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楊三姐,不想懷揣剪刀去告狀,現在也不是舊社會,是法治社會,我期待的是真相,在我的有生之年,我相信,正義只會遲到,但從不會缺席。
逃不掉的親情
「這大爺已經一天多沒吃東西了,天又這麼冷,真可憐!」
「他精神好像有點問題,不知道自己家住哪?」
「我看著像是鄰村的,不知道是不是?」
八十年代一個寒冬的下午,一位孤苦無助的老人蜷縮在路邊。冰冷的北風呼嘯著,像一把把寒刀在老人的臉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跡。大家看著老人可憐的樣子議論紛紛,有些熱心的群眾給拿了食物和熱水。
與此同時,我和親戚正在焦急地尋找。「大姨夫已經失蹤三天了,我找遍了村裡每個角落,包括山間地頭,他到底去哪了呢?不會出什麼意外吧?」想到此,我的雙眼溼潤了。
大姨和大姨夫無兒無女,自從我七歲來到大姨家,大姨夫待我如親生女兒。現在大姨走了,大姨夫精神失常,這次已經走失快兩天了,如果有個三長兩短,我可怎麼辦啊?真是後悔那天不如在家看著他,不去幹農活。但是,丈夫因為工作原因,常年不在家。家裡十幾畝的耕地和三個孩子都要自己照看,也真是沒辦法。有時候只能讓孩子們看著點他姥爺,可孩子畢竟是孩子,有時候還是看不住。
當我帶著七歲的兒子在莫屯看到大姨夫的時候,我再也忍不住,眼淚不由地掉下來。「大姨夫,你怎麼跑這來了,你這兩天去哪了?你餓不?……」
孩子一把抱住姥爺:「姥爺,我想你了!」
老人顯然看著眼前的兩個親人,顯然很激動,結結巴巴地說不話來。
就這樣我哭,他也哭,孩子也跟著哭。
如果說生活和社會辜負了你,也許你可以逃避,但是血濃於水的親情你是逃不掉的。
大姨夫的光輝歲月
十九世紀六十年代,從1963年開始,國家依據是否吃國家供應的商品糧,將戶口劃分為「農業戶口」和「非農業戶口」。小小的戶口本背後,相伴而生的是背後的福利政策,所代表的不僅僅是一種戶口性質,更象徵著一種身份。
大姨夫就是非農業,他也曾經是我們全家人的驕傲。他原名史有海,生於1908年,1925年到唐山開灤趙各莊煤礦參加工作,1959年調入東舊寨鎮供銷社任炊事員,屬於在編工人,戶口為非農業,糧食關係為商品糧。
1961年,在一次給牲畜鍘草時將中指鍘斷。
1968年,按規定應該給大姨夫辦理退休手續。但由於單位覺得他忠厚老實,到達退年齡時,遵化市供銷社並未給他辦理退休手續,而是留在單位繼續工作。
被迫離職精神終失常
一個從舊社會走過來的老實人,他覺得在社會主義建設中他找到了自己的方向,一份比較體面的工作也讓他覺得有了尊嚴。但是,當他被工作單位拋棄的時候,他的精神徹底崩潰了。
大姨夫做夢也沒想到,本該在家享受退休待遇安度晚年的他,在他繼續為供銷社工作三年後,1971年,遵化市供銷社以不符合戰備需要為理由強迫他離職回家,並且未曾享受養老金和醫療費。他的生活和醫療費用全部由家屬承擔。
老人認為遭受了嚴重的不公正待遇,但是他沒文化,有苦說不出,只是和我說他不該這樣被放回家,應該找找單位。
而他曾經一起的工友也告訴我們家屬,史有海的事兒有問題,應該去上級部門反映一下。
我帶著老人來到遵化縣政府反映問題,負責接待的同志查看了相關資料後告訴我,問題出在縣供銷社,讓我找縣供銷社反映。
當時遵化縣供銷社梁書記接待了我,他說這個問題他向上級反映,要我回家等消息。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每隔幾個月去找梁書記,他都是讓我回去等。
消息還沒等來,大姨夫的精神已經無法承載巨大的壓力,一天他幹農活回來,精神失常了。
他精神失常後,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應該他們養活我!」而且不斷地重複。
他精神失常後,就到處跑,有時候在田間地頭,有時候在深山老林。很多時候在我找到他時,他已經摔得滿身是傷,讓我的心如滴血。
不管早晚,發現他不在家,我就得立刻去找,漫山遍野的找。再加上農活的勞累,我才三十多歲就患上了嚴重的風溼性關節炎,鎮衛生院的大夫說我是累的,要我注意休息。但是,只要大姨夫不在家,我無法合上眼睛。
我想盡了各種辦法給大姨夫治療,中醫、西醫甚至民間大仙都試過,但始終沒有效果。
就這樣,十五年過去了,大姨夫年復一年的承受著病痛地折磨,直到1986年去世,也沒等到梁書記的消息。
隨著老人的離去,我以為這一切只能這樣了,多少的冤屈,多少的無助,多少的苦與淚,都隨著大姨夫的身軀埋藏在黃土裡,飄散在寒風中。
曙光乍現希望重新燃起
通過媒體報導,我了解到歷史上的一些冤假錯案得到了平反昭雪。
已經年過花甲的我又想起了大姨夫的冤案,難道是平反昭雪的時候到了?
我開始抱著試試的心態,將情況反映反映到遵化市供銷社。
但是,讓我做夢也沒想到的是,遵化市供銷社竟然稱根本沒有史有海這個人。
他們的答覆是這樣寫的:「經查閱東舊寨供銷社檔案和職工花名冊等相關資料,沒有史有海個人相關信息,且史有海本人早已死亡,信訪人高翠珍所反映的當時讓史有海離開工作崗位的東舊寨供銷社書記劉太和已經死亡,曾經接待過高翠珍的梁慶本書記無法取得聯繫,所以說沒有足夠證據證明史有海曾經是東舊寨供銷社職工。」
這不是耍無賴嗎?時間這麼久了,讓我去哪裡找證據?況且,大姨夫的檔案應該是在原單位啊。
正當我已經絕望的時候,一個朋友告訴我,遵化市檔案館裡可能有以前老工人的資料。我去查了下,還真把大姨夫的檔案查出來了。
這樣,我又把檔案提交給遵化供銷社,然而遵化市供銷社給出了更加荒謬的答覆,稱「史有海在東舊寨供銷社工作時是非正式職工,原遵化市商業局已按當時規定使其享受了應有待遇。其主張的享受養老問題不予支持。」
在這兩次答覆期間,他們沒有走訪當事人和知情群眾,所以他們給的答覆也是經不住推敲的。
退職檔案弄虛作假疑點重重
我認真地看了大姨夫的現存檔案資料,也明白了老人當時被迫離職的真相:當時單位為了逼迫老人離職,不惜弄虛作假,騙取上級領導的審核。
據現存退職資料檔案記載:
史有海,1908年生,本人出身成份:貧農,文化程度:無。籍貫:遵化縣鐵廠鎮潘莊九隊人。
1959年以前在家務農,59年11月後到東舊寨供銷社參加工作,是非正式職工。1961年,因工作不慎右手中指軋去兩小節(但不影響勞動),單位為了照顧其生活,所以繼續留其工作。
1971年6月30日,經史有海個人申請,說自己年紀很大,不適應戰備需要,要求退職。1971年7月20日,為照顧其生活,遵化縣東舊寨供銷合作社向遵化縣商業局提出史有海退職生活補助的申請(1970年,遵化縣供銷社併入遵化縣商業局,東舊寨供銷合作社隸屬於遵化縣商業局。)
1971年8月20日,遵化縣商業局給予批覆,批覆意見為:「本人系非正式職工,年邁體弱可退職,參照正式職工辦法發給退職費。另因工致殘發本人四個月工資做為生活補助。」
這份檔案資料暴露了很多問題,主要問題如下:
第一,籍貫造假:稱史有海籍貫為遵化縣鐵廠鎮潘莊九隊人,事實上潘莊村歷史上並無九隊,史有海並非潘莊人,原籍為佟莊村。他的戶口原來為非農業,71年退職後才遷入潘莊村。
第二,主要工作簡歷造假:1959年以前在家務農,59年11月後到東舊寨供銷社參加工作,是非正式職工。事實上59年以前史有海一直在開灤趙各莊煤礦工作。檔案中註明史有海原單位(趙各莊礦)職務為井(警)衛,並非在家務農。
第三,本人申請書造假:從檔案中可看出史有海文化程度為無,事實也是如此,他既不識字,也不會寫字,也沒有私人印章。但是洋洋灑灑的《退職申請書》是誰寫的呢?
第四,退職一說自相矛盾,檔案中稱史有海為非正式職工,非正式職工怎麼會有退職一說?並且還要寫申請書,商業局領導批示?
第五, 根據史有海在職時國家有關規定,原農業戶口因工作關係轉非農業戶口為在編正式工人,史有海在職時為非農業戶口。
「退職申請書」,時代烙下的創傷
我們來看一下檔案中保存的退職申請書,是出自一個沒有文化的老人之手嗎?(因文字潦草,大概內容):
《申請書》
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商業隊伍要清洗一批,訓練一批,補充一批,認真搞好鬥、批、改。
我通過這次領導上的報告和學習使我深刻的認識到這次商業隊伍的整頓,是為了更好的按照毛主席關於發展經濟、保障供給的偉大指示,這也是戰略的需要,革命的需要,社會主義建設的需要,反帝反修和對敵鬥爭的需要。
我通過學習,我回想起過去家庭的艱苦生活,父親給地主扛活一輩子,整日吃不飽穿不暖,還整天牛馬一般的給地主去幹活。回想過去 XX現在的幸福生活,我感謝偉大的領袖毛主席對我的關懷,感謝黨和上級對我的關懷的培養。
我從來到供銷社後,在領導和同志們的幫助下,做了一些工作,為人民服了一些務,按黨的要求退休還很遠,特別是在61年時自己在供銷社做臨時工時因工作不小心給牲畜鋤草將手指(左中指)鋤掉兩節,但在黨的關懷下,很快的就給治好了,要是過去的舊社會時,我早就殘廢了。現在不但要我,而且,又讓我工作了十幾年,這就是黨和毛主席對我的關懷。
這次商業隊伍的整頓,我要求退職,因為我年齡很大,不適合戰備的需要了。我回到家後,我也能勞動,雖然手指少了點,但對勞動是沒有大的防耐的,因此我向領導請示,堅決聽黨的話,服從領導,我一定做到留者安心走的愉快。不走一天就要為黨的工作負責一天,為人民服務一天。 申請人,史有海
群眾的力量有時也很「渺小」
我發現檔案中存在上述問題後,立刻找到村裡年齡比較大的一些知情群眾出具了證明,並且將相關證據提交到遵化供銷社。可是沒想到,遵化市供銷社不但不正視歷史問題,還是要用謊言去掩蓋另一個謊言。
甚至,負責接待的幹部公然對我說:「即使檔案有問題,我們也以檔案為準,群眾說的沒用。」
我不明白,那些幹部為啥不肯相信群眾呢?
我不是楊三姐,但我也期待著真相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