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汪曾祺
改編自聊齋
朱爾旦,愛做詩,但是天資鈍,寫不出好句子。人挺豪放,能喝酒。喝了酒,愛跟人打賭。一天晚上,幾個做詩寫文章的朋友聚在一處,有個姓但的跟朱爾旦說:「都說你什麼事都敢幹,咱們打個賭:你要是能到十王殿去,把左廊下的判官背了來,我們大家湊錢請你一頓!」
這地方有一座十王殿,神鬼都是木雕的,跟活的一樣。東廊下有一個立判,綠臉紅鬍子,模樣尤其獰惡。十王殿陰森森的,走進去叫人汗毛髮緊。晚上更沒人敢去。
因此,這姓但的想難倒朱爾旦。朱爾旦說:「一句話!」
站起來就走。
不大一會,只聽見門外大聲喊叫:「我把髯宗師請來了!」姓但的說:「別聽他的!」
「開門哪!」
門開處,朱爾旦當真把判官背進來了。他把判官擱在桌案上,敬了判官三大杯酒。大家看見判官矗著,全都坐不住:「你,還把他,請回去!」
朱爾旦又把一壺酒潑在地上,說了幾句祝告的話:「門生粗率不文,驚動了您老人家,大宗師諒不見怪。舍下離十王殿不遠,沒事請過來喝一杯,不要見外。」
說罷,背起判官就走。
第二天,他的那些文友,果然湊錢請他喝酒。一直喝到晚上,他已經半醉了,回到家裡,覺得還不盡興,又弄了一壺,挑燈獨酌。正喝著,忽然有人掀開帘子進來。一看,是判官!朱爾旦騰地站了起來:
「噫!我完了!昨天我冒犯了你,你今天來,是不是要給我一斧子?」
判官撥開大鬍子一笑:「非也!昨蒙高義相訂,今天夜裡得空,敬踐達人之約。」
朱爾旦一聽,非常高興,拽住判官衣袖,忙說:「請坐!請坐!」
說著點火坐水,要燙酒。判官說:「天道溫和,可以冷飲。」
「那好那好!——我去叫家裡的弄兩碟菜。你寬坐一會。」
朱爾旦進裡屋跟老婆一說,他老婆娘家姓周,挺賢慧,「炒兩個菜,來了客。」
「半夜裡來客?什麼客?」
「十王殿的判官。」
「什麼?」
「判官。」
「你千萬別出去!」
朱爾旦說:「你甭管!炒菜,炒菜!」
「這會兒,能炒出什麼菜?」
「炸花生米!炒雞蛋!」
一會兒的功夫,兩碟酒菜炒得了,朱爾旦端出來,重換杯筷,斟了酒:「久等了!」
「不妨,我在讀你的詩稿。」
「陰間,也興做詩?」
「陽間有什麼,陰間有什麼。」
「你看我這詩?」
「不好。」
「是不好!喝酒!——你怎麼稱呼?」
「我姓陸。」
「臺甫?」
「我沒名字!」
「沒名字?好!——幹!」
這位陸判官真是海量,接連喝了十大杯。
朱爾旦因為喝了一天的酒,不知不覺,醉了。趴在桌案上,呼呼大睡。到天亮,醒了,看看半枝殘燭,一個空酒瓶,碟子裡還有幾顆炸焦了的花生米,兩筷子雞蛋,恍惚了半天:「我夜來跟誰喝酒來著?判官,陸判?」
自此,陸判隔三兩天就來一回,炸花生米,炒雞蛋下酒。朱爾旦做了詩,都拿給陸判看。陸判看了,都說不好。
「我勸你就別做詩了。詩不是誰都能做的。你的詩,平仄對仗都不錯,就是缺一點東西——詩意。心中無詩意,筆下如何有好詩?你的詩,還不如炒雞蛋。」
有一天,朱爾旦醉了,先睡了,陸判還在自斟自飲。朱爾旦醉夢之中覺得肚髒微微發痛,醒過來,只見陸判坐在床前,豁開他的腔子,把腸子肚子都掏了出來,一條一條在整理。朱爾旦大為驚愕,說:「咱倆無仇無怨,你怎麼殺了我?」
陸判笑笑說:「別怕別怕,我給你換一顆聰明的心。」
說著不緊不慢的,把腸子又塞了回去。問:「有乾淨白布沒有?」
「白布?有包腳布!」
「包腳布也湊合。」
陸判用裹腳布縛緊了朱爾旦的腰杆,說:「完事了!」
朱爾旦看看床上,也沒有血跡,只覺得小肚子有點發木。看看陸判,把一疙瘩紅肉放在茶几上,問:「這是啥?」
「這是老兄的舊心。你的詩寫不好,是因為心長得不好。你瞧瞧,什麼亂七八糟的,窟窿眼都堵死了。適才在陰間揀到一顆,雖不是七竅玲瓏,比你原來那顆要強些。你那一顆,我還得帶走,好在陰間湊足原數。你躺著,我得去交差。」
朱爾旦睡了一覺,天明,解開包腳布看看,創口已經合縫,只有一道紅線。從此,他的詩就寫得好些了。他的那些詩友都很奇怪。
朱爾旦寫了幾首傳頌一時的詩,就有點不安份了。一天,他請陸判喝酒,喝得有點醺醺然了,朱爾旦說:「湔湯伐胃,受賜已多,尚有一事欲相煩,不知可否?」
陸判一聽:「什麼事?」
朱爾旦說:「心腸可換,這腦袋面孔想來也是能換的。」
「換頭?」
「你弟婦,我們家裡的,結髮多年,怎麼說呢,下身也還挺不賴,就是頭面不怎麼樣。四方大臉,塌鼻梁。你能不能給來一刀?」
「換一個?成!容我緩幾天,想想辦法。」
過了幾天,半夜裡,來敲門,朱爾旦開門,拿蠟燭一照,見陸判用衣襟裹著一件東西。「啥?」陸判直喘氣:「你託咐我的事,真不好辦。好不容易,算你有運氣,我剛剛得了一個挺不錯的美人腦袋,還是熱乎的!」
一手推開房門,見朱爾旦的老婆側身睡著,睡得正實在,陸判把美人腦袋交給朱爾旦抱著,自己從靴靿子裡抽出一把鋒快的匕首,按著朱爾旦老婆的腦袋,切冬瓜似的一刀切了下來,從朱爾旦手裡接過美人腦袋,合在朱爾旦老婆脖頸上,看端正了,然後用手四邊摁了摁,動作乾淨利落,真是好手藝!然後,移過枕頭,塞在肩下,讓腦袋腔子都舒舒服服的斜躺著。說:「好了!你把尊夫人原來的腦袋找個僻靜地方,刨個坑埋起來。以後再有什麼事,我可就不管了。」
第二天,朱爾旦的老婆起來,梳洗照鏡。腦袋看看身子:「這是誰?」
雙手摸摸臉蛋:「這是我?」
朱爾旦走出來,說了換頭的經過,並解開女人的衣領,讓女人驗看,脖頸上有一圈紅線,上下肉色截然不同。紅線以上,細皮嫩肉;紅線以下,較為粗黑。
吳侍御有個女兒,長得很好看。昨天是上元節,去逛十王殿。有個無賴,看見她長得美,跟梢到了吳家。半夜,越牆到吳家女兒的臥室,想強姦她。吳家女兒抗拒,大聲喊叫,無賴一刀把她殺了,把腦袋放在一邊,逃了。吳家聽見女兒屋裡有動靜,趕緊去看。一看見女兒屍體,非常驚駭。把女兒屍體用被窩蓋住,急忙去備具棺木。這時候,正好陸判下班路過,一看,這個腦袋不錯!裹在衣襟裡,一頓腳,騰雲駕霧,來到了朱爾旦家。
吳家買了棺木,要給女兒成殮。
一揭被窩,腦袋沒了!
朱爾旦的老婆換了腦袋,也帶來了一些彆扭。朱爾旦的老婆原來食量頗大,愛吃辛辣蔥蒜。可是這個腦袋吃得少,又愛吃清淡東西,喝兩口雞絲雪筍湯就夠了,因此下面的肚子就老是不飽。
晚上,這下半身非常熱情,可是脖頸上這張雪白粉嫩的臉卻十分冷淡。
吳家姑娘愛弄樂器,笙簫管笛,無所不曉。有一天,在西廂房找到一管玉屏洞簫,高興極了,想吹吹。撮細了櫻唇,倒是吹出了音,可是下面的十個指頭不會捏眼兒!
朱爾旦老婆換了腦袋,這事漸漸傳開了。
朱爾旦的那些詩朋酒友自然也知道了這件事。大家就要求見見換了腦袋的嫂夫人,尤其是那位姓但的。朱爾旦被他們纏得脫不得身,只得略備酒菜,請他們見見新臉舊夫人。
客人來齊了,朱爾旦請夫人出堂。
大家看了半天,姓但的一躬到地:
「是嫂夫人?」
這張挺好看的臉上的挺好看的眼睛看看他,說:「初次見面,您好!」
初次見面?
「你現在貴姓?姓周,還是姓吳?」
「不知道。」
不知道?
「那麼你是?」
「我也不知道我是誰。是我,還是不是我。」這張挺好看的面孔上的挺好看的眼睛看看朱爾旦,下面一雙挺粗挺黑的手比比劃劃,問朱爾旦:「我是我?還是她?」
朱爾旦想了一會,說:
「你們。」
「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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