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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麻省理工學院氣象學家洛倫茲（Lorenz）在解釋空氣系統理論時說，亞馬遜雨林一隻蝴蝶翅膀偶爾振動，也許兩周後就會引起美國德克薩斯州的一場龍捲風。這被稱之為「蝴蝶效應」。《紅樓夢》裡，就有這麼一隻小小「蝴蝶」，她在書中只出現了這麼一次，描寫她的文字也僅僅二百字而已，但她的「翅膀」這次小小振動，不久之後引發了大觀園裡的一場最暴烈最血腥的「龍捲風」。
她出現在七十三回開頭：「卻說怡紅院中寶玉正才睡下，丫鬟們正欲各散安歇，忽聽有人擊院門。老婆子開了門，見是趙姨娘房內的丫鬟名喚小鵲的。問他什麼事，小鵲不答，直往房內來找寶玉。只見寶玉才睡下，晴雯等猶在床邊坐著，大家頑笑，見他來了，都問：『什麼事，這時候又跑了來作什麼？』小鵲笑向寶玉道：『我來告訴你一個信兒。方才我們奶奶這般如此在老爺前說了。你仔細明兒老爺問你話。』說著回身就去了。襲人命留他吃茶，因怕關門，遂一直去了。」
這個倏忽來去的丫鬟叫小鵲，是寶玉父親賈政的妾趙姨娘身邊的丫鬟，這麼晚來寶玉這裡是通風報信來了，告訴寶玉趙姨娘在賈政面前說了寶玉的不是，讓寶玉「仔細明兒老爺問你話」。
下面，我們來分析一下小鵲這次通風報信引發的「蝴蝶效應」：
一、小小的一次蝴蝶振翅
小鵲來的時候，直接就進了寶玉的內室，沒有避開寶玉房裡任何人的耳目，大家問的是「又跑了來做什麼？」注意這個「又」字，看來，小鵲是怡紅院的常客，經常來落個腳蹤的，大家都已經習以為常。小鵲來說的是自己主子趙姨娘的是非，可是她說起來十分簡單隨意，毫無愧疚之感，「笑向寶玉」而說，一點也沒有她主子在背後說人是非的遮遮掩掩，對她來說，這一次報信也就是一次簡單的日常匯報，並沒有掀起風浪的打算。
小鵲是怡紅院在賈政與趙姨娘處的「內線」，因為怡紅院上下最擔心的就是從他們那裡出來的信息，確實不能不防，但這「內線」是怎麼形成的，書中並無交代，推測起來，不外乎以下幾種可能：
第一種可能就是，六十回裡迎春丫鬟小蟬面對張揚的芳官，氣憤地說出了：「我可拿什麼比你們，又有人進貢，又有人作乾奴才，溜你們好上好兒，幫襯著說句話兒。」「好上好」三字寫盡了賈府一眾人等看人下菜碟，往旺處添柴，往高枝上討好的種種行為。大家都在平常討好實權派，潛意識中等於給自己添了一層保險：萬一自己將來犯了什麼錯，也許實權派的一句話，「幫襯著說句話」就能帶來很多潛在的好處。小鵲身為這渾水中的一個小小丫鬟，平時見慣了大家對寶玉等特權派的討好，自己跟著做起來也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情了。第二種可能就是小鵲和怡紅院眾姊妹一起長大，她本身又是不受待見的趙姨娘的丫頭，和實權派怡紅院交好，將來有調動一個好點工作的可能。沒事兒多來說幾句趙姨娘的閒話，惠而不費。第三種，還可能是寶玉本身招人喜歡，小鵲純粹就是來做一隻報信的小鳥，不希望寶玉遭受磨難。或許還有其他可能，不再列舉。
重要的是：小鵲的這次通風報信，真的只是蝴蝶偶爾小小振動了一下翅膀，振完了，她的任務也就完成了，後面，她就不再出現。
二、微小的傳遞誤差
《紅樓夢》中說起小鵲的報信內容，用了「這般如此」四字帶過，小鵲到底說了什麼呢？我們來根據小鵲說完之後寶玉諸人的反應來倒推一下。
「（寶玉）自己讀書不致緊要，卻帶累著一房丫鬟們皆不能睡。襲人麝月晴雯等幾個大的是不用說，在旁剪燭斟茶，那些小的，都困眼朦朧，前仰後合起來。」小鵲走後，大家都是在陪著寶玉用功溫書，看來，大家都很默契地認為，老爺必定會考問寶玉，考問的內容必定是學習。老實點的襲人想的是勉強糊弄過去的方法，機靈點的晴雯則故意鬧出了一場大觀園內有賊的風波，讓膽小的寶玉裝作嚇出了病，從而躲過這個劫難。
寶玉到了老爺那裡，一向是沒好事的，這是賈府盡人皆知的事實。第八回寶玉想去梨香院看寶釵的病，怕「或可巧遇見他父親，更為不妥，寧可繞遠路罷了。」路上遇到了賈政的清客詹光單聘仁，連老嬤嬤都知道問一聲：「二位爺是從老爺跟前來的不是？」常在賈府走動的清客立刻聞弦歌而知雅意，直接告訴寶玉賈政在睡午覺，「不妨事的。」看來遇到賈政就會「妨事」是大家的共識。寶玉的奶媽李嬤嬤為了不讓寶玉多吃酒，也是祭出賈政這個法寶：「你可仔細老爺今兒在家，提防問你的書！」二十二回，鳳姐調侃寶玉，也是說：「你這個人，就該老爺每日令你寸步不離方好。」「老爺」二字是套在寶玉頭上的緊箍咒，是大家調侃寶玉的首選。十八回裡，賈母知道寶玉和賈政在一起「知道不曾難為著他，心中自是喜歡。」連賈母都默認寶玉和賈政在一起，就是一種折磨，「難為」是一種必然，「不曾難為」是一種「偶然」，賈母會為這「偶然」而「心中自是喜歡。」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賈政已經在賈府創下如此「口碑」，他和寶玉的相處，大家會立刻聯想到「見面=難為」或者「難為=問書」，這種尷尬的相處模式已經眾人皆知，所以，小鵲一句「你仔細明兒老爺問你話」，大家包括寶玉自己，都迅速把這話補成了一個完整的鏈條：問話=難為=問書。
小鵲應該是沒怎麼真切聽到趙姨娘和賈政的談話內容，七十二回末，趙姨娘和賈政說起想求彩霞給賈環當妾，賈政因說道：「且忙什麼，等他們再念一二年書再放人不遲。我已經看中了兩個丫頭，一個與寶玉，一個給環兒。只是年紀還小，又怕他們誤了書，所以再等一二年。」趙姨娘道：「寶玉已有了二年了，老爺還不知道？」賈政聽了忙問道：「誰給的？」看這段對話，賈政趙姨娘的談話是從賈環順便提到了寶玉，而且倆人聊天的重點是關於寶玉的妾室，和「書」有關的只不過是賈政順口提到的「再讀一二年書」「誤了書」，如果小鵲從頭到尾認真聽了這段話，她傳遞的重點該是寶玉關於那個不挑明的妾室襲人該如何向父親交代，可是我們看寶玉房中諸人包括當事人——寶玉實際的妾室襲人都並未對此做任何準備，賈政後來也未因這件事追問過襲人的任何情況，估計趙姨娘被打斷話題之後並未和賈政繼續深入探討這個問題，這問題已經不了了之了。小鵲如果聽全了趙姨娘和賈政的所有對話，絕對不會傳錯話，絕對不會引發寶玉和眾丫鬟的錯誤聯想。
趙姨娘凡是提到寶玉，一定沒有好事，這也是大家由日常經驗而形成的一種慣性思維。小鵲並未明白說出了老爺是要問書這個確切內容，但是，眾丫鬟和寶玉毫不猶豫立刻開啟了複習模式，這也是一個日積月累之下的條件反射，誤差，就這樣形成。
三、誤差的指數增長
我們文章開頭提到的洛倫茲（Lorenz）為了預報天氣，他用計算機求解仿真地球大氣的13個方程式，意圖是利用計算機的高速運算來提高長期天氣預報的準確性。1963年的一次試驗中，為了更細緻地考察結果，他把一個中間解0.506取出，提高精度到0.506127再送回。而當他到咖啡館喝了杯咖啡以後回來再看時竟大吃一驚：本來很小的差異，結果卻偏離了十萬八千裡！再次驗算發現計算機並沒有毛病，洛倫茲（Lorenz）發現，由於誤差會以指數形式增長，在這種情況下，一個微小的誤差隨著不斷推移造成了巨大的後果。
小鵲不過聽錯了一段話，寶玉房中不過解錯了一句話，這些誤差都是非常微小的，看似沒什麼大礙的，可是賈府中的這些嫡庶間的約定俗成和大家對賈政父子關係的共同條件反射所產生的誤差，讓事態發展的車輪偏到了另一個軌道。
以小鵲報信為開頭，賈府的誤差開始以指數增長：
寶玉以為要被考問，被迫溫書，不愛讀書的寶玉面對缺漏太多的功課不知道如何下手，眾丫鬟忠心陪護，鬧了個人仰馬翻家宅大亂，晴雯這個聰明伶俐的丫鬟自然不會坐視不理；
機靈的晴雯為替寶玉解圍，假說有賊人，為了彰顯事情的真實，她故意把編制的假故事在細節上都渲染得很生動，且人盡皆知，她的策略確實非常有效，影響面超越了賈政一層，成功地驚動了賈府的最高統治者賈母；
完全相信了的賈母，迅即被這偶然的小事件敲響警鐘，認為李紈探春寶釵三駕馬車代理賈府內務還是存在著不足，趁機嚴厲整飭府內，大觀園中查出很多違反規矩的人，迎春的奶母也在其中，事情開始擴大了影響面；
「一時賈母歇晌，大家散出，都知賈母今日生氣，皆不敢各散回家，只得在此暫候」，身為長房的邢夫人需入大觀園中批評教育迎春，在園中遇上了傻大姐，得到傻大姐手裡有傷風化的繡春囊，然後別有用心交到了二房王夫人手裡；
來送繡春囊的王善保家的抓住這一難得機會在王夫人面前調唆，希望擴大事端，王夫人一方面為了代表掌權的二房給在久已不在權力中心的長房一個交代，一方面為了響應最高統治者賈母嚴格的治理方針，更是為了清除那些她平素裡不留意的「妖精們」，給住在大觀園裡的唯一兒子賈寶玉一個潔淨的生活環境，在長房的協理下抄檢大觀園；
那一刻，大觀園地動山搖.
蝴蝶翅膀的運動，導致其身邊的空氣系統發生變化，並引起微弱氣流的產生，而微弱氣流的產生又會引起它四周空氣或其他系統產生相應的變化，由此引起連鎖反應，最終導致其他系統的極大變化。就這樣，小鵲這看似微不足道的一場通風報信，牽引了故事情節的發展方向，影響一大批主要人物的道路，左右了大觀園的命運，一些參與這些連鎖鏈條的人最終甚至成為自己行動的受害者，比如晴雯，比如王善保家的.至此，小鵲最初的「一次翅膀扇動」完成了一場所有要素都俱備的「蝴蝶效應」。
小鵲的命名十分有意思，鴛鴦不偶，善姐不善，吉祥不吉，小鵲報喪，《紅樓夢》作者偶爾不按常理出牌，命名時反其意命名，造成強烈的震撼感。鵲，是喜鵲，民間傳說聽見它叫將有喜事來臨，可是《紅樓夢》裡的這隻報訊的喜鵲卻給賈家啼響了哀音，開啟了狂風驟雨的模式，吹散了大觀園的鳥語花香歡聲笑語詩情畫意，把最醜陋最殘忍的現實帶進了大觀園。
「蝴蝶效應」是指發生在確定性系統中的貌似隨機的不規則運動，一個確定性理論描述的系統，其行為卻表現為不確定性：不可重複、不可預測。曹公雖從未進過實驗室，更從未聽說過「蝴蝶效應」一詞，但是，卻以他文學家的敏銳，對生活現象的嚴謹把握，對人物事件的精密調配，和物理學家的理論不謀而合。
結語：挖掘更多的「蝴蝶效應」，品味曹公匠心
在《紅樓夢》中，大大小小的「蝴蝶效應」是無處不在的。小鵲的蝴蝶振翅只是其中的一個小小例子。其餘，如秦鍾和智能繾綣偷情引發淨虛鑽營鳳姐、秦業秦鍾之死，金釧和寶玉的小小調笑最終發展到自己跳井寶玉挨打的惡性事件，芳官和五兒小姐妹間的小小禮尚往來引發了廚房風波等等，不一而足。《紅樓夢》大小人物四百多人，曹雪芹把他們編織在一起，牽絆成一張網，編制出一個個看似無序中的有序，每個網點上的人物動作都可能對全局造成極大的影響。讓我們精讀文本，盡情發掘、領略曹公筆下「蝴蝶效應」的巧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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