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學家萬繩楠：寫歷史小說不可顛倒黑白
文 | 於志斌
某位老同事對內子說，你老公一定喜歡看《大秦賦》，他是學歷史的，也能看出門道。我聽後便去看了看熱播中的這部歷史劇，果然就看出了「門道」。這個劇離譜太甚，繼續看下去是浪費時間。
《大秦賦》劇照
更何況近來我忙得很，拍攝和歌詠花卉，整理舊牘，不亦樂乎。我發現了一些有價值個人文獻，例如我的老師、已故史學家萬繩楠先生給我的十九通信札就很珍貴，有一封是他在做國家教委某項目時的來信，其中說：
又通史教材都認為秦始皇修馳道，建立了商業往來。細讀《史記》始皇封禪文，我發現了「尚農除末」四字，秦時商人都被驅遣到嶺南戍守，哪有商業!「除末」即除去工商。當然，這被除的是民間工商。馳道，裴駰注得十分明白，此種馳道是專為秦始皇外出巡遊封禪修築，名「天子道」，兩邊有牆，為封閉式，除了天子車隊可過，任何車輛不得上「天子道」，否則要被處死。這哪裡是為便利商業往來的修築。（1995.2.8）
1990年3月30日萬繩楠先生來信
1995年2月18日萬繩楠先生來信（1）
1995年2月18日萬繩楠先生來信（2）
1995年2月18日萬繩楠先生來信（3）
萬老師用史料說話，還原了秦始皇抑制去除民間工商的事實，說明了「天子道」是封閉的，為始皇嬴政所專享，非為便利商業往來的修築，而是隨時可以殺人的地方。萬老師把這些見解寫入了《中國長江流域開發史》。
《中國長江流域開發史》封面
我今重讀此信，一方面猶有回到大學教堂聽萬老師講課的感覺，一方面對胡編濫造的歷史小說和影視作品竟然堂而皇之地大行其道甚為不解。
這樣的苛政在所謂大一統的中國君主專制王朝是流傳有序的，說它肇起於秦皇嬴政的集權時期是允當的。我自大學受教讀史以來就沒有改易過這樣的認識。
我有緣從事圖書出版工作，恰好與編輯文史讀物有關。我以為今人寫中國歷史題材小說，無論你怎麼編演，在歷史大局上都不可以顛倒黑白，不可以對封建專制集權制度歌功頌德。
基於這樣的認識，由我擔任責任編輯的幾部歷史小說，在歷史大局上都沒有偏差，而在揭露和批判暴君之苛政方面則各有貢獻。
這其中有一部是萬老師寫的長篇歷史小說。記得萬老師是在出版了《魏晉南北朝文化史》以後起興來寫這部歷史小說的，他不僅當面對我說過這事，也在1990年3月30日致我信中說起：「小說《南朝宮闈秘史》已寫至陳朝，寫了四十多回，十三萬多字，預計下月可以寫成。系中已有人發生興趣」。
1991年8月，黃山書社出版了《南朝宮闈秘史》。這是由我擔任責任編輯的第一本長篇歷史小說。
《南朝宮闈秘史》封面
《南朝宮闈秘史》封底、版權頁、目錄
萬老師這部歷史小說有二十萬言，具有以史為序，敷陳史實，約四章為相對獨立情節的結構特徵。如一至四章，男女主人公是太子劉劭和皇妃潘淑妃，主要寫太子利用宗教陰謀策劃弒父奪權的經過。
但在這部《秘史》中作者苦心經營的幾個人物，如潘小娟等，又突破了結構的限制，屢屢出現於前後各章中。這就加強了各種結構之間的聯繫，猶似在全書較為廣闊的時空中投入了飄忽不定的精靈。
《秘史》運用小說語言和白描手法，刻畫的許多較為形象生動的歷史人物，總體上是成功的。如描述昭明太子蕭統編纂《文選》時與父親發生衝突一段，齊武帝斥責蕭統的《文選》「薄於聖人而厚於陶淵明」。
蕭統卻侃侃回答道：「聖人的書，怎可芟荑剪裁?不入《文選》正是尊崇聖人。至於為操行高潔不涉於世者立傳作序，漢人早為之……我為陶淵明立傳作序，何奇之有乎?深望父皇鑑諒。」
隨著作者鋪陳、深化的描寫，昭明太子的才情性格逐漸豐滿起來，促人愛憫。故儘管對蕭統之死的敘述只有寥寥幾筆，卻已能產生悲劇的審美感受。
南朝宋、齊、梁、陳的替代興衰，在唐詩人筆下是「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的慨嘆。而這部《秘史》則以寫實的筆觸復原了那個時代的面貌，並揭示出封建君主專制制度是社會動蕩不安的根源之主題。
在《秘史》中，幾乎所有的內容都有一個核心，即皇權。陰謀、兵變、毒藥、女人等，都同皇權有不解之緣。
要說前車之鑑歷歷在目，何以仍有後車之覆呢?《秘史》中有關爭奪皇位的描寫，實際是在說明這樣一個問題：皇帝死了，皇權並沒有死，必然就有去奪皇位的人。
可以說，《秘史》是一幅反映南朝「風雨如晦，雞鳴不已」的時代畫卷，寓有批判封建君主專制制度、皇帝特權、「天賦君權」思想的政治意義，啟發人們對封建社會本質的認識。這是一部主題思想鮮明之作，不能因為它有「宮闈秘史」之名而做非非之想。
我在三十年後的今天回憶這樣的事情：萬老師享有名氣，不缺錢，是搞學術研究的史學家，當時他已是教授七檔的名師，可是為什麼他還會以濃厚的興趣、諳熟的史識去創作一部歷史小說呢？
我久聞老師之言又編輯秘史一書，可以說是教化之職驅動他去寫歷史小說。萬老師就是要用這本歷史小說告訴大眾：專制集權製造了最黑暗最荒謬最無人性的歷史。
據聞近年有搞史學的人寫出了歷史小說《大秦帝國》。這本來是可以忠實於歷史大局，把暴秦好好地寫一寫，讓更多的人知道專制集權製造了最黑暗最荒謬最無人性的歷史。
詎料此著卻是為暴秦歌功頌德（詳見李建軍：《怎可如此頌秦皇 ——從〈大秦帝國〉看當下歷史敘事的危機》）之作。我們同道說起這事，皆以為如這般沒有史家三才者不可為史學中人。
萬老師是江西南昌人，1946年在西南聯合大學歷史系畢業後便考入了清華大學歷史研究所，師從於陳寅恪先生。
我曾在一份「文革」期間各地點名批判的人員名單中，看到萬老師的名字，說明他是安徽省被最早點名批判的人（聽父輩說他是因為寫雜文被批鬥）。
萬老師在史學界和學生中享有良好聲譽，他的課同學們最愛聽。我很榮幸的是，萬老師獨著的《魏晉南北朝文化史》和作為主要作者的《中國長江流域開發史》由我擔任責任編輯；他著述的《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之出版，我也有引薦和推進的綿薄之力。
萬老師予我的信札是我們師生情誼和工作交往的記錄，我擇時再寫文章公諸於世。
《魏晉南北朝文化史》封面
最後一封：1996年7月18日（信封），10月2日萬師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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