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屆「三木秉鳳」杯
小說83號作品
《 上訪 》
作者:侯文君
他叫軟蛋,也是個細高挑的個子,身份卑微的光棍漢,但在村裡卻很有存在感,村裡的風吹草動都跟他有些關聯,只是從來沒有人把他當桿秤。只要在街衢中心就會看到他細長的身影,他是閒漢中的常客,吱吱悠悠的推碾聲、混雜煩亂的說話聲、聒噪絮哆的鳥叫聲,只要聽到他的演講,都會屏心靜氣,那時人們就把他當傻子耍了。抱著膀子的滿街男女就側著身子,傾聽他的演講,只是個個不屑置顧,權當消遣。這可是三中全會之後了,老兩委統治的思想桎梏遠遠沒有解開。
他兄弟姊妹好多,但也說不了他,他喜歡獨來獨往,我行我素。真正對她好的,是自己的三妹,緣於兩人年齡相符。人高馬大的愣子黑不溜秋,經常騷擾她,一到這時,出來護衛的就是他了。那愣子就專門撿他教訓,有一回,愣子正在對三妹罵罵咧咧,三妹只還了一句:「你看俺好來,可俺沒見你好。」愣子氣急敗壞,就摁住三妹霹靂啪嚓拍打,當然是輕描淡寫,比比劃劃而已,大有打是親罵是愛的實質內涵。軟蛋一看卻急了,跑上前去,揪住愣子就打,左耳光,右耳光,只把他打得眼冒金花。愣子惱了,鯉魚打挺,翻身就把軟蛋騎在胯下,下手的狠勁不亞於武松打虎。一會兒功夫,軟蛋就被打的鼻青臉腫。「服了嗎?服了叫爹,就饒了你。」愣子握著拳比劃軟蛋。一節一節起身的軟蛋,踉蹌著一頭撞在愣子身上,愣子立足不穩,摔了個仰劈叉。起身後的愣子又是拳打腳踢,但軟蛋依然不依不饒,倒下了再起來,起來了又倒下,又倒下還起來。他皮肉不值錢,滿臉的血、雙眼的仇,竟把愣子唬住了:「癩皮狗,我懶得跟你一般見識。」從此不敢再招惹軟蛋。三妹自然十分感激三哥,軟蛋成了她心目中的英雄。
軟蛋曾經有過短暫婚姻,那媳婦很和氣,見了誰都笑著說話,家裡坡裡的活都拿得起放得下,鄉裡鄉親都說:「軟蛋有福,媳婦這麼護貼護身。」可是在家裡呢?她卻經常受軟蛋的氣。「怎麼弄的?雞蛋沒㓎熟?」「吃飯就不會調兌著點,光吃煎餅嗎?」「菜怎麼這麼鹹?」「不知道我吃飯嗎?這時才下坡!」「光知道回娘家了?怎麼不去看看俺娘?俺娘就不是娘?怎麼還敢頂嘴?我怎麼沒見你去!」「還反了你了,看我不使家法。」「你受不了?那你就硬撐著吧。」「什麼?還說離婚,離就離,我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飢困。」最後,老婆忍痛打掉了三個月的孩子,離婚了。愣子還一再勸說過軟蛋:「你嘲嗎?這麼好的媳婦你都不要?」過了一年,愣子倒跟軟蛋媳婦結婚了,小兩口過得和和睦睦。
倒也利索,此後,他就自己冷一口,熱一口地吃些殘羹冷炙,這都八十年代了。性格也變得更加乖戾,整天神經兮兮,這也看不慣,那也看不來。他覺得自己很有文採,就用毛筆在紙闕子上寫些佶屈聱牙的貌似詩歌,卻又顛三倒四的天文詩句。他自封為「城隍救世主」、「三清大老爺」或「西天彌勒佛」,稱號多多。
他常常街頭巷尾,長篇大論地說:「村裡腐敗啊,拯救你們的是我城隍救世主。舉頭三尺有神靈啊,誰敢腐敗,我叫他咔嚓!」「村民愚昧啊,小鬼和蟲豸坑了咬了你多少錢?不是我三清大爺,誰來幫你們弄清是非曲直?坑誰也不能坑我神仙吧?」「你們沒見嗎?村裡承包費這些年得五百萬吧?也可能是七百萬,要不就是四百萬,甚至一個億,我一個人分多少?神不知鬼不覺,哪裡去了?你說不關你的事,可是呢?你家幾口人?最少得三萬多!不是我西天彌勒佛,你們還蒙在鼓裡呢!」「這些年,村裡果園怎麼光幹活,不發錢?不都是我王母娘娘吃了嗎?那可是百多萬斤產量的老果園,我才是火眼金睛的孫悟空,我除了吃蟠桃,蘋果也吃啊,而且胃口大,要不百多萬是怎麼消化的?」「我的使命就是來救你們脫離苦海,我是穿天入地的羅漢精。」周圍的村民就戲謔調侃:「這麼厲害?老婆怎麼跑了?」「飯都吃不上,你怎麼還花錢買墨買紙?稱油條買豆腐吃不好嗎?」「是我不要的!要老婆幹啥?不是累贅嗎?她耽誤我打官司,耽誤我剷除惡人,耽誤我神位扶正。」「神仙下凡,我就得不食人間煙火。」他腳一跺,恨恨地說,而且大有恨鐵不成鋼的無限感慨。
眾人就都鬨笑,沒人認為他的話是真理,雖然有些話似乎有些道道,但多是認為胡說八道,不把他當回事,瘋子算啥?但愣子卻有時直點頭,似乎心有靈犀,他在吃了三妹戀愛的閉門羹後成熟了。晚上貓頭鷹在陰森森地哭笑,令人不寒而慄。軟蛋就對著低頭吃草,咀嚼反芻的牛群說:「對牛彈琴啊!孺子不可教也!」錢他是沒有的,但他的三妹嫁給個廣州的軍官,念及當年的恩澤,她會定期寄錢過來。他從來不習菸酒,就是不吃鹽不喝茶,也得重複地寫著,年復一年,月復一月,日復一日,永不停歇。似乎有些村民也開始私下嘀咕:「是啊,村裡的錢呢?」「工錢都好幾年不發啊,難道百多萬斤的蘋果就憑空消失了?雖然有過雞毛毯子廠和地毯廠的嘗試,可是呢?」愣子在沉思,錢會不翼而飛嗎?數額卻是不少,每筆承包費不都歷歷在目嗎?支出才多少呢?
起風了,涼颼颼的,家雀也在啁啾,樹葉在簌簌地下落。老成持重的村書記、哈巴狗似的村主任和花言巧語的會計商量了幾個晚上,眼圈都黑了,就請派出所出警,拘留軟蛋。軟蛋無所畏懼:「小毛賊,我是天上下凡的城隍大人,是三清大老爺,是西天彌勒,也是羅漢精和孫悟空呢,還是……,不跟你們說了,說了你們也不懂。你們保我才對,還敢逮我?大膽!快下跪迎接,起駕!」怎麼教育,似乎都是對牛彈琴,他冥頑不化,再說他卻沒有什麼罪行,留在裡面還得管飯,最後也就不了了之。出來時,他更加趾高氣揚:「你們看,就連派出所也得把我怎麼迎進去,再怎麼送回來吧,我是誰啊?是神仙,跟我鬥法,還是嫩了。」每次進出,愣子都是隨行保鏢,愣子最早意識到別看軟蛋的語無倫次的胡言亂語,似乎真有玄機,自己家族可是幾十口人,兩人就成了朋友。但村人還是不把軟蛋當筐碳,他有些失落,就想:這地方小,我該去大的衙門告這些貪官汙吏,有神仙保佑我,還治不了你們這些毛賊?小南蠻哪裡跑?
路上,鳥雀在歡快地唱歌,他看慣了草長鶯飛,經受了狂風暴雨,歆享了春華秋實,忍受了寒風霜雪。從鎮上找到縣裡,從縣裡找市裡,從市裡找到省裡,他的目標卻是北京。他喋喋不休地重複原先說了不知道多少遍的狀詞。接訪的人包括鎮上書記、民政局、傷殘辦、組織部、財政局、檢察院、法院、縣委縣府辦公室等諸多人員,但對他的上訴人們總是不知所云不知所歸,因為從來沒有具體的事件案例,有的就是牢騷滿腹,重三羅四,鬼神莫測,所以哪個單位都叫村裡前去領人。這時的他不叫軟蛋了,叫上訪專業戶,而且名聞遐邇,備受村人哂笑。你是什麼神仙?能跳出如來佛的手心?窮光棍的雞毛還能上天?他很惆悵苦悶,大衙門怎麼也不接待我?我說的還不明白嗎?哦,神仙就不是凡人所能認知的吧?都是凡塵俗子啊!朽木不可雕也!北京該有聖人。
寒冬臘月,地凍天寒,風吹雪飄。流落濟南街頭的他衣著襤褸,食不果腹,渾身哆哆嗦嗦,得了重感冒,體溫高達40度,瑟縮在橋洞裡,奄奄一息。好心的城管見了,就電話告訴民政,工作人員把他送進了醫院,打了幾天吊瓶針,沒見好轉,他原本就肺經氣管有疾,現在已經轉成難治的肺炎了。臨死前,他說:「不要把我遣送原籍,各路神仙保佑我順風順水,從這裡到北京上訪,路程近了一半啊!沒完成使命,我死不瞑目啊。」這是九十年代的事情,那時還沒有自上而下的大力反腐。
人死了,該落葉歸根入土為安吧?但家裡沒人要他,雖然民政幾次三番讓家人無償領回骨灰,但他們就是不肯,最後三妹出錢,才在老林修了座假墳算是交代。墳地荒草蕭索,悽涼冷清,即使清明也沒見有人燒紙,只是押了墳頭紙罷了。幾年後,村裡石破天驚,萬馬齊喑的村子出了經濟大案。小小村子,幾屆兩委竟然貪汙上千萬元,事實確鑿,被全窩端了,據說是愣子辦的呢。人們才對軟蛋有些同情,可是這個神仙早就魂遊天外了。這時人們才說要是早告訴三妹,三妹會抱回骨灰的。可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