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靠著入圍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光環,《告白》成為新千年後少數幾部「出圈」的日本真人電影。
十年過去,時光施展魔法,讓「知識考古」充滿驚喜與唏噓。
電影原著《告白》,是推理作家湊佳苗的長篇處女作,十年來,她的小說成為日本影視界追逐的改編對象。十年來,導演中島哲也的步子不緊不慢,兩部長片《渴望》和《來了》,終究越不過《告白》的高峰。
《告白》製片人川村元氣,一路高歌,日後又締造《你的名字。》神話,將新海誠成功地推向大眾視野。而《告白》裡那些青澀的面孔,十年後備受青睞,比如,橋本愛,能年玲奈,三吉彩花……是的,在組成《海女》國民級CP之前,《告白》才是橋本和能年的初逢紀念地。
十年過去,歲月送上冠冕,《告白》仍是一部光芒閃爍的暗黑系佳作。
在這裡,形式與內容構成一種充滿美學魅力的緊張感。清澈的畫面與人性的幽暗激烈對撞,浪漫化的MV式升格鏡頭背後,是肆意蔓延的死亡暗影。時代偷換了語境,但改不掉悲涼的底色。這也是「重讀」《告白》時,最令人不寒而慄的地方。
一切還要從兩個少年合謀殺死少女說起。電影開場,一席黑衣的女教師森口登場,靜穆如修女。但我們很快知道,這是個為了女兒,要向她得學生發起反攻的復仇者。《告白》像個微縮宇宙,涵括了一連串刺痛人心的議題:比如,未成年犯罪、校園霸凌、家庭教育……這些議題塑成情節的肉身,共同著力探掘的,是人性的暗面。
作為一個復仇者,森口沒有哈姆雷特式的延宕,她接受了人死不能復生的現實,但無法面對《少年法》的寬忍。小說裡,森口詰問:「在我十幾歲的時候,有個未滿十六歲的少年殺了人,但只要家庭法院同意,就連少年院都不用進。說什麼小孩是純真的,這是什麼時代的神話了?由於鑽《少年法》的空子,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十四五歲孩子的惡性犯罪頻發。」
殺死森口女兒的修哉與直樹,當然逃不掉處罰,但可以免於刑事處罰。這才是森口難以同意的,社會機構的收容教養,如何能洗掉人性的幽暗?《少年法》抱持著對人性的樂觀主義,認為未成年缺乏辨別是非的能力,誤入歧路的人性可以得以矯正,這也是大陸法系的普遍立場。相反,普通法系認為人性的幽暗無法被滌蕩,因此不斷下調刑事責任年齡。
如果僅僅展現森口暴烈的追擊姿態,或者說,對「壞小孩」只做出簡單的指控,《告白》就變成了個虛浮的剝削影片。中島哲也延循了小說的做法,以多視角的「告白體」來架構整部電影。這不是拼湊案件全貌的羅生門,而是為了豐富地呈現人性的多聲部——在展現「壞小孩」的同時,還要追究小孩是如何變「壞」的。
修哉為什麼殺人?為了獲得母愛。修哉母親認為修哉的出生,拖累了自己的職業夢想,最終選擇放棄婚姻,放棄修哉。而修哉的殺人計劃,不過是為了換回一個和母親重逢的機會。直樹為什麼殺人?在母親的過度保護下,直樹變成溫室裡委頓的花,自卑又怯弱。當優等生修哉邀請他加入殺人計劃,直樹獲得了被需要、被認可的滿足感。但他很快覺察,自己不過是修哉眼裡的簡單工具。最後,他輕易跨過了人性的底線,淹死了被電暈、仍有心跳的少女。
「壞小孩」的問題,折射的往往是大人的問題,人的問題。《蠅王》裡的壞小孩,映照的是人文主義的潰敗。《看上去很美》裡的壞小孩,映照的是集體主義的傷害。但,環境真的是全部的答案嗎?
《告白》的複雜性浮現出來了。森口的丈夫櫻宮正義,人稱「勸世鮮師」,就像我們熟悉的那些熱血教師,「不論是不是本校的學生,他都會勸說他們:『不要自暴自棄,想要重新振作,就可以辦到。』」櫻宮就是長大的修哉和直樹。他有著和他們相似的過往:中學時期是不良團夥的頭頭,高二因打傷班主任而被勒令退學。但雷同的開始,卻有迥異的結局。接觸了貧困與紛爭中掙扎的靈魂後,櫻宮意識到自己的錯誤,立志成為一名教師,極力挽救那些掉進迷途的「壞小孩」。
《告白》不避諱暗影的濃度,也勾勒了暗影的來路,甚至還有人能爬出暗影。你目擊「壞小孩」的惡,也窺測到他們的「委屈」。眾生皆苦,沒人可以置身事外,只是你還沒掉進村上春樹所謂的那口「深井」裡——你只是僥倖的生還者。
修哉曾以為,拔除了自己,母親就可全力追逐事業。但最後發現,母親再婚後輕易就辭掉了研究工作。殺了人的修哉理當受懲,但永遠被拋在原地的修哉,又有誰能將他打撈起呢?森口借刀殺人,讓修哉殺死了仰望的母親。森口對修哉說,這才是你重生的第一步——開玩笑的。此時的森口,凝淚又含笑,她釋放幽暗,又被幽暗反噬。
一切就像中島哲也為影片賦予的那個關鍵意象:逆走的時鐘,終是妄想。一切不可避免,又無法挽回。
回到那個本文一開始就該回答但又被跳過的問題:十年過去,我們為什麼要重看《告白》?因為,《告白》裡描摹的一切問題,仍在鏡頭外的現實裡反覆上演。因為,我們每個人都有可能變成「壞小孩」。也因為,透過《告白》,可以讓我們增加一些林奕含所說的「對他人痛苦的想像力」。
文 | 淹然 編輯 | 陳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