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貴圈·新中年》系列的第2篇文章
文/何可以
編輯/露冷
《都挺好》熱播後,蘇明哲的扮演者高鑫進入了從未經歷過的瘋狂宣傳期:一個月內接受了幾十家媒體的採訪,平均每天三四個通告,講幾十次因戲增肥的原因,念數百次「我對你太失望了」的臺詞。
以功利的眼光看,這似乎是三線演員勵精圖治,人到中年再度翻紅的勵志故事。
不過高鑫自己,肯定不會認同「梅花香自苦寒來」的奮鬥型人生軌跡——他的口頭禪從來都不是「失望」,而是「好玩」:天天打遊戲,好玩;觀察人群,好玩;研究人腦的萎縮率,好玩;聽外公講舊上海的風流,好玩……
其中最好玩的一件事,是在40歲那年,在一部不算大火的電視劇《剃刀邊緣》裡,他自覺將胸口的氣放下,一下子開了竅。這很像是玄幻小說裡「頓悟」的瞬間,他說那個瞬間是「捅破了那層窗戶紙」。 40歲,在當下網際網路語境裡,是一個快要被職場所淘汰的年齡。而高鑫在那一年,自認推開了新的窗戶,見到了新天地。這讓本來就「好玩」的演戲這件事,變得加倍「好玩」了。
那個瞬間對旁觀者來說,甚為難解、玄妙,他本人甚至也無法把那個瞬間解釋清楚。但這或許根本不重要,對他來說,能享受穿越過去的樂趣,才最巔峰的人生體驗。
他做過場工,幹過道具,當過群演,是兩部戲的錄音和7部戲的副導演。倒也不覺得心酸,放棄沒想過,相信自己也沒想過。
採訪中,高鑫時不時就要自我規範一下——「不是聊《都挺好》嗎,怎麼聊到這兒了?」他習慣了對著鏡頭和觀眾玩「你問我答」的娛樂快消遊戲,真心實意地提供可被大眾消費的段子,履行當紅藝人的配合任務。
但只要留出一絲縫隙,坐而論道的欣然會出現在他的身上。比如,他時常無法自控地上起「表演課」:
「我們說有世界上一共有三大體系,你選擇哪種表演方法?」
「有很多小品演員在舞臺上很棒,但是為什麼到了電影裡面,你會發覺一點都不好笑。這是為什麼?他人沒有變,但是表演的環境變了,節奏點就應該有區別。就跟攝影師一樣,換一個角度,這兩個燈的夾角就要調整。」
「我看過一個短視頻,英國的,7個人讀了同一段臺詞,就是『生存還是死亡,這是一個問題』。 7個人,其中6個演員,還有一個是女士,還有一個是真實的王子,英國的查理王子。7種不同的斷句方法,不同的語氣,然後他們在場上開始爭論,那個片段真是太好玩了,你們可以到網上去搜索一下。」
▲高鑫在《都挺好》中飾演蘇明哲
演員的自覺始終貫穿在兩個小時的採訪裡。滔滔不絕講道理的樣子,讓人聯想起豆瓣鵝組網友對他的評價:「那種一板一眼的學院派,不管是生氣還是正常說話的戲碼……一看就是理論課滿分的好學生,字正腔圓,苦口婆心。」
他不接受「好學生」這個評定,但承認自己確實愛講道理。日常和人聊天,「聊得最多的也是表演上的東西」,甚至,「好多人都比較煩我,因為我會把人說跑了」。演員張歆藝告訴《貴圈》,高鑫曾經拉著別人聊了8個小時,「最後人家要走了,他還說再聊會兒。」
棋癮大的未必是高手。天性、知識、教養帶來的馴化,是高鑫人生中的原色,也是他作為演員需要擺脫的束縛。很長一段時間,他就是在這樣的束縛中演戲。他熱愛表演,但之前是「順拐」,「左、右、左,齊步走」,永遠找不到點兒。
「當然大家會覺得很可笑,這麼大年紀的人,為什麼表演上還是不開竅。」高鑫對《貴圈》說。
討論「開竅」之前,要先討論「幸運」。身為演藝世家第三代,高鑫的外公外婆都是中國著名電影表演藝術家,母親是上海戲劇學院老師。他順順利利考上北電,臨近畢業,周圍同學都在為留不留北京、有沒有單位苦惱,只有他,在別人上課時,坐在五樓窗臺上看向遠方,「琢磨是去西單打遊戲,還是去西直門打遊戲。」
畢業後,他拍了兩部時代戲。後來因為與《情深深雨濛濛》的投資公司合作,對方給了他一張紙,讓他根據要求念出來,然後把錄影帶寄到臺灣,敲定了爾豪的角色。拿到劇本那刻,他看到「編劇瓊瑤」四個字一陣恍惚,問同事,「哪個瓊瑤?」
▲高鑫(右二)在《情深深雨濛濛》中飾演陸爾豪
《情深深雨濛濛》開啟了大陸偶像劇時代。一年後,臺灣的《流星花園》席捲而來,人們知道了F4,知道了偶像劇演員這個說法。在那之後,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開始成為電視螢屏裡的主角,紛紛當上了男一號、女一號。高鑫接到的片約,也從一年三兩部變成十幾部。那一年他24歲,生的一副小生面相,舒服討喜,從小又在上海灘的世家長大,在別人看來,這就已經做好「冉冉升起」的準備了。一枚名叫「幸運「的果子從天而降,奔著他砸去,他只需伸手接住就好。
但高鑫躲開了。《情深深雨濛濛》之後,他放棄了大量片約,還因為追女朋友息影數年。直到2004年的電視劇《喜氣洋洋豬八戒》,觀眾才再次看到他的身影。離開「爾豪」後,高鑫演過玉樹臨風的角色,也接了不少深藏不露的奸角,但反響都不大,他給人的感覺,還是奶油。
還有過無戲可怕的日子。他做過場工,幹過道具,當過群演,是兩部戲的錄音和7部戲的副導演——倒也不覺得心酸,「放棄自己」沒有想過,「相信自己」也沒有想過。唯一想的是賺錢養活自己,以及「我也要看看別人在幹啥」。
漸漸地,肚子朝著「雜貨鋪」奔去——中年男演員總愛強調這一點,肚子裡的貨,未必要多「精」,但需要雜和廣。
早些年他拍過許多合拍戲,發現臺灣的老演員也愛琢磨。於是他和前輩的日常聊天內容就變成「清朝八旗是怎麼回事,官階身上的譜子、手上的扳指是怎麼回事……」
這些積累有時候有用,比如,在橫店拍清裝戲,高鑫跪在那裡,一抬頭,主動喊了一聲「停」,跑去給導演提意見:旗子全都掛錯了,滿清八旗的顏色應該分上下、左右,不能這麼隨便亂掛。還是同一部戲,飾演皇帝的他去翰林院,坐下,立刻發現筆洗上的龍是五爪,就又給劇組捉了一個蟲,「五爪的是皇上才能用的啊。翰林院的筆洗上面怎麼能有五爪龍?那你不是謀權篡位嗎?」
▲高鑫在《琅琊榜》中飾演"廢物"太子蕭景宣
但有些時候,這些東西看上去無法對職業提供幫助。比如歐洲近代宗教史,作為中國演員,高鑫也只能在《達文西密碼》上映的時候,給朋友解說劇情時才能用上。
他和劇組所有的人聊天。和燈光師聊天,了解器材的特性;也和化妝師聊天,準確地知道自己的粉底色號是「阿瑪尼7號8號混合」。人多的時候,他則沉默,「我會觀察所有的人」,包括一個人的外表長相、說話語速,兩個人聊天時的態度,猜測「脾氣性格有可能是什麼樣的」,兩個人之間的關係、交往的目的。他越琢磨,越覺得有意思。
就這樣,高鑫慢悠悠地積攢著人生的見識和閱歷,並不以「有用」「沒用」做區分。不顯山不露水的,琢磨著到了40歲,忽然就遇到捅破窗戶紙的那一瞬間。
40歲,他才等到這個時刻。高鑫不是天才型演員,可是那又怎樣呢?他較那些早早開竅的天才要晚一些,但也一樣快樂。
他把這個過程,鄭重地命名為「與文章的三問三答」。
2016年,高鑫在電視劇《剃刀邊緣》裡飾演地下黨人林森。文章是這部戲的主演和導演。拍第一場戲時,高鑫背臺詞,琢磨各種設想,忙忙碌碌的。就在「很認真演」時,他聽見文章喊了聲「卡」。
「老高啊,不對啊。」文章走過來對他說。
「有什麼不對?我說的臺詞、調度、眼神絕對是符合這個人物的。」
「你這麼演沒問題,但是這個不是林森,是高鑫。」
對話到此為止。高鑫一愣,他知道文章說的對。
又一場戲,他再次被喊了停,還是那句「老高啊,不對啊」。
第三回「卡」之前,高鑫已經預感到不對了。等文章走過來,他搶著道歉:「對不起,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錯了。」
然後呢,「一條過。」高鑫記得文章「啪啪」地鼓起了掌——誰都知道,這是一個演員何其重要的時刻。
▲高鑫在文章導演的電視劇《剃刀邊緣》中飾演林森
40歲,他才等到這個時刻。高鑫不是天才型演員,可是那又怎樣呢?他較那些早早開竅的天才要晚一些,但也一樣快樂。他之前的人生似乎全部為了此刻而準備。高鑫感慨,「每個演員都在尋找突破點。但是好難,真的好難。這個東西無法用語言去組織。但你突破之後,跨過去之後,其實我覺得很簡單。」
這種「頓悟」無法寫成攻略,發之迢迢,到達則更加偶然。每一個演員都在等待這樣的時刻,但或許它根本從未發生。
但高鑫相信這種改變,認為自己從此有了翻天覆地的不同。《都挺好》裡,雖然觀眾認為,相比蘇明成又壞又柔軟的爭議性格,蘇明哲既不討喜,也沒有什麼「演戲炸裂」的片段。但他堅持認為自己發揮出了諸多亮點,比如片場臨時起意,把「失望」念叨成了口頭禪,和弟弟對話時手不自覺摸膝蓋……他深信,隨著這些細節的塑造,自己硬是在蘇大強和蘇明成的熱門梗裡擠出大哥的一方天地。
他尤為津津樂道的是,電視劇播第一集的時候,郭京飛給高鑫發了一條微信:「大哥定調定得好。」作為戲裡第一個出場的主角,蘇明哲每一個皺眉和停頓,都透著中年人的牢騷和疲憊。「表演很高級,完全脫離了自我。」高鑫對《貴圈》朗讀了這條微信。
他很受用,相信自己做到了。第一集從機場走出的蘇明哲,氣質和身邊的旅客並無二致。「一個演員,扔到人堆裡面,你應該是消失的。」
高鑫在《都挺好》劇組裡的第一場戲,是和姚晨從機場駕車去殯儀館。劇本圍讀時,大家就設定好該收和該放的地方,但兄妹隔閡十年,自己要給姚晨什麼樣的刺激,她又會有什麼反饋,高鑫心裡不太有底。
等到開拍,兩位演員待在影棚一輛靜止的車裡,四周都是綠幕。姚晨飾演的蘇明玉冷著一張臉,而蘇明哲——高鑫細細回憶了他對人物的設計,「坐在副駕上低靡不振」,「既想把屁股往後面藏,又想直起腰板」。
戲拍完,演員各自回去休息。隔著房間門,高鑫聽見姚晨的聲音:哎呀,今天終於跟專業演員合作了。
他不喜歡演員在綜藝裡的即興表演,要在幾分鐘內「表演」涕泗橫流的樣子。「這叫演技嗎?我在橫店可以給你找一萬個人,比你都做得好。」
40歲,終於見到新天地。
高鑫開始拼命接戲。以前接戲累,比採訪累。那時候他總覺得在劇組「感覺不到太陽的升起」,每天都在爭分奪秒。現在,同樣是工作,「那個詞叫熱愛……這條路,我找到了,所以我現在在享受。」
拍電視劇《一步登天》,高鑫從看劇本就開始興奮,一摞厚厚的劇本,三天內看完,每天只睡一小時,「很好玩,故事很有趣」。他為了這部戲等了三個月,推掉七個劇組——經紀人告訴《貴圈》,七部戲裡,六部是主角。拍戲的時候,「工作人員是AB組,輪班倒,工作人員休息,就我一個人是不睡覺的,我那個時候每天就睡1小時,連續工作5天……」
那是一種熊熊燃燒的亢奮。高鑫以導演舉例,「通常拍戲周期是90天到120天,導演很多就是每天(休息)兩個小時,永遠在研究,晚上都在做功課,研究劇本、開會。但現場奔跑最快的那個人是誰?是導演,就是睡覺最少的那個人。」
▲高鑫在酒店忙著打遊戲
「有時候我的時間已經到了,我還會主動跟導演說,導演咱們再來一場戲啊,今天沒過癮。」高鑫說,「其實就是熱愛,但是你完全在那種狀態的話,你不會覺得我的工作量很多,我很辛苦,我沒有覺睡。」
不拍戲時,琢磨別人演的戲,是他主要的消遣方式——尤其是在《剃刀邊緣》之後,在他自認在演技上大徹大悟之後,再看同行的表演,不免帶上「裁判」視角。碰到認為「還差一點的」,難免要為其遺憾;碰到精彩的表演,他反覆觀看,細細比較,甚至躍躍欲試:「你閃開!我來!」
他還記得前年看孫紅雷和海清主演的《二炮手》。這部戲風評一般,但高鑫看到最後一幕,「主題歌一起,當時我哭了……那一刻音樂是對的。男女一號的表演是對的。」
他的競爭心理登時就上來了,「我想用我所學的所有知識,反駁這個鏡頭,我反駁他倆的表演。但是我發覺我反駁不掉,推翻不掉。他倆的表演在那三分鐘裡面,非常地準確。」
他於是全心全意嘆服。那一天高鑫頭一回在QQ音樂上花錢下載了主題曲,一下午不停地看這3分鐘。他手機裡一直存著那首叫《心手相牽》的主題曲,「只要音樂一起,就會想哭」。
他不喜歡演員在綜藝舞臺上的「即興表演」,沒有進入人物的時間,卻要在幾分鐘內,「表演」涕泗橫流的樣子。「這叫演技嗎?我在橫店可以給你找一萬個人,比你都做得好。」這是高鑫整個採訪最痛快、最澎湃的時候,不再是「失望」,也不再是「都挺好」,沒有戲謔和打趣觀眾的段子,他絲毫不掩飾作為演員,對職業的理解和尊重。
他不談職業之痛,也不談做明星之難。之所以沉浸其中,僅僅因為這件事是他眼裡「最好玩」的:「什麼電子遊戲能這麼玩?四五百個人陪你玩?」
▲貴圈丨「尓豪」高鑫中年開竅:出身演藝世家 40歲因演員文章愛上演戲
實習運營編輯/秦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