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賈小東出現在陸婷面前時,她正一臉愁苦地坐在炒貨鋪門口發呆。
這家鋪子開了三年,一直半死不活,這月虧那月略有盈餘,一年到頭刨除房租水電,也就混個溫飽。
這與她當初的志向相距甚遠。三年前開張時,她是立志要幹一番大事業的,憑她堂堂重點大學畢業生,進大公司混個白領也不難,若非形勢所逼,她怎會淪落到去開街邊小店。
即使是小店,就她陸婷的智商,拼上幾年,二店三店連鎖店,還只是夢嗎?
現實總是打臉,三年過去,炒貨鋪只勉強回了本,離她發家致富成長為女強人的目標,差著十萬八千裡。
事業受挫也就罷了,生活更不如意,過了年她就32了,還沒找上對象。不是陸婷不夠優秀, 她1米67,身材苗條,面容清秀,走起路來風擺楊柳,走到哪也會引來異性目光。
只是,陸婷能看上眼的,對方稍一打聽,個個跑得比兔子還快。即使不打聽,風言風語也會自動送進耳朵。畢竟小城市,就這麼大點地方。條件差的,倒是不受流言影響,可打小心高氣傲的她,一個也瞧不上。
一來二去,婚姻大事就蹉跎下來。三十多的老姑娘待在家裡,爹媽還好說,弟弟弟媳甩上了臉子,言語也不中聽。
早上出門前,弟媳還拿話刺兒陸婷:「要不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咱姐倆同命相憐喲,你是嫁不出去,我是嫁了不敢生娃。瞅瞅咱家,就三個指甲蓋大的房間,生個孩子往哪塞?」
陸婷一口氣悶在胸口,想發作又顧忌著爹媽,鐵青著一張臉噔噔噔出了門。
02
陸婷黯然神傷完,猛地看見了馬路對面的賈小東。他戳在那,小山一樣,緊盯著她。陸婷怔了,像被蜂子蟄了一口,心裡有個地方揪成疙瘩。
他是怎麼找來的?當初給他留的電話、地址沒一個是真的,就是想消失在茫茫人海,在那段陰差陽錯中不留任何痕跡。
賈小東慢慢朝陸婷走過來。他每邁一步,陸婷的心就蕩一下,忽忽悠悠,慌如野兔。
賈小東黑了,也壯了,不再是初見時豆芽菜樣的白瘦,他露出一排白牙:「總算見到你了。」
陸婷沒問他是怎麼找到的,一個人成心想找你,總會有很多辦法。
她問:「你要幹嘛?」
賈小東不說話,淡著一張臉,看不出喜怒,更顯莫測。
陸婷心裡的驚慌又厚了一層。她看看大街,正是下班時間,人流稠密,心下稍稍安定了些。
賈小東像進了自己家,大搖大擺邁進店堂,把身上背的行李包放到地上,左右瞅瞅,說:「行,這地兒放張摺疊床,還挺寬敞。」
陸婷閉上眼,像釘在凳子上,一動不動。賈小東,是她最不想見的人,不止是那段驚魂過往,還有她欠下的心債,都隨著他的現身,直衝腦門。
03
五年前,剛失戀的陸婷,整個人都很頹廢,在家窩了倆月後,一個人踏上了寄情山水的旅途。
旅遊大巴走到一處大山皺褶時,車上有人要方便,一車人就地解散,自由活動十分鐘。
陸婷跑得遠遠的,找了一處荊棘叢蹲下來,還沒等她站起身,就被一條手帕捂上了口鼻。
等她醒來,發現被綁在床上,旁邊坐了個乾瘦的老婦人。她被告知,這家買下了她當兒媳婦,只等明天上山採石的兒子回來,就立刻圓/房。
陸婷拼命反抗,被婦人拿根藤條一頓猛抽,又把她拽出門去了鄰居家。進到一處窨井,陸婷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漆黑潮溼的地下,稻草上躺著個女子,綁成大字,眼神呆滯,蓬頭垢面。
陸婷嚇得瑟瑟發抖,她知道被拐賣來的女人都逃不過這種命運。犯人樣囚禁著,直到生兒育女,再也沒了逃跑的心思。
第二天,山上傳來一個壞消息,要和陸婷圓/房的男人被滾下的石頭砸斷了腿,圓/房只能延後。陸婷長舒一口氣,開始思量怎麼逃出去。她知道,在深山裡,若沒人幫助希望很渺茫。
傷了的男人送到山外住院去了,大概乾瘦婦人也跟了去,院子裡整日靜悄悄。每到飯點會有個年輕人來給她送飯,高高瘦瘦的,不怎麼言語。陸婷吃飯時,他就在旁邊守著,吃完再綁回去。
有好幾次,陸婷感覺出,他的眼神像一束X光,反覆掃過她凹凸有致的身體。再後來,陸婷知道了,那是斷腿男人的侄子,叫賈小東,在外打工剛回老家。
賈小東告訴她,這個窮得叮噹響的小山村,買來的媳婦好幾十個,有好多都是大學生,像豬狗一樣被綁在這裡做生育機器。
陸婷不寒而慄。
04
賈小東的眼神越來越炙熱,她豈能看不出他的心思。血氣方剛的男人,在孤寂的山村,面前又是如花美人,產生想法太正常。
陸婷急著逃離險境,把各種能想到的辦法過濾一遍後,悲哀地發現,似乎只能依靠面前的男人。下意識中,她竟對賈小東送出柔媚的眼波。
她甚至都要豁出去,等他再來送飯,她要主動獻身,和他達成交易——陪他睡一次,獲得他的幫助。
還沒等她實施計劃,賈小東又來了,他帶著一把剪刀,三下五除二,將陸婷鬆了綁。她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拉著奔入茫茫夜色。直到又見到柏油路,陸婷的一顆心才算歸了位。
臨分別時,賈小東問她的名字,陸婷差點脫口而出,鬼使神差地,舌頭打了個旋兒,就說出了一串子虛烏有的信息。
陸婷大半個月毫無音訊,家裡差點翻了天,爹媽報了警,還發動所有親友通過各種渠道尋找。
她的回歸,就牽動了很多人的神經,警/察做筆錄時,陸婷想起窨井裡的姑娘,在保密與救人之間激烈鬥爭了好久,最終她選擇舉報那個山村。
最終,村裡被拐賣的女子都得救了,陸婷的經歷也搞得四鄰皆知。她的遭遇蒙著神秘的面紗,被加工成各種版本,插上翅膀飛出很遠。
好模好樣的男人都繞道走,連她的父母弟弟都覺得抬不起頭。小城裡知道的人越來越多,唾沫星子滿天飛,她就業都受了影響。
陸婷特後悔逞一時之勇,救了別人又如何,只會讓自己變得更慘。
她堵上一口氣,索性不再外出找工作,開了這家炒貨鋪。
05
賈小東的出現,讓她頭上冒虛汗:自已的舉動算是徹底斷了他的後路,定是搞得他眾叛親離,他豈能善罷甘休。
看樣子他是要纏上她了,陸婷不敢強硬攆他走,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賈小東住進了她的店裡,白天幫她賣貨,晚上支個摺疊床睡在店堂。
有了賈小東,陸婷明顯感覺輕鬆了,之前為省錢她捨不得僱店員,凡事親力親為。賈小東來後,進貨,送貨,看店,很快就上了手。
賈小東還時時一副陸婷男人自居,遇到流裡流氣調戲她的男顧客,他往前一湊,露出胳膊上的腱子肉,比盾牌還好使。
他看著憨厚,腦子卻活泛,他,還設計了不少優惠酬賓活動。沒過半年,炒貨鋪淨利潤翻番。陸婷挺滿意。
仔細觀察後,陸婷看出他不像是來找她算帳的,可賈小東排除萬難也要找到她,到底有什麼目的?陸婷猜測,無非有兩種。要麼圖她的鋪子,要麼圖她的人。
大凡男人,最想的就是幹點事業,賺大錢。賈小東看起來混得不怎麼樣,又沒什麼文化,賺錢的門路有限。他找上陸婷,眼饞她的鋪子,並不奇怪。要不,他對鋪子比自個還上心,這怎麼解釋?
還有,他看陸婷的眼神,欲望赤裸裸,是個人都看得出。說不定,兩樣都圖,放長線釣大魚,既佔了人又撿了財,多美的事。
想到這,陸婷渾身立起雞皮疙瘩。她不可能接受他。
一是往事不堪回首,雖有驚無險,自已的命運列車卻硬生生脫了軌,還翻了幾個滾,搞得面目全非,一看到他就堵心。
二是她也不會喜歡上賈小東,她是誰,當年的高材生,男生眼裡的女神,方圓百裡最出息的姑娘。賈小東不過是大山溝裡的土包子,倆人風馬牛不相及。
陸婷時時刻刻想攆他走,一時卻沒個頭緒。正在此時,陸家發生了一件大事。
06
這件事有多大?足以改變陸家的命運。她家所在的位置,市裡規劃了商業區,引來了投資,做了可行性分析,規劃圖紙都出來了,一切就緒,只欠東風。
這東風就是陸家住的老舊小區。小區所在的位置正處核心,非搬不可。為了加快進度,市裡出臺了相當優惠的政策,家家都很滿意。
陸家也滿意,只是陸婷想的多一些。照拆遷政策,陸家的房子卡在槓上,不上不下。按面積分新房,分一套,還有40平是富餘出來的,可以折成錢,那就沒陸婷什麼事了。
想分兩套,得滿足倆條件,再補15萬,陸婷還得找個上門女婿,組個家庭頂個門戶。誰讓她不是兒子呢。人家家裡倆兒子的,就沒這麻煩。
陸婷很無奈,男女平等喊了多少年,傳統觀念裡女兒還是要遷出戶口的「別人家的人」。
爹媽悄悄找她商量,還是傾向於女兒能有個棲身之所。陸婷考慮了一夜,想出了一個一箭雙鵰的主意。
天亮時,她坐到了賈小東面前,要談判:倆人假結婚,房子到手後馬上離婚。她會補貼賈小東20萬,算是對他當年的補償。
陸婷又說:「還有個條件,20萬到帳後,咱倆兩清,以後就是陌生人,再不見面,你答應就立個字據。」
賈小東聽到錢數,眼裡閃過一道光,眨巴眨巴眼說:「非得是假結婚?不能成真?」
陸婷感到好笑,他的語氣像是吃了多大虧,二十萬可是白撿的。這大半年,她也看出,賈小東不是多齷齪的人,品行不壞。也正是基於此,陸婷才敢跟他談判。
07
賈小東最終同意了這個方案。陸婷又補上一句:「拿這20萬,回去找個對你好的姑娘,好好過日子,比什麼都強。」
賈小東咧開嘴笑了一下,那笑很怪異,臉都變了形。
事情進行得很順利,轉過年陸婷就搬進了分到的新房。房子挺寬敞,小區環境也好。她掏空了積蓄,又借了爹娘親友的錢,給了賈小東20萬。
錢給了,賈小東卻不提辦離婚的茬。陸婷一提,他就黑著臉不說話。陸婷越想越懸,他莫不是又惦記上了房子?
她找賈小東攤牌,拿出豁出去的架勢說:「你別得寸進尺,20萬夠對得起你。鬧崩了,你毛也落不著,搞不好讓你吃官司。」
賈小東許是怕了,找了個時間和陸婷去了民政局。排隊等候時,他掏出個紙包塞給陸婷,她嚇了一跳,不敢去接,賈小東就抓過她的包,粗魯地塞進去。她打開一看,是她之前給的那張銀行卡。
賈小東說:「沒了你,我要錢幹什麼。」陸婷看見他紅了眼眶,一時間心裡竟也酸酸的。細看下,賈小東面相倒也不差,捯飭捯飭或許還能帥點。
陸婷被自己的胡思亂想嚇住了,她連忙呵斥自己,沒出息,耳根子軟得像麵條。
賈小東又說,當初陸婷走後,他知道得罪了一村人,再沒敢回去。他先是回了打工的鎮上,後來心心念念全是陸婷,管不住自己的腿,就想離她近一點。
來了城裡,還是管不住腿,到處找她,一條街一條街找,一棟樓一棟樓守,他找了三年,才見到了她。
他還說,他跟老天爺許過願,只要能找到陸婷,讓他減壽十年也願意。
08
陸婷嘆息一聲,一顆心就像風箏,忽忽悠悠上了天,又歪歪斜斜落了地。
她說:「賈小東,別拿好聽話甜乎人,我不吃這套。」她瞪他一眼,站起身氣呼呼走了。
賈小東愣在原地,不知道該追還是該繼續排隊。怔了半晌,屁顛顛朝陸婷的方向跑去。
終於又有人給陸婷介紹對象,見面回來後的當晚,她喝了個爛醉,酒話連篇,大罵那男的是個渣,趾高氣昂不說,還諷刺她是不帶家產就嫁不出去的「甘蔗渣」。
最後她竟喝得不省人事,還是賈小東把她送去醫院洗了胃,照顧了她一整夜。
沒過幾天,那渣男跑來鋪子跟她當面道歉,門牙少了兩顆,一說話嗤嗤漏風。賈小東站在一旁冷笑,嚇得那男人腿肚子直哆嗦。
陸婷忍不住笑,竟覺出從沒有過的安心。
這以後的很久,陸婷都在想,她其實一直不願接受曾經驕傲的自己,那麼狼狽過,陰暗過,人生被徹底改寫,活得灰頭土臉。
看見賈小東,就看見了那段時光。她卻刻意不去想,當時若沒有他,她會成什麼樣,又會遭遇什麼。
自從與賈小東產生糾葛,她理想中的一切,徹底變了樣,從陽春白雪跌落成下裡巴人。
可是,誰說下裡巴人的春天不能花紅柳綠?溫柔的春風或許已經吹到了身旁。
忘掉曾經的不愉快,把目光投向當下,才有空間去感受身邊的事物,以及由此帶來的人性的善,和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