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之名,用家喻戶曉、婦孺皆知來形容,大概不算過分。
但大多數人只看到《聊齋》獵奇的那一面,這是很可惜的。
以今天的文學視角來看,這部大名鼎鼎的文言短篇小說集的確屬於類型文學,拿它和武俠、懸疑、科幻等相提並論並非空穴來風。有人就說今日之《鬼故事》,所承也是《聊齋》一脈。其實歷史上對這種類型文學也有專門的提法,魯迅先生在他的《中國小說史略》中說:
「清蒲松齡作《聊齋志異》,亦頗學唐人傳奇文字,而立意則近於六朝之志怪,其時鮮見古書,故讀者詫為新穎,盛行於時,至今不絕。」
尋其緣由,則有「中國本信巫,秦漢以來,神仙之說盛行,漢末又大暢巫風,而鬼道愈熾;會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漸見流傳。凡此,皆張皇鬼神,稱道靈異,故自晉迄隋,特多鬼神志怪之書」的說法。這就是「志怪小說」對這種類型文學的定義——顧名思義,記錄的卻也正是鬼神靈異的故事。從先秦《山海經》開始,這類文學的歷史發展了數千年,到了清《聊齋》終成碩果。
同樣都是寫「子不語」之怪力亂神的傳統儒家文化異類,這部短篇小說集之所以能成為志怪小說的集大成之作,連魯迅先生都為其背書,原因在於,體裁大可類似,但決定故事高度的,始終是寫故事的人。
同樣都是聊奇聞異事、村野八卦,今日之《鬼故事》則成地攤文學(誰知地攤文學這種形式都將作古了!)為主流文學所不齒,在於蒲留仙筆下之「鬼」,不僅不作為駭人工具而存在,通常還可愛賽過大活人呢!
其中第一等可愛之「鬼」,嬰寧當仁不讓。
《嬰寧》是一篇天真的小說。小說能夠天真,多半在於人物的天真。那麼蒲松齡到底寫了一個什麼樣的「女鬼」呢?
在故事的開頭,照例有些套路地搬弄了書生美女邂逅的橋段,這屬於引子,於人物影響不大,就不多說了,只說嬰寧最後說的一句話:
「個兒郎目灼灼似賊!」遺花地上,笑語自去。
這話說得半文半白,大致就是說這小子賊眉鼠眼的老盯著人家看。因為俏皮到活靈活現,所以讀者看到這一句的時候仿佛真的聽見嬰寧在說話一樣。爾後,「笑語自去」,這是讀者見證嬰寧之「愛笑」的開始。
《嬰寧》的篇幅在《聊齋志異》中算是比較長的。在嬰寧的第二次出場前,蒲松齡還寫了一大段王子服如何在見嬰寧一笑後害了相思病的故事。嬰寧第一次出場時是「拈梅花一枝」,那是上元節的時令花,到了第二回,已是春天了,此時蒲松齡借王子服的視角,看到的嬰寧則是「一女郎由東而西,執杏花一朵,俯首自簪」。於是蒲松齡筆鋒一轉,為讀者見證嬰寧之「愛花」開闢了一小條岔路。文中有:
「見門內白石砌路,夾道紅花,片片墮階上;曲折而西,又啟一關,豆棚花架滿庭中。……至舍後,果有園半畝,細草鋪氈,楊花糝徑;有草舍三楹,花木四合其所。……而愛花成癖,物色遍戚黨;竊典金釵,購佳種,數月,階砌藩溷,無非花者。」
這些都是對嬰寧愛花的書寫。
但更重的筆墨還是在「愛笑」上。對於嬰寧的愛笑,蒲松齡可謂絞盡了腦汁,每每寫笑皆不重複,有「隱有笑聲」、「嗤嗤笑不已」、「猶掩其口,笑不可遏」、「至門外,笑聲始縱」、「見生來,狂笑欲墮」、「且下且笑,不能自止」、「但聞室中吃吃皆嬰寧笑聲」、「女猶濃笑不顧」、「翻然遽入,放聲大笑」、「笑極不能俯仰」等多種寫法,想學寫笑的,可找蒲老師。
至此,嬰寧的形象已非常鮮明了:一為愛笑,二為愛花。蒲松齡在整篇小說中斷斷續續地對其反覆渲染,實在也營造出一種貫穿全篇的詩意象徵。愛笑,象徵著嬰寧天真無邪、無拘無束的生命哲學;愛花,則象徵著嬰寧對自然和美的生命追求。
笑和花,因此也成為嬰寧的代名詞。蒲松齡筆下的這個人物,或許是中國古代最愛笑、愛花的一個奇女子了,她是那樣天真爛漫、不諳世事,覺得世間皆為美好,因而笑聲不已。在嬰寧未被王子服帶入人間社會之前,蒲松齡通過一段優美的環境描寫和一段讓人忍俊不禁的語言描寫,勾勒了一個被自然和美簇擁的嬰寧,和一個不受封建禮教束縛、追求人性解放的嬰寧。
「亂山合沓,空翠爽肌,寂無行人,止有鳥道。遙望谷底,叢花亂樹中,隱隱有小裡落。下山入村,見舍宇無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北向一家,門前皆絲柳,牆內桃杏尤繁,間以修竹;野鳥格磔其中。」
這裡寫的是嬰寧居住的環境,如此清雅悠然。而之後讓人忍俊不禁的對話也只有在這樣毫無雜質的環境裡才有可能發生。
「生俟其笑歇,乃出袖中花示之。女接之,曰:『枯矣。何留之?』曰:『此上元妹子所遺,故存之。』問:『存之何意?』曰:『以示相愛不忘也。……』女曰,『此大細事! 至戚何所靳惜?待郎行時,園中花,當喚老奴來,折一巨捆負送之。』生曰:『妹子痴耶?』女曰:『何便是痴?』生曰:『我非愛花,愛捻花之人耳。』女曰:『葭莩之情,愛何待言。』 生曰:『我所謂愛,非瓜葛之愛,乃夫妻之愛。』女曰:『有以異乎?』曰:『夜共枕席耳。』女俯思良久,曰:『我不慣與生人睡。』」
這段對話寫得極為生動,人物的語氣、神態、心理躍然紙上,令讀者會心一笑。兩人對話未完,「婢潛至,生惶恐遁去」。見母,母問「何往?」嬰寧回答在「園中共話」。母責問「有何長言,周遮乃爾?」她竟無所顧忌地回答:「大哥欲我共寢。」當王子服責備她不能把這話說出來,她卻問:「適此語不應說耶?」王子服說這是背著人說的話,嬰寧毫不客氣:「背他人,豈得背老母?且寢處亦常事,何諱之?」如果你細想,嬰寧說的話好像也確實有其道理,但這樣的道理之所以不被認可,是因為對以王子服為代表的世俗來說這實在有悖於人之常情。讀者對於這樣的對話感受到妙不可言,卻令當事人哭笑不得:「生恨其痴,無術可以悟之。」
光是這樣一個有著人性解放意義的嬰寧,就足以可以讓蒲松齡筆下的文學人物萌發光輝的女性主義意識了。《聊齋》之為《聊齋》,就在於鬼故事也可以有偉大的思想內核。此後,愛笑、愛花、個性解放的女性形象,還將進入到另一個偉大的文本中,那便是曹雪芹的《紅樓夢》。當然,那是另外的話題,此處不再贅述。
正因嬰寧愛笑、愛花讓讀者印象深刻,才導致王子服帶她歸家後遭遇社會打擊由愛笑變為不笑甚至哭泣的心路歷程更顯悲劇意義。其實在嬰寧初入人世的一開始,嬰寧還是可以保持自己愛笑的天性的,儘管王子服母親因種種跡象「疑其為鬼」,倒也不算特別忌諱,只不過還是會試圖以世俗禮教規範她,但總得算是比較包容開放了。但離開任嬰寧放飛天性的大自然久了,難免就要遇到人世教條的扭曲——「西人子」案,就是嬰寧天性遭致扭曲的轉折點。因為嬰寧的「不避而笑」,在自然界是天性的流露,無傷大雅;可在人世社會,卻成了招來誤解、造成麻煩的導火索。「笑」這個意象,由此徹底被打入了冷宮。
「由是竟不復笑,雖故逗之,亦終不笑;然竟日未嘗有戚容。」
嬰寧不再笑,且一度整天沒有了情緒。在最後的段落中,嬰寧終於悲情外現,由「零涕」「哽咽」進而到「撫哭哀痛」,為自己作為一個狐女的身世畫了一個悲涼的句點。而蒲松齡無疑也是心痛之人,嬰寧笑聲消失甚至轉為哭泣的遭遇,無疑是蒲松齡對其人生理想的一次幻滅。
好在蒲松齡在故事的結尾又設計了一個令人拍案叫絕的細節:
「女逾年生一子,在懷抱中,不畏生人,見人輒笑,亦大有母風雲。」
這是作者有意為之、獨具匠心的神來之筆,他的溫暖之處在於悲涼的故事之外,終於也要給人留下一點希望。天性雖然會被社會現實束縛甚至扭曲,但好在天性中美好的部分始終還是會一代代傳下去,精神不滅,「子子孫孫無窮匱也」。
《嬰寧》是一篇情節淡化、人物立體的小說,讀完這個故事,如果不是像我這樣逐字逐句解析,通常不會清楚記得到底發生過什麼(何況情節的串聯意義也的確不大),但對於嬰寧這個人物,卻是任誰都會難以忘懷的。在故事收尾,蒲松齡化身「異史氏」登場的評論中,他毫不掩飾自己對於嬰寧的喜愛和讚美,近乎寵溺地稱其為「我嬰寧」,儼然一派自己人的樣子:
「觀其孜孜憨笑,似全無心肝者。而牆下惡作劇,其黠孰甚焉。至悽戀鬼母,反笑為哭,我嬰寧殆隱於笑者矣。竊聞山中有草,名『笑矣乎』,嗅之則笑不可止。房中植此一種,則合歡忘憂,並無顏色矣。若解語花,正嫌其作態耳。」
嬰寧就是那株來自山中的「笑矣乎」,是人世間任何裝模作樣的解語花都無法取代的「貴乎天然」,也是蒲松齡心中對自然美好天下的理想化身。
蒲松齡說嬰寧的笑是「憨笑」,而在閩南語中恰好也有個詞叫作「憨人」,意為樸實、天真到近乎有些呆、傻的痴人。嬰寧,顯然也是這樣一個憨人。但嬰寧之憨,讓人覺得可愛至極,因為這實在是一種超越了庸俗人生的令人徒生羨慕而不得的「憨」。
「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攖寧。攖寧也者,攖而後寧者也。」
「嬰寧」之名,正取自《莊子》中的上面一段話。蒲松齡極力讚美嬰寧的天真憨痴,所表達的是他對老莊人生哲學中崇尚復歸自然天性的嚮往。
所以,真正好的鬼故事,從來不是在講「死」的事情,而恰恰是在探索如何「生」。一生鬱郁不得志的蒲松齡在《嬰寧》篇中寄寓了自己對人類生存狀態的一種思索,正因嬰寧的存在,他才得以片刻達到超凡脫俗之精神境界。這種突然的自由、自在、自我,是這個鬼故事,也是蒲松齡帶給如我輩後人的無限力量。
書評人:李凡,筆名凡高,媒體人、專欄作家,奶酪假說UP主,一點藝思自媒體練習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