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二年,水泊梁山,忠義堂。
暑熱已去,天氣涼秋,重陽節快到了。梁山泊首領宋江囑咐其兄弟宋清張羅筵席,說是要與山寨眾頭領飲酒賞菊,共敘佳話。另外,又命手下嘍囉通知山寨各處兄弟們,不論遠近,務必招回山寨赴宴。
定好的日子,說到就到了。
這日傍晚,梁山泊上上下下張燈結彩,燈燭輝煌。忽聽得一聲號銃,忠義堂兩邊的鼓樂師便奏起樂來,鑼鼓喧天,熱鬧不凡。山寨內人客川流不息,宴席上牛羊肉滿盤堆積,珍饈佳餚,不計其數。好漢們依次落座,興高採烈,行酒令,敘舊情,好不快活。自那次大聚義排座次以來,梁山泊很久沒有辦過這樣熱鬧的宴會了。
一派笑語喧譁聲中,卻有一人眉頭緊鎖,角落一旁站定,默然不語。這人似秀才打扮,給人感覺沉穩,按座次算,他排行第三,在水泊梁山擔任軍師一職,名喚作"吳用"。
"軍師哥哥,怎麼愁眉不展,是不是有心事?"一個粗壯的黑大漢,走上前來,開口問他,"今兒個是大伙兒高興的日子,為何如此消沉?"
吳用馬上笑道:"鐵牛,休要多想。良辰美景,今日眾位兄弟賞菊飲酒,我怎麼會不高興呢?"接著轉向另一人道:"對了,樂和兄弟,我手上有一首《滿江紅喜遇重陽》的詞,乃是宋江哥哥昨日大醉時,乘著酒興作的,我以為很好。不如來給大伙兒唱一唱,助助興?"
說罷叫左右取來紙筆,一揮而就,交於樂和。那樂和接令,便開始唱這首詞:
喜遇重陽,更佳釀今朝新熟。見碧水丹山,黃蘆苦竹。頭上盡教添白髮,鬢邊不可無黃菊。願樽前長敘弟兄情,如金玉。
望天王降詔早招安,心方足。
正唱到"降詔早招安",音剛落,只聽得座位中"啪啦"一聲,粗瓷爆裂的聲音在眾人耳邊乍然響起,一隻酒罈被摔作粉碎。
眾人巡聲望去,只見一個頭陀裝扮的硬漢子,立在那兒,手中是一隻酒罈的耳朵,怒目瞪著吳用,口中吼道:"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卻是冷了弟兄們的心!"
他話音一落,忠義堂上一片沉寂。
吳用聽了這話,默然片刻,把眉一橫,冷言道:"武松兄弟,你也是個曉事的人,你明白宋江哥哥主張招安,是順應天理,改邪歸正,為國家臣子,盡忠報國,如何是冷了兄弟們的心?"
其實,眼下梁山泊眾好漢們的心思,吳用怎會不知?
一些兄弟無意投誠朝廷,被朝廷招降,奈何宋江卻不顧阻撓,一心歸順。山寨另有一些頭領,本就是朝廷的將領,於歸降之事自然很是熱心。可絕大部分好漢,都是殺人越貨,身背累累血債的朝廷命犯,更有甚者,如八十萬禁軍教頭林衝,與那高太尉有著不共戴天的殺妻之仇,這些人如何肯招安,再聽命於朝廷?
吳用的難題,就是如何擺平這其中的意見。而宋江則不願意面對這些事情,把這燙手的山芋,隨手丟給軍師負責處理,而且還寄希望於吳用:招安,乃梁山大事,萬望軍師務必幫我做成此事。
筵席開始,吳用一直擔心的就是這事,不想,這一幕還是發生了。
"招安,招安,招甚鳥安!"
吳用還沒緩過神來,方才詢問吳用的那個黑大漢騰地起身,猛起一腳,"哐啷"一聲巨響,眼前那張厚實的桌子,硬生生跌作兩半。
桌上杯盞酒肉稀裡譁啦灑了一地,一片狼藉,堂上熱鬧的氛圍一下子降至冰點。
"鐵牛說得對!招什麼鳥安,咱們在梁山吃香喝辣,何必去受朝廷的鳥氣!"
"便是去了,那些個當官的,怕也不會正眼瞧咱們一眼!"
"我不去!這水寨多快活。"
"宋江哥哥要當皇帝,我舉雙手贊成,可要去皇帝老兒那兒當個芝麻粒大小官,我反對!"
"俺們上梁山是為了義氣而來做好漢,不是為了做狗官!"
這黑漢子一鬧,眾兄弟也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語,如同炸了鍋。
見吳用不語,武松又上前一步,質問道:"我武松也是在陽穀縣縣衙做過都頭的人,那日嫂嫂和西門慶設計害我大哥,我也曾訴諸於官府。可這汙濁的官場,沒有一個好人,反而把我誣陷,若非我有一身打虎的本事,如何報得了仇?再者,如今梁山泊好不容易有了這般光景,連敗朝廷官軍多次,哥哥們何以出此下策?"
這時,武松身邊又站起一個身長八尺、腰闊十圍的胖大和尚,附和道:"如今滿朝文武,多是奸佞小人,蒙蔽聖聰,就好比俺的僧衣落入染缸,怎洗得乾淨?招安不濟事,先告辭了。還是明日兄弟們各自尋歸宿吧!"
"魯智深,你在這兒胡言亂語什麼!這裡可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對面也站起一人,此人是梁山泊本部的副指揮使,上梁山前曾是緊鄰扈家莊,李家莊的莊主"撲天雕"李應。
那魯智深聽言,冷哼一聲,調侃道:"梁山泊自是比不了祝扈李三莊聯防,想出賣便出賣。"這話一出,一語戳中李應的痛處,李應如何不怒?嘴裡罵罵咧咧,邊說邊從背後摸出一把飛刀模樣的防身傢伙,就要和魯智深開幹。
"來來來,洒家還怕你不成!"魯智深說著,抬起肌肉層疊的古銅色手臂,朝著李應腦門,便是一記直拳!
李應也不示弱,伺機轉動五指,掌下銀光閃動,眼見那飛刀便要暗中發射出去。正在這間不容髮的當口兒,忽地從魯李二人中間,躥出一個人影,說時遲那時快,他一手搭上魯智深的拳頭,另一隻手則幾乎同時撥開李應的手掌,身法奇快,瞬間衝刺移步的速度讓在場的大部分人瞧不清楚。
眾人定睛一看,這人是個英武氣逼人的白淨漢子,正是八十萬禁軍教頭林衝。
林衝這一出手,讓二位各自收住招式,然後朝魯智深緩緩搖了搖頭,示意他勿需再多言。
"我道是誰,原來是林教頭。"李應冷笑譏諷道,"不愧為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功夫果然不凡!只是身手再快,卻也留不住高太尉的人啊!"
他說的這事,便是前些日子梁山泊大敗高俅率領的朝廷水師,活捉了高俅,卻又將他放回東京之事。林衝與高俅有不共戴天之仇,但是,釋放高俅這件事,宋江卻沒有徵求他的意見。
為此,林衝曾氣得一路策馬狂追,要殺了高俅那廝。遺憾的是,林衝得知消息太遲了,待他趕到金沙灘邊,高俅的船已劃至江心。林衝捶胸頓足,扼腕嘆息,久久不願離去。因這事,林衝一度鬱鬱寡歡,還曾揚言要離開梁山,後來多虧魯智深和幾位兄弟勸解,這才將此事暫且按下。此刻李應重提舊事,無疑是揭林衝的傷疤。
魯智深和武松見李應還拿言語羞辱林衝,正待發作,卻被林衝單手一併攔住,衝他們搖頭,示意還是算了。魯智深知道林衝的為人,和誰起了衝突,大多選擇隱忍。但既然林衝已經出手阻攔,自己也不好當眾和李應再僵下去,心中憤恨,無處發洩,低吼一聲,抬起一腳踏碎了身旁的椅子。悻悻離席,去了後間休息。
方才兩方動武,吳用已怒氣漸增,眼下早已按捺不住,大聲呵斥道:"你們鬧夠了沒有!都是自家兄弟,這樣成何體統!今日也就罷了,下回如有再犯,無論何人,一律交給本部戢軍處懲治!到時,休怪吳某不念兄弟情份!"
他轉而又道,"武松兄弟,且聽我一句。當今皇帝至聖至明,只是被奸邪閉塞,暫時昏昧,有朝一時雲開見日,知我等替天行道,不擾良民,匡扶正義,赦罪招安,同心報國,青史留名,有何不美?因此宋江哥哥乞求朝廷降詔招安,別無他意。"
聽了吳用的話,眾人面面相覷,皆不知如何作答。於是該喝酒的,繼續喝酒,有些心中不暢快的,便三三兩兩各自散去回寨了。
一場重陽夜宴不歡而散。
就在這時候,一名小卒忽然來報,他湊到吳用耳邊,輕聲說道:"報告軍師,戴院長吩咐,人已經帶來了。"吳用聽罷,心中微微一動,慌忙起身,快步離去,也顧不得向兄弟們一一告辭。他早已等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