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張小麥
林黛玉的身體裡住了一顆魯智深的心
手術室內,女醫生非常兇地責問我:「知不知道什麼叫憋尿移植?你現在一點尿都沒有,怎麼給你移?我完全看不清楚,只能是放到哪兒算哪兒了!」我感到很無辜,明明手術之前就是很尿憋啊,所以特地去小便了兩次呢。
手術結束,媽媽扶著我走進休息室,卻發現床位都被人提前佔滿,我只好在一張硬長椅上躺了一刻鐘。打車到樓下,咦,錢不夠付車費了呀。媽媽把花費了一萬元剛在子宮裡安放了三粒胚胎的我抵押給司機——「您稍等」,一邊往電梯間跑一邊努力回憶她的錢放在哪個包的哪個夾層裡。
半個月後從北京回沽源,一輛大型拖拉機突然從樹影掩映的田間小道躍上公路,霸氣地在五十米開外嗒嗒嗒踱著方步橫穿而過。我爸來了一個長長的緊急剎車,沒系安全帶的我從後座彈了起來,撲倒在前排座位的空隙間。
預產期已超九天,大肚子裡的小嬰兒完全不著急,每晚十點一過就好像「我先洗洗睡了」一樣安靜。但白天的任何一個時刻,只要吃點甜食,燒餅啦糖葫蘆啦蘋果啦,她就會非常賣力地開始做舒展運動,我的肚皮接連被頂起大包。陪產的親友團圍攏過來看她表演,人人臉上都帶著疼愛的笑容。
「叫頂頂還是叫包包?」
「頂頂!」
她由此得名。
2014年12月10日,一整瓶催產素輸下去,王頂頂紋絲不動。11日早晨,又以雙倍滴速再用一瓶催產素,B超顯示胎兒臍繞頸兩周,但醫生考慮之後還是堅持自然分娩。豈料難產。我在大出血的昏迷中將她誕下,她卻不哭。醫生只說了一句「是個女孩兒」,便抱著她飛奔向五樓的新生兒科急救。缺氧窒息,醫生擔心「保不住了——就算保住,智力怕是會受損。」媽媽每天伺候我用完湯飯,就到走廊盡頭給妹妹打電話。母女連心熱線甫一接通,她倆同放悲聲。
產後三天,母乳如約而至,但這靈糧的唯一享用者還在醫院隔離觀察。吸奶器勉強保持奶水暢通,但讓用慣奶瓶吃慣奶粉的小人兒出院後重新接受母乳,怕是難上加難。媽媽常撫摸頂頂沒來得及穿的小衣褲,「醫生說是可以去接孩子了,可誰知道接回來的是不是……」,她沒再說下去。只是頂頂被抱回的那個下午,媽媽小心翼翼打開小棉被,卻被一雙瞳仁晶亮的滴溜溜小圓眼睛盯住,她欣喜到以致失口:「這可不像一個傻子!」
住院十天,第一次被遞迴我的懷抱。王頂頂一下就逮住奶頭,熟練而有力地吮吸起來。好像她從未與我分離,始終都在媽媽懷裡吃奶安睡。隨著她有力地吮吸,我感覺到兩側肋骨間有奶水源源湧來。
頂頂就快三歲十個月了,非常健康,極少生病,偶爾感冒積食,只需幾粒小藥藥外加稍用心照料就可痊癒。輸液、灌腸、霧化,這些昂貴的新式療法,她還未曾動用過。
不挑食,我媽對她有極高評價:「好拉扯!給吃饅頭就吃饅頭,給吃舊饅頭就吃舊饅頭。」從會吃飯時就給她一個碗,她從用手抓到用勺蒯,現在已經能表演筷子夾花生米。
不粘人。一周歲春節回姥姥家,我和盆哥去親戚家拜年,她獨自端坐炕上吃花生。有客人來給她壓歲錢,不管是否認識,先把錢捲起裝進胸前小兜,接著繼續吃花生。
不痴迷電子產品。事先約定好看幾集動畫片,她一般都能履行。甚至我爸為了換取片刻安靜賄賂她:「嗨,頂頂,你看會兒手機吧?」都被無情拒絕:「我不看手機。壞眼睛。」
有自我保護意識。與借住在媽媽家的一名工程監理以四十歲的年齡差成為忘年交,常在院子裡一起打彈弓。但監理叔叔說「帶你去買好吃的!」王頂頂正色回答:「不能跟陌生人走。」
邏輯能力超強。一歲多時,她想吃醃蘿蔔,我說「你還太小了,不能吃」,她接口到「那我長大了再吃。」她幾乎沒有經歷過「你我不分」的階段,而且會說「我自己」這種複雜指代。我騎車帶她回家,她驚喜地發現「媽媽,我們走月亮也走!」描述地球和月亮的關係時,用的是「移動……繼續移動」。
頗有主見。幼兒園老師發回小朋友排排坐看動畫片的照片,王頂頂獨自坐在最後。放學後,我套路很深地問她:「你們的座位是老師安排的,還是自己選的?」
「自己選的。」
「那你怎麼坐在最後面?」
「我不喜歡坐前面。」
「為什麼呀?!」
「為什麼『為什麼』呀!我不喜歡。為什麼為什麼的。」
王頂頂活得如此強悍!
可能是因為她被醫生摸黑放進子宮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的媽媽不太靠譜——其實也沒什麼,我唯一的問題可能就是我並不怎麼想要一個孩子。
當年被醫生告知無法自然懷孕時,我沒哭,我不知道不能生孩子這事有什麼可哭的。面對同期某病友移植七次均未著床的慘敗經歷,我從未像其他媽媽一樣壓力大到失眠。手術成功以後,我拒絕加入「試管媽媽交流群」,討論喝湯臥床保胎事宜。(豈料盆哥以家屬身份加了進去,但被「只吸納女性成員」的群主踢了出來,不料他竟鍥而不捨化用我的名字再次潛入!所以關於喝湯臥床保胎的知識,我到底還是聽到了一些。)
而入院待產的九天,卻讓我的精神真出了問題。除了要忍受待產室裡不分晝夜此起彼伏的痛呼喊叫和令人髮指的衛生狀況,王頂頂的遲遲不發動最是讓我受盡平生所未受白眼!幾乎每一個當值的醫生護士見到我,都會挖苦嘲諷地責問我:「你怎麼還不生?!」他媽的,我怎麼知道我怎麼還不生!可那是婦產科啊,是以生得快論英雄的婦產科啊!我這樣一個高自尊的人,然而有多自尊就有多脆弱。到12月10號一整瓶催產素輸下去,明明輸液時還在強勁規律地宮縮著的王頂頂,一拔針,又跟沒事人兒一樣左三圈右三圈、早睡早起做運動,頂了幾個大包,就銷聲匿跡在溫暖的羊水深海中。我氣得放聲大哭!我不生了!
歷經九死一生的王頂頂,當我第一次抱住她,老實說,恐慌立刻充滿了我的心,她使我害怕。坐月子時,我常長時間坐在馬桶上,認真考慮把她送人。產假期間,我自己帶娃做飯持家,差不多平均一個月想死一次。我唯一能堅持做到的,就是不在王頂頂面前哭。通常是她睡著後或未醒前,尿布沒洗乾淨這種小事就可以把我打倒在地,完全躺平盡情淚流。和我等高的盆哥,用盡提、拉、拽、頂各種方法之後,仍然不能使我離開地面半尺。但實際上他也不必這麼費勁,只要王頂頂在睡夢中用小奶音呼喚一聲「牛牛~~」。我就立刻麻利起身,正常直立行走,完全看不出來是個神經病。
王頂頂兩歲多時,我這個鄉下文學女青年第一次去了趟大城市。當一些姑娘出現時,我清楚地聽到我的三觀,「咔擦」,掉在了地上一塊:原來還可以不生孩子啊!
我也想這樣!
可是你已經生了。
我真的不想要孩子!
可是你真的已經生了。
接著,我可能度過了人生中最艱難的幾個月。每天早晨我還像往常一樣上班,每天傍晚我還像往常一樣回家。但無時無刻,有太多東西在我心裡,浮起、落下,顯現、隱退、破碎、融合,清晰、亂離……如地火般滾燙流竄,令我幾乎趔趄不能穩步。我的耐性將到零點,王頂頂的頑皮常引我的心火直接騰起在頭上臉上,她總是被嚇得哇一聲大哭起來。等到年底的超負荷工作量一加上來,我的大腦CPU直接爆掉,「呲」,冒出一股藍煙。系統徹底癱瘓。
一個寒風凜冽的夜晚,我戴好帽子背起包,跟盆哥說:「我出去走走,你別拉我。」一聽「你別拉我」,盆哥立刻衝過來把我緊緊箍住。我用眼神告訴他「我今天必須走。」盆哥不動聲色,但箍著我的力氣又增加了九個牛。這一場內功對拼,脈衝亂流,幾米開外的沙發上,王頂頂巋然不動看電視。她波瀾不驚地開口道:「爸爸,你放開媽媽。她就是想出去走走,你就讓她去吧。你別拉著她,過來跟我看動畫片。」
盆哥放手了。
哎呀,這突如其來的自由!
可我還真不知道能去哪兒。
我就去單位的辦公沙發上躺了一會兒。久違的黑暗與寧靜,令我又緩緩地重啟了。我想起了出門前王頂頂的話——媽媽就是想出去走走,你就讓她去吧——她一定知道,再不讓我出去,我又讓火冒三丈了。比起來看我發瘋,她寧願相信我真的只是想出去走走,她寧願把事態控制在「媽媽就是想出去走走」。這也是只有三歲的她,唯一能做到的事情。
我的心像被誰大力旋緊又放開一樣,有說不出的疼與愛。
我戴好帽子背起包,回到家裡。他們沒問我去哪了,我也沒說。我就是出去走了走嘛。
我熱愛寫作。但我不被允許任由靈感揮灑而必須規律作息,因為身為媽媽的第一要素,是保持健康。我顯然是為自己製造了一場矛盾。每一個把夢想裝進背包的早晨,我帶著廚餘垃圾一起出門,想來是有點悲情。但不知道是在哪個為頂頂刷淨杯子再晾上開水、切好水果再裝進盤子的黃昏,我幡然醒悟:「我」,是由我、頂頂兩部分共同組成的。
我接受這種共同組成。平靜地。
在我們為改變自身所不滿意的現狀而做出的所有努力中,「接受」,也是其中一種。接受與改變,需要的付出其實等同。接受,似乎什麼都沒有改變啊。但暴風雨過後的寧靜黎明,與昨天的日出之前,是不一樣的。
接受,改變的是我們自己。
我真真切切地感覺到我的改變。然而這些改變,的確是因為頂頂而發生的,卻絕不是為了她。這個世上,沒有誰必須要為誰做出「改變自己」這樣讓彼此都為難的舉動。也許在做媽媽這件事上,我有許多不好,但至少我保持真誠:我從不隱瞞我不想要孩子,經過痛苦掙扎我決定重新站到媽媽的崗位上,但絕不會把「都是為了你」這種蠢話掛在嘴上。在那間無菌手術室裡,三粒胚胎被放進我的子宮。我和王頂頂的命運就這樣不期而遇,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就此失去自我選擇的權利。我深信,真正的愛,是「去做你自己吧,且無需對我懷有愧疚」。
強悍的王頂頂打敗另外兩粒胚胎,用全部的營養供養自己發育成熟,在一名頭戴迷彩圖案護士帽的老年助產士充滿激情的大力推壓與機械吸附下,咕咚一聲跌落在灑滿鮮血的人間手術臺,成長為一個就快過四歲生日的小女孩兒。酷愛吃糖,前門牙甚至嚼牙都已變黑,相信她現在每一次吃糖,都已經在內心和「帶你去看牙醫」的恐怖鬥爭過。她有時還吃手,在這個年齡段,這可不是什麼光彩事。她也不怎麼跟人打招呼說謝謝,最多就是難為情地一笑,多少顯得有點不懂禮貌。至於在畫畫、唱歌、跳舞、背誦這些高大上的事情上,她皆表現平平,迄今未顯露出成為天才的任何跡象,常常被學霸表姐胖毛豆實力碾壓。
王頂頂上幼兒園已經三個星期了。她偶爾會學唱學過的兒歌,但很明顯已經忘掉了一句。她帶回了手工課的作品,一幅留有大片空白的塗色螃蟹,一隻形狀奇怪的彩泥梨子。她大概只在第一天因為沒哭得到了小紅花,此後再沒有得到過,提起時她的口氣是在意的。她跟著毛豆姐姐學習舞蹈,相較於四肢流暢自然、律動十足的毛豆豆,王頂頂顧頭忘了腳、毫無節奏可言,可她還是一板一眼學著。
她不再只想著吃飽睡著睜開眼玩兒去!她開始有嚮往的目標,也有得不到的失落。在這個落差之間,她塑造她自己。
我看著她開始闖社會,有些心疼有些心酸,但我也只是看著她自己刷卡走進幼兒園的大門。對於一個社會人必須要有的驕傲與代價,我始終在一米之外致以完全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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