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心無法治癒,但我們可以選擇不讓它的裂痕來定義我們。不斷質問意義的虛無主義是靈魂的避難所,人們在此可以獲得些許安慰,但它終究不適合被當作最終歸屬地。
七月四號,又一年的美國獨立日。想起去年的這天,我帶著從法國專程來看我的老朋友一起去了甘迺迪中心外的露臺,和一群聒噪的美國人看了一場盛大的首府煙花秀。然而考慮到今年美國失控的疫情,我決定這個長周末繼續宅在家裡。反正這種日子已經過了四個月,多一天少一天似乎早已沒什麼區別。
午飯後躺回床上打開Netflix,翻了一圈又一圈卻找不出一部有動力從頭開始的新劇。十幾分鐘後,電視屏幕又停在了《馬男波傑克》的頁面。第五季已被我看了一大半,由於劇情太喪太真實,我之前強迫自己停在了某一集,試圖暫時遠離這部精神鴉片。而這種嘗試終究是徒勞,在當前的生活沒有改變並缺少外部作用力的情況下,纏上的癮哪能這麼容易被戒掉?於是我一個周末刷完了剩餘全集。
最早接觸這部作品是在2014年的年末。當時我還在上海,剛剛從人生第一份工作離職。二十四歲是打滿了雞血的年紀,雖然沒有存款但每天過得很充實。這樣的狀態是與這種喪劇無緣的。我看到豆瓣上的推薦嘗試看了幾集之後便失去了興趣。直到去年九月的某個無聊周末,我偶然地在Netflix上重新打開了它。沒想到五年之後,我竟與當初那些無法感同身受的人物開始心有戚戚。
波傑克的喪是一種類似於習慣了長期溺水的人的掙扎——在水下時拼命撲騰試圖抓住旁邊靠近自己的任何人,有時也會拉著別人一起下沉;在水上時卻開始惶恐,不知道如何在氧氣充裕的地方正常呼吸。有時我覺得這樣的人並不真的想要離開水下。如同第三季中的某句臺詞所說,憂愁或許已成為他們的一種fetish,他們痛恨它,同時卻沉湎其中不可自拔。
讓我這麼多年浪費最多感情的人都多少有些波傑克的特質:快樂於他們往往膚淺而短暫,痛苦卻深刻並持久。以前我不是很明白為什麼這些具有自毀傾向的人對我最有吸引力,直到我逐漸發現我就是一個披著卡洛琳假面的阮戴安,表面上無視挫敗不斷進取,私下的每一天卻不停質問著自己當下生活的意義。長期溺水的波傑克既給予了阮戴安一個去拯救的目標從而製造了短暫的存在意義,也充當著阮戴安用於警醒自己不要過度沉湎於虛無主義的鏡子。由於有著相似的悲觀視角,他們可以在這聲色犬馬的嘈雜時代中相互理解,從而相互拯救。
或許是因為在阮戴安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她也是我在《馬男》中最喜愛的人物。第二季的她本以為前往難民地工作可以幫助自己找到人生方向,卻在目睹了各種政治作秀後失望地回到L.A.。喪失了力量去面對那個永遠積極樂觀卻無法理解自己的丈夫,她在波傑克的沙發上一連頹喪了幾個月。蓬頭垢面並稍許發福的她讓我想起曾經過得渾渾噩噩以至於記不清今天是周幾的某個時期。「What’s the point? Does anything even make sense?!」不斷質問意義的虛無主義是靈魂的避難所,人們在此可以獲得些許安慰,但它終究不適合被當作最終歸屬地。從沙發上重新爬起來的阮戴安又花了好幾年時間才終於決定離開L.A.,走出這段錯誤的生活。
阮戴安的持續性抑鬱從旁人角度來看總有點」無病呻吟「的感覺,因為自始至終她並沒有多麼苦大仇深的過去。原生家庭雖不完美,但也達不到可以義正嚴辭地去控訴的程度;老公雖不能真正理解她,但對她的愛讓他願意不斷地去嘗試;事業雖然平平,但好歹也是寫過好作品的作家和編劇。這樣的人生已經好過大多數人了,還不夠嗎?是的,不夠,她總覺得缺了點什麼。可究竟缺少的是什麼呢?
如果說阮戴安的自我詰問至少還算清醒克制,每當波傑克陷入存在主義危機時,他則會朝向自我毀滅前進。「You can not fix a broken heart…破碎的心無法治癒」,好在還有酒精、藥片和性——都是些反英雄式人物的陳詞濫調。從Don Draper到波傑克,你若追問造成這行為模式的根本緣由,答案也總是那幾個老套的關鍵詞——某種不幸的童年,或某類不公的世界。總而言之,世界讓他們心碎,虧欠他們太多,於是他們只好不斷自我折磨,然後對身邊的人喊道「看吧,我是多麼不可救藥地痛苦啊!」這種自毀模式不斷重複、加強直到某一天到達臨界值,然後他們要麼眾叛親離,要麼鬧出人命,要麼進了戒毒所或監獄。哦,好像以上這些波傑克都經歷了。
由於對我們的生活無益,阮戴安和波傑克的頹喪似乎完全沒有存在的必要。但換個角度來看,這些頹喪背後隱藏著的卻是這兩人的靈魂:儘管做了無數錯事,波傑克打心底裡仍然希望自己是個好人,並不斷尋求阮戴安對這一點的認可;阮戴安則不斷地進行著過分嚴苛的自省並尋求著理解。如果兩人可以不這麼執著,或許他們早已獲得解脫。但是不再對過錯感到悔恨的波傑克和不再對人生有更高期待的阮戴安,還是我所被吸引的他們嗎?但如果不放下,他們又怎樣才能從這苦痛的頹喪之中解脫呢?也許在緊握與放下間存在某個灰色地帶,既可以讓我們不背叛自己,也能夠讓我們浮上水面喘息。
破碎的心無法治癒,但我們可以選擇不讓它的裂痕來定義我們。最終季裡,因服用抗抑鬱藥而發胖的阮戴安在芝加哥的湖畔與前夫的通話道出了很多人的心聲:我們太願意相信自身的不幸和苦難具有某種重要意義,像我們熟知的「天降大任於斯人」一樣,以至於我們無法接受這些經歷或許就只是單純的不幸和苦難,沒有更多意義。因為這種認知上的執念,我們緊抓著那些裂痕不放手,但這其實大可不必。
當故事最後的阮戴安在屋頂的滿天繁星下對波傑克說出「謝謝你」和「對不起」時,我為這位跌跌撞撞到41歲才終於找到平靜內心的她感到高興。與波傑克的告別也是與曾經那個愛穿夾克和長靴的自己的告別。自此她終於正式離開了過去十幾年生活的L.A.。
想起我認識的那位波傑克曾評價L.A.是「一座沒有靈魂的城市」,我覺得這樣的結局很合適她。
華盛頓
2020年7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