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飛飛
文/高登權
冬日的陽光,是從秋風的牙縫裡擠出來的。透過飄飄的落葉,我穿越過那條彎彎曲曲的小路,靜立於一片鋪滿枯葉的草地上,眺望被夕陽染得不算太濃的遠山。這時,我腦海裡閃動著的依舊那一首小詩:
夢在秋天的色彩裡生長
我踏過一首歌
看見你的目光
如同一頁燃燒的詩篇
軟化著我的靈魂
以及我蝴蝶飛飛的眷戀
每個如約的日子
我只能遙望
你靈性的背影和足跡點點。
這首詩是蝴蝶走後的當天我在我辦公室的門後撿到的她的日記本裡寫的,它是蝴蝶送給我的。
我的思想被回憶緊緊地纏繞著,有時候覺得也太無奈,好端端的散步好端端的生活,卻偏要讓自己的思想去想一些本就流逝了的不必要的但又不得不想起的歲月,此時的我,正是這樣。
秋風習習地吹過大高原的體表,把村莊的稻子吹得金黃的時節,我正從師範學校畢業,分配到這個江邊小鎮的中學任初三的語文課,對於我來說,生命是一種宏觀和微觀、主觀和客觀的統一體,我在這遠離城市的喧囂的地方,每天除了按進度完成教學任務以及做完該做或必須做的事外,就是把玩生命;愛獨自走在這條與高原的血脈直接相連的鄉村的古道上散步,有時也坐下來寫一些東西,每天是如此;我覺得這個地方確實是一個很好的去處,下面是一條永遠的河流,載著朝陽而來,載著夕陽而去,流過春夏秋冬,流過一代又一代的勞動人民。路旁有幾棵稀疏的梧桐樹,不時有鳥影投下點滴鳴叫,混合著那寬大的發黃的梧桐樹葉灑在我的身上。每當走了一段路,我就會留意一些與生命有關的東西,諸如野花,諸如白雲和流水。時間便在我並不算重複的重複中一日一日地度了過去。那時,我感到活得很充實。
某一天,天空飛過一群大雁,樹葉和雁影被一縷瘦瘦的夕陽拉得好美好長。遠遠地,我看見一個女孩,面對著河水流去的方向靜望,我只能看見她的側影和那一頭長髮,我當時的感覺:這就是所謂的詩歌和意境,抑或是一幅風景;生命的風景是很多的,但在匆匆過客如雲煙漂浮的生命中,真正美的東西是很難捕捉到的,其實,我們總是生活在詩歌的周圍,比如我,面對生命的本質往往有著和別人不一樣的註解。這,也許就叫靈感。
我停下腳來,遠遠地觀看。是的,有很多時候我們只能去品味一種美,當這種美走入我們的視野時,我們只有欣賞的份兒。
我就這樣靜靜地站著,思想跳出了我所擁有的空間,飛舞著向一些和現在無關的情節流去。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一個聲音向我投來:「木老師,你在看什麼?」我突然一驚,我感覺到一隻蝴蝶在飛,目光裡的那樹風景消失了,立在我面前的是她——初三級的一個女孩——蝴蝶。她正靜靜地注視著我,也不知她這樣固定的動作有多長時間了。
我不好意思地說:「沒什麼」。當我的目光落在她臉上的一瞬間,我好像發生了什麼,那似曾相識的目光緊緊地啃著我的記憶,呵,她多像我以前在什麼地方見到的那縷目光一樣,那不是我和女友初戀時女友的那束目光嗎?亮晶晶的如水的眼珠裡好像有些流動的液體想要滴出,在和我目光相對的一刻,他馬上移開了,好像怕我從中找到什麼似的。隨後我便見她邁著沉重的步子走了,只留下一個長長的逐漸縮小的背影。
這一天,陽光特別好,鄉村小屋裡的炊煙正嫋嫋地升起,放牛的山娃和老人們正趕著牛群在歸鳥的啼叫聲中走回家園,我把蝴蝶叫到了辦公室。
「這段時間你是怎麼了?學習這麼不起勁?」「沒什麼,」她笑了一下說,「我知道我已不是學習的這塊料子了。」她笑得很美,只是在這張笑臉的後面隱隱約約地流露出那份無奈和悽苦,那是一種和她這個年齡不相適應的無奈,我從她的笑中讀到了一片空白。長時間的沉默,在這樣的時候,也許只有沉默才能表達她和我的心情。
末了,我沒有說一些鼓勵和安慰的話,因為我知道,所有的語言對她此刻的心情來說都是多餘的。她實在活得很累,也很苦。我只說:「你走吧,我也沒辦法。」她慢慢地直起身子,理了理額上的幾縷亂發,嘴唇微動了幾下:「木老師,你永遠都不會有辦法的,只是……」她沒有說完便轉身走出了辦公室的大門,留給我的只是那句讓我摸不著頭腦的話以及她在晚霞中逐漸縮小最後消失的背影。
這時風起了,從半開的門吹進來,把我的思緒吹得亂亂的,夕陽收起了最後一抹光亮。在我被高原風掠得怪響的耳際,就是那一句話:「木老師,你永遠都不會有辦法的,只是……」
日子鳥樣飛快,秋天一天涼似一天,轉眼我已到這所學校任教兩個月了,在這不算太漫長的兩個月中,有風有雨,有陰有晴,只有每天伴著我的這條河流,這條小路,依然沒有改變;對女友的思念一天強似一天,我收到了她的兩封來信,我知道,他在大山的那一邊,與我一樣煎熬著同樣的痛苦。路邊的稻田在收割了稻子之後,現在稻根下又開始發出稀疏的嫩芽,麥苗鋪在田野裡,逐漸返青,然而,霜是有了,就是沒有雪。
我找蝴蝶做工作已不只一次,但每次收到的效果幾乎趨近於零,而且可以說一次比一次更差。對於她的將來我確認是一個未知數,我不知道我能否有種超人的力量去改變他,我無法尋測她的結果;昨天和今天,我們都走過了,而明天的卻是一個未知數,不光是蝴蝶,我們每個人都是如此。每次都想把那句話理清,但都失敗了。我不知道,生活的多重痛苦和壓力會同時向這個不足二十的少女逼近,我感到很失望;而且,最近幾天蝴蝶又沒來上課了。
風呼呼地刮著,今天的天氣變化太大了,前幾天還是暖哄哄的初冬的太陽,今天卻變得如此寒冷。風帶著初冬裡的寒氣向每個人的臉頰迎面打來;抬頭看看樹上,梧桐樹的最後一片枯葉在空中打了幾個轉,最後向路旁重重地垂下;黑老鴉在光禿禿的樹尖叫了幾聲,向西邊飛去了;在幾十個同學圍成圈子的沙灘上,蝴蝶靜靜地躺著,這時她出奇的平靜,一反和我相對時的那份無奈;她的頭髮太黑了,被河水梳理成一咎一咎的。可是,在她那張透明,蒼白得失去血色的臉上,兩片嘴唇緊緊地閉著,她已經不能說話了,她只是保持著那份永恆的美,那份對我如迷語般無法理解的美;我木然,周圍除了她父母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懺悔外,便是難有的靜,這種靜代表著一種什麼,也許只有蝴蝶最清楚,她是在尋找一種最安逸的靜,所以她選擇了這條河,這條清澈的永遠寂靜的河。
我沒有去想像蝴蝶的死因,我怎麼也不會相信,死神會向這個還沒有正式走入生活的美麗的女孩走去。現實太殘酷了,有時候,我們是需要付出很大的勇氣和現實鬥爭的,當我們用靈性和理智戰勝現實時,便獲得了真實的自我,否則就要被現實擊垮;蝴蝶就是不能戰勝現實而被另一個世界呼喚去的。
把蝴蝶的屍體送到她家院子裡(這裡的風俗是兇死的人不能放到屋裡的)回來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風也更大了,我高一步低一步地踏著一地清冷和滿身的心事推開了辦公室的門,在門後面,我目光一亮,一個日記本放在那兒,我拾起來一看,知道是蝴蝶送給我的。我快步走到辦公桌前,拉亮燈,日記本裡夾著一封信:
「木老師:
謝謝你對我的幫助,我走了。
自你來到這所學校以後,我便不能控制住自己的精力和感情了,我渴望能聽到你給我們講那些好美好美的文章,而且渴望永遠……
但是,從這個學期開始,我父母一直不讓我讀書,他們說十八九歲的女孩子應該是找婆家的時候了,鄉村裡這麼大的姑娘,誰還呆在家裡當老閨女,讀書是沒有讀頭的,硬是要扳著我嫁給一個有錢人家的憨包兒子,以實現他們娃娃親的諾言。
這些天,他們確實不要我去上學了,把我的書都燒了,並且,那家已經來送彩禮,要不了幾天就是我出嫁的日子了。
雖然看見你我會得到一些安慰,但在前些天我知道你已經有了一個比我漂亮不知多少倍的女朋友了。現在,我已經沒有勇氣和能力再活下去,我覺得生命本就是一種痛苦和罪過的選擇,所以我必須走了。祝你們快樂!
蝴蝶」
我拿著信,雙手顫抖了,我不知道我的存在會給蝴蝶增加生活的壓力,我更無法理解直到社會飛速發展的今天,依然還有如此陳舊思想的父母。我很茫然。時鐘在滴滴答答地響著,敲動著我的每一根神經。我明白了她那句沒有說完的話。我在自問,蝴蝶的死,是怪我,怪她的父母,還是怪世俗封建傳統的承在?
是的,在這世界上,「生命本就是一種痛苦和罪過的選擇,」我們每個人何嘗不承受著這份生活的苦處呢?但是,我們仍然珍惜自己的生命。然而,當一切都失去了生命的顏色時,也許,只有死才能是真正的解脫。這樣,蝴蝶的死,好象是在預料之中。我靜靜地坐著,翻閱著蝴蝶寫的一首首清新流暢的小詩,一篇篇美麗的散文,我的目光模糊了。
抬頭看看窗外,風,更大了,外面好黑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