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時間是離弦的箭,是無限的空,是不斷的開始與不斷的結束。---嶽雯
主播:糖梨
暗湧
第一章 喀布爾的白梨花
吳貴林一行到達喀布爾的時候,天已近黃昏。太陽如一顆沒有溫度的鹹蛋黃,溫軟地掛在天際。從機場一開出來就是塵土飛揚,窗外灰濛濛的天,像是打底的薄薄的灰色秋衣,映襯著不遠處一座座土黃的山,黃土崖上密密匝匝鑲嵌著一個一個顏色斑駁的土房子,有幾分像他小時候住過的土坯房。這讓他對這個地方生出了一種模糊的熟悉感,像是回到他的老家,回到童年那個天色清沉的梅雨天。他像是看到了一個遙遠的小小的身影,站在高高的青霞山巔,山下是漆黑若夢的一片片瓦簷和綠幽幽的稻田。然而眼前那粗礪嶙峋的山峰又全然不似他的故土,故鄉的山是清潤而綿延的,他心裡生出了一絲哀涼。
他們坐的是改裝過的路虎,裝了厚厚的防彈鐵甲,如穿山甲一般在黃土路上行進。車子開了約莫四十分鐘的樣子,抵達聯合國機構大院。此時暮色轉濃,天邊的群山不再嶙峋,而是成了一個淡黑色的剪影。防彈車在第一道門口停下,司機遞給荷槍實彈的門衛一張證明。門欄升起,車子繼續前行。到了第二道門口,警衛開始查車,他低下頭,手電在車的底盤上晃動著---是想看看底盤是否有炸彈。車子繼續前行。到了第三道崗,車子上來一個警衛,讓他們每個人出示證件,貴林忙把他的美國護照遞給他。警衛看看照片,再看看貴林,沒有說什麼,神情冷漠地把護照還給他。第四道崗的警衛帶了條黑黑的警犬,穿制服的警衛領著和他一樣眼光凌厲的警犬在車子周圍繞了一圈。
貴林旁邊坐著一個馬來西亞人,是和他同機抵達的,名字叫恩達。他說恩達的意思就是鳥。他原先還在貴林耳邊嘰嘰咕咕,四道崗哨查下來,他已經臉色蒼白,再無半句話。這鳥人,貴林在心裡暗罵了一句。不過,老實說,他也沒有想到警戒這麼嚴格,心裡也生起了一絲懼意。他不知道在這個陌生的國度會度過怎樣的一年,不知道命運在此布下了怎樣的迷局。
車子終於開進了聯合國大院,推開死沉死沉的車門,他下了車,注視著眼前這個四四方方的大院。它如一座小小的城池,靜默地橫亙在他的眼前。而城池之外的遠山已是漆黑一片,和黑色的天際渾然一體。
從美國到阿富汗沒有直達的航班,他先是從舊金山飛到杜拜,再從杜拜到喀布爾。一整天的旅行,貴林覺得疲憊不堪,腦子發暈,腳上發軟。一進臨時的接待處,他就倒在床上。只是他躺在那,身上黏糊糊的,卻怎麼也無法入眠。他勉強起身去衝了個澡,還是睡不著,輾轉反側,到了下半夜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屋外隱隱響起一個孩子嚶嚶的啼哭,他追隨著那個聲音走出了房子,卻走進了重重迷霧,連天連地的霧,看不見路,看不見他自己,看不見光,他大聲地喊:「月月,月月!」世界在迷霧中寂然無聲,周圍沒有一絲迴響,他心裡一陣悽然,涼的淚就順著臉頰流了下來,他醒轉過來,在喀布爾的第一個黑夜裡拭去了眼角的淚。
他醒得很早,外面有微光照了進來。他看到床頭有一個古怪的八角形檯燈,散發著陌生而神秘的氣息。他不記得昨晚見過這盞燈,似乎這是一盞有魔法的阿拉丁神燈,忽隱忽現。牆上掛著兩個時鐘,蹊蹺的是,兩個時鐘的時間都不一樣。不知是不是因為時空轉換的緣故,貴林覺得腦子都不太轉了。他看著那鐘錶發了半天呆,終於決定起身走動一下。他下了床,稍作洗漱,出了門,沿著小路在院子裡走動。院子裡有不少花草,小骨朵的玫瑰,一叢叢的,粉白的顏色,看起來即要開敗,頹意灑在每一朵花苞上。繞過玫瑰叢,轉過一大片灰白的磚房,驀然之間,一個遊泳池展現眼前。泳池大約是25米長,一池藍瑩瑩的水蕩漾著。旁邊的綠草坪上鋪著地毯,斜七歪八地躺著曬太陽的人,男的光著上身,下面是條大褲衩,女的穿著比基尼,乍一看過去,白花花的一片。他站在那,有些發懵。
「亨利!」 貴林聽到有人叫他的英文名字,回過頭,是保羅,另一個和他同機抵達的聯合國僱員,是個白人和黑人的混血。
「沒想到有這麼多女的,阿富汗多危險的地方。」他跟保羅說。
「聯合國不能有性別歧視的。「保羅說,「這些女人身材真好呢。」他的眼睛發亮。
貴林的身體也不由緊了一下,抬起頭,目光越過這座城池高牆上重重的鐵刺滾網,他看到不遠處清真寺細而圓潤的湖藍色尖頂,看到更遠處的群山佇立在天地之間,清灰堅硬,而近在眼前的卻是一片曖暖的藍色泳池。不同的色調,不同的世界,靜默無聲地重疊在喀布爾的燦爛千陽裡。
他休整了兩天就正式上班了。他要去工作的地方是阿富汗國家統計局,他是聯合國人口基金組織的僱員,被派去那裡做計算機培訓老師。他們坐的是聯合國的車子,也是一輛改裝過的路虎。車子穿過喀布爾市區,他凝神看著車窗外。街頭是低矮的房子,多是土黃色和灰白,斑駁陳舊。車輛很多,機動車旁邊還有騎自行車的人,路虎沉緩地在車流裡慢慢前移,他像是又回到了上個世紀家鄉的那座小城。只是眼前的這個城市更多了幾分瘡痍,不時有斷垣在他眼前閃過,路上更是顛簸,有一處甚至有一個大坑,坑裡的泥土還帶著幾分鮮黃色----十之八九是近日新炸出來的坑。
車子開了約莫二十分鐘的光景,停在阿富汗國家統計局的門口。這是一棟兩層樓的火柴盒式樣的樓房,老式的結構。貴林記起小時候在大連上的向陽小學就是這個式樣的樓房。他到達會議室的時候,已經有三兩個統計局的僱員等在那了。他們有些穿著阿富汗傳統長袍,有些穿著襯衫。貴林和他們用英語交談,基本溝通還是沒有什麼問題,只是他們帶著阿富汗口音的英語有幾分難懂,他有幾處沒有聽真切,卻是不好意思發問。倒是他們之間有個小夥叫阿布杜拉的在他上課時問了好幾個問題,有幾處顯然是沒有聽懂他帶著中式口音的英文。
一天很快就結束了。不算特別累的一天,這樣的日子也不算壞的,他想。坐在回聯合國大院的專車上,他注視著車窗外的喀布爾。這個城市在暮色中再一次沉澱成灰黃,一彎殘月斜掛遠山,他看著那月亮,心情也再次沉鬱。「操!」他罵了自己一句,他實在是憎惡自己的心情不受自己掌控,忽而就能墜入深谷。
他在臨時接待處住了一段時間,被告知可以到聯合國大院之外的地方租住,但是住宿的地方必須得到聯合國安檢官的首肯,必須拉好鐵絲網,還要請四個保鏢。他有些煩膩了聯合國大院,主要是進出崗哨太多,實在太不自由。他於是在外面看了幾處地方。有一處是另外一個聯合國僱員租住的地方,已經拉好鐵絲網了。房主是個菲律賓人,貴林去看房子的那日他那雙大而無神的眼睛直盯著他,看得貴林有些慌張。還有一處是一個小旅館樣式的地方,看著還挺乾淨,但是他看到旅舍門口的字樣心裡有些不舒服。那上面用英文和普什圖語兩種語言寫著「司機不得入內」,白底紅字,看起來冷冰冰的,讓他想起「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為什麼不讓司機入內?他搞不懂。
還有一個地方是幾個有錢人家的房子,每家帶有一個小小的院子,連在一起,側門打通,各成一局又可以融通。越過土牆,他看到後面小斜坡上一樹樹淡白的梨花,枝枝串串,香雪海一般徜徉在整個山坡上,一脈脈清香也從那梨樹上飄然而至。他心裡一動,熟悉的花海,就是它了。據說房主都去了國外,他就和房主的代理籤了合同。牆上的鐵絲網也已經拉好了,他請了四個尼泊爾的保鏢,又請安全官去視察了一番,確信足夠安全後,他在一個星期後搬了過去。和他一同搬過去的還有恩達和保羅。
搬到這個地方後出入的確自由了很多,儘管出門還是有很多限制。一個周末他一個人偷偷地出了門,穿過一座石橋,沒走幾步就到了正街上。大街上聲音嘈雜,放著普什圖語的歌,有清脆的自行車鈴聲從他身後響起,一個裹著頭巾的男人從他背後倏地飛馳而過。沒走幾步,他居然看到一家花店,一朵朵盛開的鮮花插在紅色的塑料水桶裡,燦爛招展,整條土灰的街也跟著明亮起來。這樣的鮮活是坐在防彈車上無法感受到的,他心裡不由清爽起來。剛走過花店沒多久,他就碰上了一個人,留著小鬍子,穿著灰色的襯衣。他把貴林攔下來,用半生不熟的英語說他是便衣警察,要查他的證件。
「現在很多塔利班的恐怖分子經常在這一帶出沒。「小鬍子說。
「難道我看起來像恐怖分子? 」貴林大吃一驚。小鬍子磕磕巴巴地解釋說塔利班很多人是哈扎拉人。哈扎拉人是蒙古人的後裔,和華人看起來是有幾分像。這可是貴林沒有想到的,他只好拿出身上的一個工作證給小鬍子看。小鬍子說這個不行,要護照。貴林說沒有護照,誰會帶著護照出門呢?
小鬍子便說我用車子送你回到你的住處吧,到了你那再查查你的護照。貴林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貴林聽說最近很多恐怖分子裝成警察把人給綁架了。別不是小鬍子自身就是塔利班吧?小鬍子像是看出了他的擔心,說好吧,我們先去前面的警亭。貴林懸著心跟著小鬍子走了幾個街區,看到一個土黃色簡陋的房子,房子從外面看和別的民居沒有不同,只是門是向著街的方向開。裡面有幾個穿著淺灰色制服的警察。貴林算是放下心了。
他坐上他們的皮卡,一開始還有些拘謹,慢慢地也放鬆了。車上兩個警察挺友好,小鬍子問他從哪裡來?貴林想說中國,馬上意識到自己明明是美國護照,從加州飛到喀布爾的。他於是回答,他是中國人,從美國飛過來的。小鬍子看看他,有些疑惑。貴林本想跟他解釋一番,想想還是算了。他的路線遷徙圖頗為複雜,從南到北,又從北到南。從東到西,現在又從西到了東。「中國的東西好。」旁邊一個胖胖的警察說:「便宜,不過質量不太好。塔利班經常炸不中目標的時候就說炸彈是中國製造。」 貴林頗有些尷尬。說話間,車子就到了他的住處。他上了樓,拿了他的護照給他們看。小鬍子看看護照上的相片,再看看貴林,「這是你?比現在年輕多了。」 貴林拿過那本護照,還是三年前的相片,那時的他的確年輕。額角沒有一根白髮。「這是我嗎?」他重複著那句話,沒有回答小鬍子的問題。
隔壁房間的恩達看到幾個警察,問貴林怎麼回事,貴林如實說了。 「下次我跟你一起去。 」恩達一直想出去走走,卻沒有那個膽子,他有些怕塔利班。比起來貴林更怕聯合國的安全官。他們要是抓到聯合國僱員私自出行,是要開除的。過了幾天,恩達又央求貴林帶他出去,貴林想想答應了。兩個人便偷偷地溜了出去。一開始還在正街上逛蕩,走了一陣,恩達說是要解手,他這麼一說貴林也覺得憋得慌了,兩個人繞到一個偏僻的地方,不遠處是一排排的鐵絲網。
恩達突然說:「看!」貴林抬眼看到不遠處冰藍的天空上晃晃悠悠墜下來七八個傘包,黑色的傘包。像是一個個碩大無比的烏鴉從天而降。貴林一邊撒尿,一邊看著那些傘包慢慢地墜了地,匍匐在大地上,像是洩了氣的氣球屋。而在那些黑色的羽翼包裹之下,是一個個巨大的木製貨櫃。
他們兩個起了好奇心,繞了過去,發現原來這是一個美軍空軍基地。門口站著兩個持槍的美國大兵。
「走吧。」恩達拉著他往回走。貴林正要轉身,門口又來了一個士兵,是個亞裔的士兵。像,太像一個人了,貴林這麼想著,忍不住衝著那個人喊:「雅各布!」
一陣槍聲響起。
貴林驚得凝住了,只聽得「啊!」的一聲慘叫,旁邊的恩達已經倒了下去。
PS:謝謝梅玫和唐簡兩位好友再次無私奉獻幫忙審稿。謝謝主播糖梨,非常好聽的聲音。也謝謝一位不願署名的朋友提供喀布爾的素材。有感興趣加入《暗湧》讀者群的朋友可以加群助理二木的微信(linjianhua637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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