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版《書劍恩仇錄》趙文卓飾陳家洛
據說梁羽生武俠小說裡的主角多是亦俠亦儒的書生劍客,梁羽生的小說我小時候也看過一些,現在殘留印象的只有《江湖三女俠》,他的儒生俠客塑造得如何我不知道,好在金庸有《書劍恩仇錄》,書生行俠的際遇通過陳家洛大概可見一斑。
陳家洛十五歲被於萬亭帶去回疆時已經中了舉人,本身已是聖眷隆盛的相府公子,又有乾隆這層血緣關係,如果當初留在江南讀書應試投身官場的話,其成就肯定不亞於福康安,高官厚祿、王爵富貴如探囊取物。但是命運偏偏賦予了他另一項光榮使命——光復漢室河山,也假以各種資源,比如給了他一身好武功,還有一個超級大錦囊,手握天下的皇帝是他的同胞哥哥——同是復國大業,陳家洛手裡的籌碼比慕容復多多了——如果將來天幸大事得成,那自然也是名利雙收萬世尊崇的榮光。
如果《書劍恩仇錄》是部官場小說,那麼陳家洛成功的機會興許更大,以他的身份何愁沒有附庸之輩,從中選拔良善培養一股自己的勢力,待到權傾朝野時機成熟時與乾隆皇帝裡應外和登高一呼,天下漢人必然奮起追隨,合力把滿清皇族掃地出關,又是我大漢民族的天下了。只可惜這是一本武俠小說,陳家洛不得不遠走大漠,苦心習武曲線救國。
金庸的男主角中陳家洛是氣質最好的一個,家世顯赫文武全才。郭靖是臨安郊區普通村民的孩子,楊過成長單親家庭,令狐衝是孤兒,狄雲是鄉下小子,韋小寶出身下等妓院,而且這幫哥們都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不怎麼通文墨,唯一能與陳家洛匹敵的便是大理世子段譽,可這位段公子親民得很,出場時不會武功被神農幫這種小幫派整得慘兮兮的,好多天都光著腚,後來遇上了王語嫣,更是從此低到了塵埃裡,哪有陳家洛那分高貴清雅的氣度。
陳公子雖然身處江湖草莽之中,但是自幼耳濡目染的官場習氣是一點也沒丟,紅花會少主的那份尊榮也不比相府公子相差多少,陸菲青、周仲英等初見他都道是個富貴人家的紈絝子弟,其吐屬斯文彬彬有禮,與紅花會的草莽英雄們大相逕庭。周家莊上陳家洛初次作為紅花會新任當家人迎敵處事,雖比對手年輕整整一輩,但其言辭生威,身手拔群,進退有據,氣宇軒昂,處處不落下風,給紅花會上下掙足了裡子、面子。那時,不但紅花會人人如釋重負,大概他自己心裡也有幾分自負,人人都以為我陳某書生可欺,卻要顯一手豪俠本事給你們瞧瞧,天生經天緯地之才,拿來整治一個幫會不過小試牛刀耳。隨後他帶領群雄助回部霍青桐奪回經書,黃河邊單挑張召重,蘭封城劫糧救災民,雖然暫時未能救出文泰來,但是豪情滿胸意氣飛揚,大俠風範已經十足,已然覺得提劍殺賊不夠過癮了,最像能夠像大禹一樣,治水,治國。
他的書生與俠客身分結合得最融洽之時當屬西湖上與乾隆的三次交鋒。兩人初見時各隱名姓彈琴論道,陳公子一腔文才風流兼豪俠氣派終於派上了用場,又有從江南到塞外這等廣闊見聞,令他充滿了自信。乾隆瞧不起紅花會,只道「派遣一二異才,紅花會舉手間就可剿滅。」,陳家洛寸步不讓,公然反叛:「據弟愚見,朝廷之中大都是酒囊飯袋之輩,未必能辦甚麼大事呢!」第二次交鋒是陳家洛與趙半山夜探撫臺衙門,撞破了乾隆的真實身份,而此時乾隆對他仍是一無所知,可以說他又勝了一籌。兩兄弟鬥狠耍帥的高峰發生在西湖夜宴之上。陳家洛以反賊頭子的身份見了當朝天子不跪不拜,與之平起平坐,喝酒狎妓,好不風流快活。陳公子十五歲離開這江南富貴鄉,吃了十年黃沙,這時首度回歸故地便迅速地從俠客切換到貴公子模式。那袁承志在華山習藝十年,一朝下山被溫青青領著去聽小曲兒,被鬧了個大紅臉,雙手齊擺大呼「呀美蝶」,陳家洛聽杭州名妓玉如意唱那撩人小曲兒,只覺怡然自得雅性大發連聲叫好。紅花會與御前侍衛比武又大獲全勝,又兼徐天宏排兵布陣一番操弄,一時間參拜紅花會總舵主的人比參拜天子的人更多,聲更壯,陳公子的江湖路風光到了極點。
乾隆贈給陳家洛的玉佩上嵌有銘文曰「情深不厚,強極則辱」,他雖處風頭無倆的境地一見到此等詞句也立刻被觸動心事,恨不得大哭一場。塞外十年,學成一身武功,得到紅花會總舵主的席位,可是失去的更不容忽視。生身父母身故不能盡孝床前,從小一起長大的丫環被活活逼死他也未能相助,十年不見的親兄長變得好色忘義讓人連見上一見的心情都沒有。選擇了做紅花會的總舵主,就意味著親手割斷了與家鄉故往之間的臍帶,從此,他將是一個無家之人,海寧陳家的基業與未來再也與他無關。寫到這裡不禁讓人想起作者的身世,金庸當年南下香港,後來終成一代宗師,名滿天下萬人景仰,在他寫《書劍恩仇錄》的時候也算是創業成功了,可是從他離開大陸的那一天開始,就像入了紅花會的陳家洛,從此家園故鄉再不得親近。錢塘江邊觀潮湧放悲聲的陳家洛,實則香江之畔伏案揮筆的思鄉人查良鏞也。
從此,陳家洛就開始遊走在書生與俠客之間。
雖然他成功地救出了文泰來,並擄來乾隆皇帝成功說服對方共建大業,可是他的內心隱隱是不安的。就算乾隆真的要與他一起起事,成功的把握到底有幾分誰也不敢多,滿清入關已數代,根深葉茂,要想恢復漢室江山難於登天,多半是忙活到最後將身家性命折在裡邊了。陳家洛雖然是個書生俠客,這點膽氣還是有的,只是送死容易,活著的日子卻難熬。反清志士們的尷尬和落魄在《鹿鼎記》裡有更詳盡的描述,陳近南的遭遇可以說是陳家洛命運之推演。即使陳家洛不知道這些康熙朝前輩們的往事,以他的聰明通透,也不難想到這一生的境遇將會如何艱難。
他生來是個書生,不像慕容復那樣一出生就知道了自己的使命,他十五歲才被強行加入俠客行列。十五歲的少年在當時已經可以討老婆生崽了,要強行扭轉這樣一個聰慧少年一生的志向,其痛苦大概不亞於成年女子裹足吧。這種痛苦在他遇到喀絲麗之後更加明顯,甚至一度使他迷失其中,不知如何抉擇才是。
他喜歡做一個詩書作伴紅塵裡打滾的書生,早起醒來丫環來給他梳頭,他從早點裡拈起一顆糯米圓子自己吃,再餵一顆給梳頭的丫環,閒時去泛舟西湖,豪擲千金鬥酒百篇選花魁,夜了回家紅袖添香吟詩作畫,可是他作為一個漢人子弟又不能推卻光復漢室的光榮正確的使命。他愛那個可親可愛的讓他見了便歡喜不盡的香香公主,也舍不下讓他可敬可感的聰敏過人的霍青桐。他置身於個人與民族、愛好與使命、愛情與責任、美人與江山的掙扎之中,他都想擁有,都想成就,但又深知那是不可能的。
我認為如果單作書生,或者單作俠客,陳家客都足以勝任,只是二者合一實在太過高難。他的文化素養自不必說,那一身俠氣也並非全是裝出來的,徐天宏要找方有德報仇,請他的示下,他沉吟道:「七哥這大仇是非報不可的,這老賊已七十多歲,稍有耽擱,莫要給他得個善終,可成了咱們畢生的恨事。」這番話沒有半點「婦人之仁」,儼然一個快意恩仇的江湖客,裝是裝不出來的。他肯定會想,要是有個分身就好了。其實從相貌上來說,他倒是確實有兩個分身,一個是乾隆,一個是福康安,電視劇裡也經常用一個演員來同時演這三個角色,比如鄭少秋版的電視劇中,他一人分飾三角,趙文卓版和喬振宇版的都是同一人分飾陳、福兩角。可是命運乖蹇,他的「分身」不是來幫他的,倒是他的死對頭,奈何!奈何!
在玉峰迷宮之中,他聽了瑪米爾的故事之後猛然警醒,堅定了「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的志向,立下了「匈奴不滅,何以家為」的誓言。現實很快就給了他驗證的機會。
皇帝老兒見了玉如意便已經把持不住,以香香公主的絕世姿容,又不幸被他看到了,那肯定是要點擊放進收藏夾的。木卓倫送玉瓶給乾隆的用意之中很難說沒有獻女求和的意思,只不過敵我實力太過懸殊,乾隆又是個好大喜功的主兒,一心要效仿唐太宗和漢武帝,對疆域的面積有著比收集美女更大的執念,何況土地是實,美人只在玉瓶上,又或許當初木卓倫直接把香香公主送到乾隆跟前去,也許能免掉那一場兵禍。因為香香公主之美,已經超過凡人的想像了。陳家洛曾經親見她的一顰一笑能讓一支部隊失去戰鬥力,或者,她也有能力讓皇帝聽她的話,從此歸心漢家,成就大業。瑪米爾和阿里的故事,他的師父於萬亭和他母親的故事,都在示範著他應該如何抉擇,他無路可走。他除非與香香公主雙雙殉情,否則無顏面對世人,從他接受復興漢室的使命那天起,就被剝奪了為自己而活的權力。
在香香公主心中這個世上最仁慈最勇敢的男人,卻在她最危難的時候將她拱手讓給她最恨的人。儘管他不單是為了自己的功名事業,而是為了他的萬千同胞。我想,換了任何一個女子,恐怕都難以接受,但是香香公主毫無怨言地接受了,無限溫柔無限悽楚地答應了他「你要我做什麼,我總是依你。」放棄這樣一個女子,做出這樣的抉擇,陳家洛當然是很痛苦的,同時也贏得了江湖同道的稱讚。他做了最卑鄙的情人,最負心的男人,同時也做了一回最大義的英雄。陸菲青便評道:「以前我見你們總舵主總有點兒女情長,英雄氣短。這番如此看得開,放得下,真乃是領袖群倫的豪傑,這下我真的服了。」
如果香香公主真的收服了乾隆,令他配合完成了紅花會的復國大業,那麼陳家洛可以做一輩子世人眼中的英雄。悲劇的是,乾隆背叛了他們,陳家洛犧牲了尊嚴,香香公主犧牲了生命,復國美夢破滅了。我不想評價這個復國大業是否跟慕容復一樣異想天開,因為「乾隆是漢人」這個設定本來就夠異想天開了,我只是不忍心再去唾罵那個失意的書生,失敗的俠客。他放棄了原本優渥的生活,選擇扛起了這份責任,努力了,犧牲了,最後沒有成功,怪不到他一個人身上,在我眼裡,他仍可算作一個英雄。
1995年中國電影學會曾經出品過一個關於中國武俠電影的紀錄片,叫《武之舞——中國武俠電影的形態與神魂》,那時候我還小,正沉迷武俠世界裡,機緣巧合看過其中的幾集,深深為之著迷。那首叫作《中華武魂》的主題曲我至今還記得,並且還會唱:
輕裘長劍,烈馬狂歌
忠肝義膽壯山河
好一個風雲來去江湖客
敢於帝王平起平坐
柔情鐵骨,千金一諾
身前生後起煙波
好一個富貴如雲你奈我何
劍光閃處如泣如歌
一腔血,流不盡,英雄本色
兩隻腳,踏過了,大漠長河
三聲嘆,嘆,嘆
只為家園故國
四方人,傳頌著,浩氣長歌
每當我心中想起這個旋律的時候,我心中總是想起那個落寞的書生俠客陳家洛,柔情鐵骨,千金一諾,忠肝義膽,富貴如雲,大漠長河,家園故國,我覺得這首歌的每一個字都是寫給他的悲壯讚歌。
在《飛狐外傳》裡陳家洛再次出現了,那時他已是一個飽經風霜、滿懷抑鬱的中年人,自回疆千裡迢迢到北京去祭那死去的愛人。苦無分身之術一生腳踏兩隻船的他倒是替福康安作了一回分身,以慰那個臨死的情人。他黯然想起自己的情人,當年她臨死之前若能再見到他的顏面,那該多好。如果他這一生能有人作為他的分身,一個作縱橫江湖的俠客,一個作與愛人相守到老的書生,那又是多麼幸福的事情。在陳家洛以後,金書的男主角們再也不必經受這種「長恨此身非我有」的痛苦,大概是金庸也替陳家洛覺得累,所以,還是讓書生去讀書,讓劍客去行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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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外話:我曾經在網上找了很久《武之舞》的視頻但無所獲,同時也看到有很多跟我一樣的朋友也在苦苦尋找無果,似乎這個節目的影像資料似乎已經失傳了,但是我還是有點不死心,尤其是在寫這一系列金庸讀後感的時候經常想起那個片子,看到此文的朋友如有信息盼請分享告知,拜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