣力,伴著孱弱的低喘,細碎的汗珠綴在她蒼白的額上,她虛弱勞累得仿佛是荷葉上的一滴露珠,隨時會蒸騰幻化掉。
如歌望著烈日下辛苦洗衣的柔弱女子,神情逐漸凝重,她低聲道:
「那是瑩衣?」
蝶衣張望著看了一眼,答道:「對,瑩衣。」
瑩衣。
這兩個字令如歌刻骨銘心。
自從她來到烈火山莊的那一刻,戰楓的心中似再也沒有了他曾經視若珍寶的烈如歌,他的所有感情好象都給了輕忽清兮露珠一般悽婉的瑩衣。
此時。
瑩衣孱弱的纖軀似乎頂受不住驕陽的灼烤,她用手支住額頭,喘息著閉上眼睛。
大石上的衣裳悄悄地被水卷扯著。
河面閃亮耀眼的水波。
「我記得瑩衣專門伺候楓師兄,不用做這些粗重的活兒。」手中的絹扇靜止,悶熱的感覺堵住如歌的胸口。
蝶衣冷哼:「她讓你傷心,咱們就讓她不好過!」
如歌驚怔道:「你說什麼?是因為……因為我,你們故意安排她做笨重僕媽的活兒?!」她的聲音有些發顫,「你們——怎麼這麼糊塗!」
蝶衣偏過臉,不說話。
薰衣道:「是我的主意。楓少爺院子裡的丫頭太多,洗衣的人手卻不夠。」
如歌抿緊嘴唇:「楓……」
薰衣靜然而笑:「楓少爺沒有過問。」
陽光篩過竹子的細葉,灑在七彩描畫紙傘上。
傘下的如歌,望著河邊洗衣的瑩衣,眉頭輕輕皺起。
水面映著烈日,亮晃晃蕩開去,層層閃爍的漣漪,刺得人睜不開眼。
一件衣裳被河水衝得漸漸遠去。
瑩衣「哎呀」一聲,急忙想起身,卻一陣地動山搖,頭暈得厲害,眼瞅著就要一頭栽進河裡。
「小心!」
有人扶住她。
「坐下來歇一歇,」聲音清甜溫暖,象盛日中的一道涼風,「你一定是熱著了。」
瑩衣覺著似乎有東西遮住了她,陽光不再那麼刺眼,她也可以稍稍喘過氣。待眩暈過去,她睜開眼睛,心中一震——
「小姐!」
華麗眩目的七彩紙傘下,紅色輕衫的烈如歌扶著她的身子,離她極近,晶瑩如琉璃的雙眼擔憂地望著她,滿是關切。
瑩衣驚慌地後退行禮:「奴婢瑩衣參見小姐!」
如歌淺笑,將傘向她移去,繼續遮住她,輕聲道:「這會兒太熱,先去歇著吧,不要累病了。」
這邊,薰衣已經將河中的衣裳撈起來,擰乾,送到如歌手中。
如歌沒有將衣裳遞給瑩衣,瞅了瞅那地上滿桶的髒衣,道:「這些東西太重了,你一個人搬會很吃力吧,我們順路幫你抬回去可好?」
瑩衣怔怔凝注她,如水霧般的雙眸驚疑不定。
如歌對她笑一笑,俯身去抱那隻笨重的木桶。
瑩衣急忙去搶:「不,小姐,不要……」
蝶衣蹙緊眉頭,也伸手想從小姐手中將髒衣桶接過來。她心目中如九天仙女一般的小姐,怎麼可以做如此卑賤的事情呢?
如歌將木桶抱起來,不理會她們二人,邊走邊笑著說:
「你們三個人統統加起來,都比不上我有力氣,爭什麼呢,這裡又沒有外人。」以前只是遠遠地看過瑩衣,沒想到竟是如此一個可憐的女子,想必自己是不如她的吧,那麼讓人憐惜的女子。她心裡有點難過,於是走快些,不想讓她們看到。
「小姐,求求你……」
瑩衣追在她身後,聲音中有哀求的哭音。
「……把衣服還給我好不好……」
她悽楚的哀求象無助的梨花。
如歌吃了一驚,停下腳步,扭頭看她:「我只是想幫你……」為什麼她一副好象受到欺凌的模樣。
淚水哀傷地在瑩衣臉頰上流淌,她泣不成聲:
「小姐,我知道楓少爺喜歡我,使你對我有怨恨……可是,不要搶走我的衣裳好不好……沒有在傍晚前將它們洗完……我會被趕出去的……求求你放過我……不要搶我的衣裳……」
蝶衣驚得說不出話,手指指住瑩衣發抖:「你這個賤人!小姐好心好意……」
薰衣的眼底飛快閃過一陣暗光,向身後的竹林瞟了一眼。
如歌象被人咬了一口,臉色頓時蒼白,她的心縮成一團:
「原來,是我在難為你嗎?」
她的雙手漸漸鬆開,沉重的木桶自她懷中向下滑去。
瑩衣卻仿佛那木桶就是她的命,飛身撲過去想要接住它,她衝過去的力道如此猛,險些將如歌撞倒。
如歌本能地想去扶她——
在她的手接觸到瑩衣胳膊的那一剎,一股氣流好似劍一般刺中她的穴道,她卒不及防,手腕一僵,卻硬生生將孱弱的瑩衣推了出去!
「撲通!」
瑩衣整個人栽進了波光熠熠的河裡!
濺起的巨大水花打溼了如歌三人的衣裳!
一切發生的那麼突然!
如歌甚至還沒搞明白究竟怎麼了,瑩衣就已經被她「推」到了河裡。
緊接著——
一個深藍的身影象閃電一般也撲入河中!
那個身影如此熟悉。
如歌靜靜站在河邊,一剎間,好象什麼都明白了,冰冷將她全身揪緊。
竹林中。
在深藍身影衝出來的方向,一輛木輪椅也慢慢被推出來,玉自寒一身青衣,眉宇間有擔憂,沉靜地望著她。
玄璜在他身後。
夏日的正午悶熱如蒸籠。
瑩衣暈死在地上,渾身溼透,臉色慘白,滿是水珠。
戰楓探了探她的呼吸,眼睛微微眯起,然後,站起身,冰冷地逼視嘴唇煞白的如歌。
如歌挺起胸脯,回視著他。
一言不發。
蝶衣急得直跺腳:「楓少爺,瑩衣是自己掉下去的,與小姐無關!」
「啪!」
沒有人看到戰楓是如何出手,只見蝶衣臉上驟然凸起一個鮮紅的掌印,她嘴角逸出絲鮮血,「轟」地一聲跌在地上,昏倒過去。
薰衣蹲下去,將蝶衣的頭放到自己腿上,擦拭她嘴角的血絲。
如歌瞳孔緊縮,瞪著目光森冷的戰楓:
「你竟然打我的婢女?!」
她左手握拳,帶著裂空風聲,擊向戰楓面門,這一招毫無章法,只是帶著滿腔的激憤,向他打過來!
戰楓的深藍布衣被水浸溼,尤自淌著水滴貼在他剛美的身軀上,眼見她這一拳打來,不躲不閃,竟似等著被她打到。
拳頭裂空而來——
嘎然定住!
不是如歌忽然心軟,而是一枝春天的柳梢。
幼嫩新綠的細細的柳梢。
柳梢纏住了她憤怒的拳頭,阻止了她滿腔的委屈。
如歌當然認得那是玉自寒的隨身兵器——
三丈軟鞭「春風綠柳」。
玉自寒在輪椅中攔住了她打向戰楓的拳,對她搖搖頭,他的眼睛告訴她,此時需要的是冷靜,而不是衝動地讓局面變得不可收拾。
如歌深吸一口氣。
她放下拳,直直看向眼神幽暗的戰楓:
「她不是我推下去的。」
戰楓冷笑:
「那麼,你說是誰?」
她急道:「是有人打中了我的穴道,我才……」
戰楓仿佛在聽笑話:
「烈火山莊的大小姐,一雙烈火拳盡得師傅真傳,卻輕易被他人打中穴道嗎?」
如歌張著嘴,又氣又惱。
縱然心裡明白是怎麼回事,但就算再解釋下去,也只會落個撒潑耍賴的名聲,她用力咽下這口氣,這一局,算她輸了。
她望住戰楓,低聲道:
「好,就算她是我推下去的,也與我的婢女無關,你將她打傷,太沒有道理。」
戰楓俯身抱起昏迷的瑩衣,冷冷丟給她一句話:
「你也打傷了我的人,這樣豈非公平的很。」
說著,他決然而去,幽黑髮藍的捲髮散發著無情的光澤。
看著他的背影。
如歌心中一片轟然,烈日仿佛灼得她要暈去,但倔強使她不願意流露出任何軟弱。
荷塘邊。
如歌沉默地望著荒蕪已久的池塘,三個多時辰,一句話也不說。
玉自寒寧靜地坐在輪椅中,陪著她。
接近傍晚。
夕陽將池面映成一片血紅,如歌依然在默默出神。
似乎是從兩年前,這池塘中的荷花恍如一夜間被抽走了精魂,忘卻了如何綻放。
她用盡各種辦法,找來許多花農,卻總不能讓荷塘中開出花來。
那滿池荷花搖曳輕笑的美景,再也無法重現。
就象那個曾經在清晨送她荷花的少年,再也不會對她微笑。
花農說,將所有的藕根都拔去,將所有的淤泥都挖起,全部換成新的,或許會再開出荷花來。
但是,那有什麼用呢?
如果不是他為她種下的,她要那些花做什麼呢?
今年,連荷葉都沒有了。
如歌忽然間不知道自己的堅持是為了什麼。
如果只有她一個人在珍惜。
會不會顯得很滑稽。
她輕輕抬起頭,問玉自寒一個問題:
「我的努力,是有必要的嗎?」
玉自寒望著她。
沉吟了一下,反問她:
「如果不努力,將來你會遺憾嗎?」
會遺憾嗎?
如歌問自己。
會,她會遺憾。
她會遺憾為什麼當初沒有努力,如果努力了,結果可能會不一樣。這遺憾會讓她覺得,一切幸福的可能都是從她指間滑走的。
她又問:
「什麼時候我會知道,再多的努力也是沒有用的。」
玉自寒溫和地摸摸她的頭髮:
「到那時,你自然會知道。」
當一段感情給她的痛苦和折磨,超過了對他的愛,她就會知道,單方面的努力已經毫無意義。
夕陽中。
如歌趴在玉自寒的膝頭。
她慢慢閉上眼睛。
只有依偎在他身邊,心中的疼痛才能得到休息。
沒有月亮。
沒有星星。
只有夜風,陣陣吹進如歌的廂房。
如歌將一方溫熱的手巾輕輕敷在蝶衣受傷的臉頰上,緊張地瞅著她:
「蝶衣姐姐,還痛不痛?」
蝶衣捂住手巾,俏臉板著:
「臉上不痛……」
如歌正想籲一口氣,又聽她道:
「……心裡很痛!」
她氣惱地望著低下腦袋的如歌,只覺胸中一股憤懣之氣:
「小姐,你究竟還要忍耐到什麼時候?楓少爺的眼中只有那個瑩衣,還值得你對他的用心嗎?你的堅持,除了讓你自己更痛苦,還能得到什麼?」
如歌聽得怔了。
薰衣道:「別說了,小姐心裡也不好過。」
蝶衣白她一眼,又瞪著如歌:「我可以不說,但是你什麼時候可以清醒?!那種男人,不要就不要了,就算你將他的心挽回來,他終究背叛過你。而且,我看你也挽不回來。」
如歌咬住嘴唇。
這一刻,她感到自己動搖了。
她一直無理由地相信,戰楓背叛她是有苦衷的,戰楓仍是愛她的。然而,戰楓那雙冰冷仇恨的眼睛,抱著瑩衣決然而去的身影,就象在撕扯著她的心肝,讓她痛得想哭。
這一刻,她忽然懷疑起來。
莫非,她認為戰楓喜歡她,只是她不甘心下的錯覺?她其實只是一條可笑的可憐蟲,封閉在自己幻想的世界中,不肯面對現實。
薰衣溫婉道:
「小姐,不管楓少爺是否仍舊喜歡你。他對你的心意,總比不上他自己重要。」
如歌望著她,等她繼續。
薰衣笑一笑:
「他不再珍惜你的快樂,我不相信,他不曉得你的痛苦。」只怕,她的痛苦,就是他的快樂。
她的話很殘忍。
象一個冰窖將如歌凍在裡面。
不知多久。
有琴聲傳來。
如歌的目光自窗戶望出去。
黑夜裡的朱亭中,一道柔和白光。
雪在悠閒地撫琴。
他的白衣隨風輕揚,象皎潔的月光,照亮了夜空。
琴聲低緩舒揚。
一點一點將如歌從冰窖中溫暖出來。
似有意無意,雪對著她的方向,綻開一朵優美的笑容,眼中閃著調皮的光芒。
第四章
傍晚。
竹林中的青石路上不時走過烈火山莊的人。
每個人都會看到小河邊那個正在洗濯衣裳的柔弱女子。
她的面孔比紙蒼白。
她的肩膀比紙單薄。
她的身子虛弱到可以被河水捲走。
她旁邊的木桶堆滿了髒衣裳。
汗珠象露水一樣綴在她的額角,讓看到她的每個人都憐惜得心痛。
如歌靜靜來到她身後,打量她纖瘦的背影。
清純得象荷葉上的露珠,清忽輕兮惹人憐。男人喜歡的都是這一類女子嗎?她忽然想起了品花樓中的香兒。
瑩衣迴轉頭,對她溫柔地笑:
「小姐。」
如歌也笑一笑,坐在她身邊,與她只隔著那個髒衣桶。
夕陽金黃。
小河潺潺。
如歌望著粼粼水波,說道:
「我的輕功是父親傳授,雖然未得精髓,但尋常之人絕聽不出我的腳步聲。不曉得瑩衣姑娘居然也會武功。」
瑩衣洗衣裳的雙手僵住。
半晌,她望著如歌晶瑩的小臉,含笑道:
「我哪裡會什麼武功,是楓少爺見我體虛傳我一些粗簡的功夫。」
如歌驚訝:
「哦,粗簡的功夫就能以氣當劍制住我的穴道,使我助你演出一場讓人同情的好戲,瑩衣姑娘果然天縱奇才,可喜可賀。想必你額頭的汗水也是用那粗簡的功夫逼出來的吧。」
瑩衣眼底暗光連閃。
如歌直直凝注她。
終於。
瑩衣莞爾一笑:「不錯,你遠比我想像中聰明,只可惜你還是輸了。」
如歌不語。
瑩衣的聲音低如水波:「你是高高在上的千金小姐,我是命如草芥的下賤丫鬟,可是,你也不過是個失敗的女人,連心愛的男人也被我奪走。不管我使用的是什麼手段,只要我得到了我想要的,我就是勝利者。」
她又道:「就算你告訴別人當日不是你推我下水,除了玉自寒,烈火山莊又有誰會相信?楓少爺早已不將你看在眼中,我才是他要的女人,你只不過是條可憐蟲。」
河水映出瑩衣冷笑的臉。
她柔弱的背影卻擋住了眾人的視線,只有如歌沉靜地凝注她。
「烈如歌,你在恨我對不對?」瑩衣的聲音壓得很底,仿佛一把銳利的刀子向她刺去,「告訴你,我也恨你。你憑什麼是天之嬌女,受眾人寵愛,除去你是烈明鏡的女兒,你有哪一點比得上我,憑什麼一切好東西就都該是你的。無論是容貌還是智慧,你比起我來都差得多。」
如歌吸一口氣。
微笑。
笑如百花齊開。
「謝謝你,瑩衣。」如歌對她笑,「謝謝你幫我做出了一個決定。」
瑩衣不料她有這樣的反應,怔住。
「我一直以為你是一個很讓人憐愛的好姑娘,戰楓喜歡你或許有他的道理。可是,」如歌又是一笑,「沒想到他也不過是個笨蛋白痴,會喜歡你這樣的女人。放心,我決不會去喜歡一個笨蛋白痴的男人,也不會去和你搶,反而要謝謝你。」
沒有見到如歌傷心的表情,瑩衣恍若揮出去一拳打到了空。
小河映著柔黃的夕陽。
水波一圈圈。
如歌的手指撥弄著河水:
「我在品花樓住了一個月,想要看一看如何得到一個人的心。那裡的姑娘們出盡百寶,捉摸男人的心思,投其所好,裝扮成他們喜歡的樣子。我一直想,即使她們成功了,男人們喜歡的究竟是她們本身還是她們裝出來的樣子。可是,這個問題對她們無關緊要,因為她們要的是銀子。你呢,瑩衣?」
瑩衣攥緊手中的髒衣裳。
如歌微笑:
「對,我是一個幸運的人,一出生就過著衣食無缺的幸福日子,你的出現是我遇到的最大的打擊。可是,我一點也不恨你,你的所作所為也無非是想要得到幸福,雖然你的手段我不敢恭維。如果要恨,我也只會去恨戰楓,他為什麼要用你來侮辱我。」
她站起來。
瑩衣氣得身子顫抖。
如歌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我不用去偽裝,所以我總是比你幸福,如果有人喜歡我,也是喜歡真正的我。希望你好運,可以將笨蛋戰楓永遠欺騙下去。」
瑩衣也站起來,顫抖地說:
「你在撒謊!我知道你在妒恨我!」
如歌笑著搖搖頭:
「你錯了。為了證明真的不恨你,我可以送給你一個禮物。」
瑩衣不明白她在說什麼。
這時。
「啪——!」
一個耳光抽在瑩衣右頰上,火辣辣頓時腫起來。
如歌輕聲道:
「看,多好的禮物,你又成了世上最讓人同情的女子,可以撲進戰楓懷裡流淚哭訴。唉,因為會被看見,所以不能躲不能還手,好可憐的瑩衣啊。」
瑩衣捂住右頰,果然見青石道上有人望過來,她只好眼睜睜看著如歌微笑離開。
如歌將瑩衣甩在身後。
手掌微熱。
心中五味雜陳。
替自己和蝶衣出了一口氣,但那種撕裂般的痛苦絲毫沒有減輕。
清晨的朱亭中。
純淨的陽光將撫琴的雪映得仿佛透明。
白衣耀眼。
長發柔亮。
他美麗得好象傳說中的仙人。
紅玉鳳琴在他靈動的指間恍若有著生命,流淌出優美的曲調。
如歌趴在木窗上。
遠遠望著他出神。
看見雪,就想起在品花樓的那一段日子,她滿懷著希望,鼓足了精神,想要知道為什麼從青樓出來的瑩衣可以輕而易舉地就得到了戰楓的心。
為了不甘心於失敗,她甚至將雪帶回了烈火山莊。
可是,她的努力顯得那麼可笑啊……
「小姐,」蝶衣站在她身旁,也瞅著窗外發愣,「雪公子美麗得不象凡人啊。」
如歌微笑:「是啊,他真的很美。」
用美麗去形容一個男人,可能有些過分。但是對於雪,似乎這個詞再適合不過。
「他是哪裡人呢?為什麼會來烈火山莊呢?」
蝶衣追問。
如歌怔住,奇怪,這些問題她好象從來沒有想過。雪的出現,雪認定要跟隨她,就好象是一場夢一樣,很突然地就發生了。
薰衣聽見她們的對話,沉吟道:
「會不會是他知道小姐的身份,才特意跟來的?」
蝶衣睜大眼睛:「你的意思,雪公子知道小姐是莊主的掌上明珠,才有意……」
「不是。」
如歌搖頭,阻止她們再說下去。
「雪不是那樣心機沉重的人。」無緣由的,自見雪第一眼,她就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自有奇怪的地方,可是,應該不會傷害她。
薰衣溫婉地笑:「還是小心些好。」如歌對任何人總是毫無戒備地信賴,她不曉得烈火山莊的大小姐在江湖上有怎樣的地位。
「好。」
如歌知道薰衣在擔心,於是對她回眸一笑。
「小姐,雪公子在對你招手呢。」蝶衣輕呼。
如歌望去。
雪的眼中閃爍著陽光的氣息,嫵媚地笑入她的眼底。
他的右手食指對她輕盈地彎曲——
來呀,丫頭。
快來呀。
朱亭。
湖水泛著晨光。
如歌支住下巴,打量自顧奏琴的雪。
他好象忘卻了她的存在,沉浸在琴的世界裡。
終於,她忍不住出聲:
「喂,你讓我過來做什麼?」
雪輕輕瞟她,好象她是一塊千年朽木:「如此悠美的琴曲,你居然還會分神?」
「哪有人自己誇自己的?」如歌白他一眼。
雪婉然嘆息:「牛嚼牡丹,不解風雅。」世間多少人為聆聽他一曲,可以千裡追隨,可以一擲千金,偏偏這個丫頭好象少了根弦。
「你就是為了讓我聽曲子嗎?」如歌站起來,「那我還是回去好了,在屋裡也可以聽得到。」
雪氣結:
「臭丫頭,人家是為了讓你心情好一點才大早起就撫琴的!」可憐他睡眠不足,對絕美的容顏是有損傷的啊!不知感激的臭丫頭!
如歌呆住。
「咦,你是為了我嗎?謝謝你。」
雪滿意地笑,他的苦心啊……
「可是,」如歌接著說,「聽你彈曲子心情就會好嗎?又不是仙曲,怎麼可能嘛。」真可憐,雪一定是被人吹捧習慣了,以為「琴聖」就是神仙吧。但就算真是神仙,也不能解決所有的事情啊。
雪險些吐血,指住她:
「你——!」
啊,他耗費的心神!他可媲美仙音的琴曲!
如歌瞅著他,忽然皺起眉心:
「雪,你為什麼跟我回烈火山莊?」
食指在琴弦上一撥,雪沒好氣地說:
「為了幫你啊。」
「那麼我沒有記錯。」她答應他跟來,是因為他許諾可以幫助她挽回戰楓漸漸遠去的心。可是——
如歌瞪著他:「你幫我了嗎?」他只是每天瀟瀟灑灑地奏琴,好象早把說過的話忘到了腦後。
雪笑嘻嘻。
「沒有。」
如歌臭起臉:「那你當初對我說……」
「我騙你的。」
雪臉上的笑容燦爛得讓人想打一拳。
多麼無恥的人,說出這樣的話居然連一點羞愧也沒有!
如歌氣不成聲:
「你怎麼可以騙我!」
「不騙你,你會讓我跟著你嗎?」
聽啊,多麼理直氣壯,多麼理所應當!
如歌氣得腦中一片空白。
雪笑如一波碧水,討饒地扯著她的袖子:
「喂,你生氣了?」
如歌仰頭看天。無信無義的小人,才不要理他!
「真生氣了?」雪吐吐舌頭,趴到她面前,「不要生氣了好不好?生氣的女人會很醜哦。」
如歌不甩他。
雪嘆息:
「其實,你已經不用我去幫助你了不是嗎?戰楓那樣的男人,認準的事情誰也改變不了。」
她心中頓時寂靜。
「戰楓讓你難過,不要他算了。」雪貼近她,呵氣如幽蘭,「你還有我啊。」
如歌推開他的臉,板著面孔:
「我用不用你幫忙是一回事,你有沒有騙我是另一回事!」
雪嘟起嘴:
「你好小氣啊。」
如歌瞪他:「是,我就是小氣,怎麼樣?!」
雪委屈極了,一雙美目水汪汪落下串串淚珠,眼圈紅紅,聲音哽咽:
「你讓我傷心了……」
「我——」
她欲哭無淚,天啊,怎麼看起來好象是她在欺負他!
雪淚眼盈盈:
「你為什麼不問我為什麼騙你?」
「好,」她吸一口氣,「你為什麼騙我?」
雪破涕為笑:
「因為人家喜歡你嘛,如果不撒個無傷大雅的小謊,你不會讓人家追隨你的。」
如歌四肢無力,敗給他了,他哪來這麼多歪理。
「你為什麼不問人家為什麼喜歡你?」
她不想問了,撥腿就走。
雪的笑聲象陽光中的湖水:
「你不敢聽嗎?是不是怕自己會喜歡上我啊?!」
她一陣寒意。
原來在盛夏也會被冷出一身雞皮疙瘩。
才要踏出亭子,如歌突然怔住。
她看到從南面路上行來一隊神色匆忙的人。
共有十二人,服飾講究,氣勢威武,抬著一輛杏黃軟轎,轎簾為黃色軟緞,質料絕佳。
為首的兩個人,一個少年白頭,面容冷峻;一個中年紅面,又高又胖。
她見過他們三次。
少年人叫白琥。
中年人叫赤璋。
他們每次來做的都是同一件事情——
接玉自寒出烈火山莊!
夜晚。
長廊上。
一掛薄如蟬翼的碧玉鈴鐺。
碰撞著,叮噹著。
隨著風的方向飛舞。
玉自寒一身青衫,沉靜地坐在輪椅中。
他的眼中有凝重的神色。
手掌卻輕緩而溫柔。
紅衣裳的如歌趴在他的膝頭,憂傷地讓他拂弄著頭髮,心中充滿不舍之情。
她的小臉仰向他:
「又要走了嗎?」
玉自寒拍拍她的腦袋。
「不想讓你走。」
她低下頭,扭住他的衣衫,攥成一團。
「有你在這裡,不管發生什麼事情,我都不會特別害怕。你會保護我,安慰我,你會讓我的心不那麼難過。」她悶悶地說,「我有種很不好的感覺,你這一走,很多事情都會不一樣了。」
玉自寒託起她的下巴。
看不見她的臉,他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麼。
如歌順著他的手抬起頭,用力笑得燦爛:
「出莊以後要好好照顧自己啊!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情,記得要告訴別人,不要把所有事情都埋在心裡不講出來。不想說話,可以用寫的啊。還有,不要太累,不想做的事情就不要去做,你有時候太過要求完美了,那樣會很辛苦的!」
玉自寒的微笑象溫玉一樣光潤。
如歌推推他:「不要笑,快答應我啊。」
他點頭。
「好。」
她鬆一口氣,知道凡他答應的事情必會努力去做到。就象小時侯,又聾又啞雙腿殘疾的他孤僻又敏感,對她的任何接近都抗拒排斥,後來,她軟硬兼施再加眼淚攻勢逼他答應學讀唇語、學講話、學著跟大家交流,他允諾了,並且就用心努力地做,連每一個字的發音都要做到準確完美。
「叮——」
玉鈴鐺清脆地飛響著。
在夜色裡透明玲瓏。
如歌笑:
「要帶它一起走嗎?」
那是很久以前她買給他的,讓他可以「看到」風的聲音。
每當玉鈴鐺起舞。
就是風在歌唱。
玉自寒微笑:「對。」
帶著這串鈴鐺,就象把她帶在身旁。
「還會回來嗎?」
她問出了最擔心的問題。
玉自寒不語。
他不知道。
很多事情不是他能夠決定的。
「還能再見到你嗎?」
她很憂傷。
玉自寒望著她,眼底有光芒流轉:
「會想我嗎?」
聲音比玉鈴鐺的呢喃輕。
如歌大大地點頭:
「會!我會很想很想很想很想你!而且——」她好象突然想開了,笑起來,「師兄,如果你不再回烈火山莊的話,我會去找你的!」
她的話是世上最可愛的表情。
這一刻。
玉自寒希望可以聽見她的聲音,那樣,他會是幸福的人。
他從腰間解下一塊雕龍的羊脂玉佩,放入她掌中。
「用它可以找到我。」
她把玉佩收起來:「啊,那我一定要將它放好。」
夜,越來越深。
夜風帶來湖水的涼意。
玉自寒還有一件事情不放心。
他看著笑盈盈的如歌,不曉得怎樣講才合適。
如歌哪裡會不知道他在擔心什麼。
於是站起來,綻放出山花般最具生命力的笑容:
「師兄,你放心,我不會被打倒的!」
她笑得很驕傲:
「我可能會傷心,可能會難過,可能會哭,可能氣得想打人!但是,我不會被打倒!每個人都會遇到挫折,我一定要努力活得很好!」
烈火山莊。
氣派輝煌的廳堂。
絲竹聲聲。
亮如白晝。
玉石階前,已鋪起了紅氈,盡頭一座玉案,一張錦椅,是莊主烈明鏡的位子。
下面左右兩旁,各有一張長案,案上的杯筷自然都是金盤玉盞,極致華貴。
這是烈火山莊各堂堂主每月一次進莊匯報的日子。
以前這樣的場合,如歌是鮮少參加的,但這次烈明鏡堅持要她出現。
廳堂中的人很多。
從烈明鏡右手邊起。
第一位是烈火山莊的大弟子戰楓。
戰楓一身深藍布衣,微卷的頭髮幽黑髮藍,他的眼睛同他右耳的寶石一起閃動著幽藍的暗光。他慢慢喝著酒,身子坐得極直,心神仿佛不在這裡。
第二位是主管刑罰獎懲的熾火堂堂主裔浪。
從沒有人見過裔浪的笑容,他仿佛野獸一般,一雙死灰色的眼睛,面容帶著殘忍的線條。他究竟有多大,什麼出身,為什麼對烈明鏡那麼忠心,是武林中始終破解不了的謎。
裔浪沒有喝酒,目光緊緊跟隨著烈明鏡的一舉一動,好象只要烈明鏡在場,他的心中就不會第二件事情。
第三位是主管錢財收支的金火堂堂主慕容一招。
慕容一招手,金銀逃不走。他好象陶朱再生,對生意買賣有天賦的才能,在他的經營下,烈火山莊的生意遍布大江南北,金銀財富如雪球般越滾越大。除了朝廷和江南龍家,天下再無比烈火山莊的財產更雄厚的。
慕容一招笑眯眯地夾著菜吃,笑眯眯地同身旁的凌冼秋寒暄。
第四位是主管培養新血的明火堂堂主凌冼秋。
凌冼秋年約三旬,卻長了一張娃娃臉,看起來說不出的可親。烈火山莊各堂新近的弟子都要首先經過他調教,合格者方可加入;他從各地挑選出資質一流的苗子,盡心栽培,源源不斷為烈火山莊輸入新血。
他沒有喝酒,也沒有吃菜,聚精會神聽慕容一招說話。
從烈明鏡左手起。
第一位是烈火山莊的三弟子姬驚雷。
以前都是玉自寒坐這個位子,但隨著他的離莊,姬驚雷遞補上來。
姬驚雷高大健壯,目若流星,心直口快,正義感極強,在江湖中素有俠名。他的武器很特別,是一雙重約八十斤的流星錘,使起來卻輕盈如風。
他酒量極大,抱著一罈子酒,大口喝著。
第二位就是如歌。
她一身鮮紅的衣裳,映著晶瑩的玉膚,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靈動而俏皮。她的手指捏著玲瓏的酒杯,放在唇間,猶豫著要不要喝下去。
酒很辣。
她覺得並不好喝。
可是,從宴席開始,戰楓就一杯一杯不停地喝。
他喝的速度不快,然而不停喝下去,也喝很多了。
而他平日並不是一個嗜酒的人。
正猶豫中。
如歌的酒杯忽然被一隻水仙般纖美的手奪過去。
雪陶醉地品飲:
「好香啊……」
如歌瞪他:「你面前不是也有酒嗎?」
雪笑得嫵媚:
「可是只有這隻酒杯碰過你的唇啊。」
她不知該生氣,還是該不理他,整日裡被他這樣似有意無意地捉弄,神經早已經麻痺掉了。
雪笑盈盈地湊近她:
「丫頭,你用的唇紅是桂花香味嗎?好甜蜜。」
如歌氣得兩頰暈紅:
「快閉嘴!」
雪笑得打跌:
「瞧啊,害臊了呢!」
他的聲音清潤好聽,四周的人都不覺望過來。
戰楓也抬頭。
他的眼神深黯無底,在如歌緋紅的臉頰上掃了一下,身子似乎有些僵硬,但立時又冷漠地繼續飲酒。
如歌看他的時候。
就只見到他右耳黯藍的寶石。
這二人的神態均落入烈明鏡的眼中。
他拂須而笑,臉上猙獰的刀疤也奇異地慈祥起來。他揮手命樂班停止奏樂,讓舞者全部退下,望著立時安靜下來的烈火山莊眾人,說道:
「今晚趁大家在莊裡,有一件喜事要宣布——」
如歌看著父親,突然間——
感覺到他要講的是什麼!
她的心猛地揪起來!
不對!
這個時機不對!
她衝口而出——
「爹!」
如歌的喊聲在安靜的大堂顯得分外突兀!
烈明鏡側目看她,等她繼續。
世上只有一個人可以在他說話的時候打斷他,那就是他視若明珠的女兒。
裔浪冰冷地盯緊如歌。
沒有人可以在烈明鏡說話時打斷他,哪怕是烈明鏡的女兒。
「爹……」
如歌的心好象被幾十雙手撕扯著,她想阻止父親,但是——
她又不想阻止。
戰楓仿佛無動於衷。
幽藍的捲髮閃著暗光。
他在喝酒。
如歌吸一口氣,該發生的,總是要發生,與其拖得時間更長,不如就這樣好了。
她的手握起來。
指甲抵住掌心。
「爹,你接著說吧。」
烈明鏡朗聲大笑,雪白的鬚髮濃雲般揚起:
「楓兒和歌兒從小青梅竹馬,感情甚篤,如今他們都已經長大了,我宣布——下個月他們成親!」
如歌坐在那裡,忽然覺得寂靜得古怪。
她可以看見父親在說話。
她可以看見姬師兄欣喜地對她祝福。
她可以看見眾人開心地大笑。
她甚至可以感覺到右手邊的雪突然將酒灑出了酒杯。
可是,她聽不見他們的聲音。
卻能聽到遠處那個荒蕪的荷塘中此起彼伏的蛙叫。
她覺得靜極了。
她用所有的呼吸去等待對面的戰楓。
戰楓。
在一片恭喜之聲中。
緩緩抬頭。
一雙暗黑的眼睛。
深藍已然褪盡。
幽藍的寶石透出死亡的氣息。
他冷冷望住開懷的烈明鏡,聲音冷硬如刀——
「不。」
如歌聽到了。
她的心——
一直一直向下沉……
她以為她會痛苦,她以為她會被痛苦一寸寸剮掉,可是,她僵冷的身軀居然連痛苦也不再能感覺到。
那一刻。
月光下。
青衣的玉自寒輕輕抬起頭,望向烈火山莊的方向。
他在庭院裡,坐在輪椅中,清俊的面容淡若遠山,明淨的眼中染著牽掛。
仿佛有風。
樹木上懸掛的碧玉鈴鐺,叮噹脆響,初而零散,既而狂亂,掙扎呻吟吶喊。
然後寂靜。
「叮——」
鈴鐺中那顆玲瓏的心,似一道寒光竄過,頃刻間炸成碎片,千片萬片,每一片都小如微塵,晶晶閃光,向天際飄去。
玉自寒伸出修長的手,柔聲召喚。
晶光們跳躍、猶豫、躑躅……
手掌憐惜地微攏,將那些碎屑呵護在掌心,流光溢彩的晶芒閃閃流淌,象一曲哀婉的歌。
「他,仍是傷了你的心嗎……」
玉自寒嘆息。
風,將玉自寒的青衣吹向烈火山莊的方向……
烈火山莊。
烈明鏡的眼睛危險地眯起來:
「楓兒,你知道你在講什麼?」
人間烈火,冥界暗河。
隨著暗河宮隱出江湖,烈火山莊的命令就是天下武林不可違抗的意旨。
烈明鏡說出的話,沒有人可以違抗。
戰楓冷笑。
笑容帶著十二分譏硝。
「不!」
他重複一遍,聲音不高,但在場每個人都可以聽得清清楚楚。
眾人色為之變。
烈明鏡的三個弟子中,玉自寒身有殘疾,武功難以練到極至;姬驚雷一雙流星錘威力驚人,獨步武林,但可惜性格火暴易衝動,難以服眾;而戰楓,年紀最輕,卻身為大弟子,一把天命刀使江湖中人甘為臣服,兼之他性格堅忍、遇事指揮若定,莊內眾人皆認為他將是下任莊主。
但是,他居然當眾違抗烈明鏡!
姬驚雷虎軀一震:
「楓師兄,你今晚喝的有些多了。」
戰楓好象沒有聽見。
冰冷對視烈明鏡。
烈明鏡雪白的鬚髮烈烈怒揚,臉上的刀疤猙獰入骨。
他橫目道:
「知、道、後、果、嗎?」
戰楓冷哼。
裔浪死灰色的眼睛看著戰楓,象看一隻狗:
「違抗莊主命令者,廢掉武功,逐出烈火山莊。」
寂靜如噩夢。
戰楓站立於席間,剛美的身軀象遺世獨立的孤煞,幽黑髮藍的捲髮無風自舞,亮光中,他的眼睛黯如漆黑的夜,只有右耳的寶石,是唯一的光芒。
如歌看著他。
仿佛置身於一個距離他十分遙遠的角落。
她不認識這個戰楓。
她的戰楓,是那個在漫天碧葉的荷塘邊,懷抱著十四朵盛開的荷花,會羞澀,會緊張,會對他愛戀的少女說——「我會永遠保護你」的少年。
烈明鏡強壓下怒火,瞪視孑然傲立的戰楓:
「理——由——!」
他的怒吼使大廳內所有的門窗剎那間震裂!
夜風呼呼地灌進來!
戰楓在風聲中,極輕極輕地望了眼如歌。
如歌面容蒼白。
嘴唇褪盡了血色。
一絲柔亮的黑髮飄在她耳畔。
但她的眼睛。
倔強、毫不屈服!
她直直凝視他,眼睛眨也不眨,她要聽!
她要一個理由!
好挖掉這顆心!
是亙古的悠長……
還是呼吸的急促……
戰楓道:「因為我不喜……」
心,灰飛煙滅……
這五個字……
多麼輕易的五個字……
如歌強忍住突如其來的顫抖!不可以!不可以脆弱!不可以在傷害她的人面前表現出她的脆弱!如果她膽敢哭出來,她寧可去死!
「因為我不喜歡他!」
一個聲音打斷戰楓。
那聲音有些發抖,有些歉疚。
是從如歌口中發出來的。
她的笑容一開始有些顫抖,但慢慢的,笑容越來越大:
「因為我不喜歡戰楓!」
她挺起胸脯,笑著對烈明鏡解釋:
「爹,對不起,我原來喜歡楓師兄,可是,現在我不喜歡了。」
她只看著父親:
「楓師兄知道我不再喜歡他,所以才說不的。是我對不起楓師兄,我不喜歡他,我不要跟他成親。」
氣氛頓時變得詭異。
這樣一來,違抗烈明鏡的變成了他的女兒。
戰楓的捲髮象被夜風吹動,張揚地飛舞,深藍湧進他的眼底,他又望了如歌一眼。
如歌紅衣雪膚,臉上有笑容,嘴唇卻倔強地抿著。
她的眼睛比六月的太陽更明亮。
明亮得可以將他的心灼出一個黑洞。
她沒有看他。
她好象再也不會看他。
戰楓眼中的深藍,直欲將暗黑吞噬。
「歌兒」,烈明鏡眉心深皺,一種複雜的神情使他忽然顯得有些疲憊,「你不用維護戰楓。」
如歌笑:
「我哪裡是在維護楓師兄,我是在維護我自己。」
烈明鏡仔細打量她。
如歌輕笑道:
「爹,不要讓我嫁給楓師兄好嗎?因為我不再喜歡他……」
「她喜歡的是我。」
輕若花語的聲音微笑著揚起。
眾人尋聲望去。
一個輕笑的白衣男子,耀眼優美如雪地上的陽光,他似乎是會發光的,一時間令眾人驚豔到睜不開眼。
一種空靈的星光。
一種極美的風致。
象清晨的朝霧,遊走在雪舉手投足間。
雪笑得極慵懶,輕柔地摟住如歌的肩膀,嫵媚地呼吸她身上的甜香,眼波如水飄向烈明鏡:
「有了我,她怎麼還會喜歡戰楓呢?」
烈明鏡的眼睛微微眯起來。
他看著雪,突然好象一驚,想起了很多事情,詭譎的光芒在他眼底閃爍。
雪……
這個歌兒帶回莊的男子,莫非竟會是……
他沉吟不語。
如歌一動不動,任由雪擁著她的肩膀。
她望著裔浪:
「裔叔叔,我違抗了父親的命令,甘願接受莊規懲罰。」
裔浪灰色的瞳孔收緊。
他怎會不知道如歌在烈明鏡心中的地位,如果將她逐出山莊,第一個痛苦的就將是烈明鏡。
眾人也面面相覷。
氣氛正古怪中。
雪笑顏如花:
「哪裡會有懲罰呢?你只是在跟自己的爹訴說女兒家的心事,告訴他你另有心上人了而已。如果這樣都會受到懲罰,那你爹也太不盡人情了吧。」
慕容一招急忙大笑附和:
「哈哈,對嘛,哪家的兒女不會跟父母有意見相左的時候呢?大哥,你罵她幾句就算了,不要跟小女孩兒家鬥氣了。」
凌冼秋微笑:
「大哥,如歌有心事肯坦城相告,有這般不扭捏造作的孩子,是大哥的福氣啊。」
姬驚雷直視烈明鏡:
「師父,不要責怪如歌!」
烈明鏡扭頭看向裔浪:
「浪兒,此事由你裁決。」
裔浪面無表情道:
「小姐在同父親講話,而不是莊主。」
烈明鏡撫掌大笑:
「好——!好——!」
夜風涼涼吹來。
廳堂中忽明忽暗。
如歌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盡了,不由有些虛軟。
一隻手扶住了她。
她輕輕看去——
雪一如既往頑皮的雙眸,卻似乎有種深邃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