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2月的全英音樂獎,大衛•鮑伊(DavidBowie)和英國樂隊Placebo合作翻唱一首歌曲20thCenturyBoys。他們一個是華麗搖滾(glamrock)的始祖、一個是被稱為九零年代華麗搖滾的代表,歌曲的原唱則是另一個華麗搖滾教父/母:T-Rex樂團的Marc Bolan。這場演出的淵源是因為Placebo曾在電影《絲絨金礦》(Velvet Goldmine)原聲帶中重新詮釋這首歌。
1998年,描寫七零年代初華麗搖滾的電影《絲絨金礦》在坎城電影節首映,引起音樂界和電影界極大重視。不僅因為這部片子擁有的強大陣容:導演是著名導演Todd Haynes,製片是R.E.M.主唱Michael Stipe,演員是《猜火車》的男主角伊萬•麥克格雷格(Ewan McGregor)和《賽末點》的男主角喬納森•萊斯•梅耶斯(Jonathan Rhys Meyers),也因為這部電影呈現了搖滾史上最曖昧也最被忽視的一個歷史片段。
將近三十年前的華麗與滄桑,在世紀末又被重新喚起。這只是一股懷舊的悵惘,抑或是那些"二十世紀男孩"的美麗靈魂,在世紀結束前又重新化成肉身?(在《絲絨金礦》中,這個美麗靈魂乃是源自一個世紀前的王爾德啊!)
Ⅰ.The Rise& Fall of Ziggy Stardust
1972年8月16日的倫敦彩虹劇院,超級高跟鞋、發亮連身裝、紅色眼影、橘色頭髮,宇宙搖滾巨星Ziggy Stardust從乾冰中緩緩出現。曾要把這個世界賣掉3的大衛•鮑伊,在這張新的概念性專輯The Rise& Fall of Ziggy Stardust中,卻以宇宙搖滾巨星的身份拯救地球。Ziggy Stardust雌雄同體、糅合著華麗與頹廢,充滿未來主義的前衛造型,自此改變了搖滾樂的美學想像,以及搖滾樂與情慾的愛恨糾纏。
彼時,伍德斯託克時代的烏託邦剛剛幻滅——不過,這個烏託邦並未在空氣中倏地蒸發掉:六零年代的所有反抗、衝撞與試驗,都留下了時代刻痕。
華麗搖滾可以說就是六零年代音樂與青年文化種子開出的一枝花朵,但同時也是對六零年代精神的否定與顛覆。
ZiggyStardust並不是這場革命的開始。在1971年的專輯The Man Who Sold the World中,鮑伊就以性別曖昧的造型出現4。但當時影響力更深遠的是在同一年,T-Rex的靈魂人物Marc Bolan開始化上濃妝、身著閃光亮片衣服、頭頂紅色蓬鬆頭髮,以專輯Electric Warrior寫下了幾乎與披頭狂潮比擬的Bolanmania(Bolan狂潮):在他的演唱生涯衰落之前,他的專輯共賣出3700萬張,比吉米•亨德裡克斯和誰人樂團在英國的銷售量加起來還多。
從1971年底起,Marc Bolan和大衛•鮑伊的成功開始捲起一片華麗搖滾的風潮。有明顯模仿MarcBolan的Slade、The Sweet、Gary Glitter,有充滿優雅頹廢藝術派的RoxyMusic。甚至主流搖滾樂的Elton John、Rod Stewart也化上濃妝——雖然在許多年後,Elton John出面證明他玩華麗搖滾的性別遊戲的"正當性"。
整個1972、1973年,英國排行榜上都是這些不論在造型、形象、舞臺表演,甚至歌詞中嘗試跨越性別界線,穿越前衛與頹廢的團體。
這是華麗搖滾的"華麗"時期。
在大西洋的另一邊,被歸為華麗搖滾——"glitter"是美國更常使用的字眼——的樂隊卻呈現出不同的面貌。
成立於六○年代末的Alice Cooper,取了一個女性化團名,卻以詭異驚悚的裝扮出現。Alice Cooper或者後來的Kiss樂團雖然常被歸在華麗搖滾,但他們和英國華麗搖滾的關係,至多是在採用戲劇化、感官化的表演方式上,本質上卻有不少差異。
但是,另一個美國華麗搖滾樂團The New York Dolls,在造型上和英國派同樣強調跨越性別。女裝和鮮豔的口紅,加上蓬鬆爆炸頭和高跟鞋,甚至在演唱會穿上玻璃紙做的百褶裙加上軍靴,完全混合了兩種性別。只不過,相對於英國的優雅,The New York Dolls的扮相卻是廉價的拼裝風格。
永遠會有人爭論是Marc Bolan還是大衛•鮑伊才是華麗搖滾的教父。或許,就歌曲的可接近性或是造型的容易模仿性來說,MarcBolan推動了華麗搖滾的流行風潮,但是大衛•鮑伊卻把華麗搖滾的界限向前推展,創造了新的藝術內涵並真正顛覆了既有的性別認同框架,而且,他一手創造出華麗搖滾的其他傳奇變種。
譬如1969年成立後發行四張專輯都不成功的Mottthe Hoople,在1972年3月瀕臨解散的前夕,遇到他們的歌迷大衛•鮑伊。鮑伊建議他們穿上9英寸高跟鞋,化上濃妝,並且提供一首他寫的歌All the Young Dudes,令這個樂團在英美大紅。
同樣是在1972年,來自密西根的Iggy Pop在紐約遇到鮑伊,他建議Iggy Pop改組他的樂隊The Stooges,並改變造型。於是1974年在鮑伊介入下發行的經典專輯RawPower,封面的IggyPop就著濃妝、深色口紅及眼影。
同一年,同樣在紐約,六零年代最重要前衛樂隊"地下絲絨"解散後的主唱LouReed,也在鮑伊鼓勵下加入華麗搖滾的扮裝大隊。在1973年由鮑伊製作的專輯Transformer封面上,Lou Reed亦以扮裝皇后(dragqueen)形象示人。5
但是,如同每一種音樂類型的生命史,當這些先驅團體創造了黃金時期,並繁衍出一大堆跟風樂團(想想九零年代的Grunge和Brit-pop),他們卻也同時宣告了自身的死亡。1973年末,MarcBolan就宣稱:"華麗搖滾已死,它曾經是偉大的,現在你們有你們的Sweet、你們的ChicoryTip和GaryGlitter。但他們所做的只是荒謬和可笑的。"
也就是在這一年,大衛•鮑伊褪去了Ziggy Stardust的外殼,開始他的下一場人生演出;Brian Eno離開RoxyMusic,去開創他在音樂史的神聖地位;The New York Dolls的鼓手Billy Murcia死亡。瞬時間,華麗搖滾的奇異與瑰麗都逐漸褪色,並且湮沒在同時期更狂囂的聲響中,那是搖滾史上屬於前衛搖滾和重金屬的所謂"超級樂隊時期"。
Ⅱ.Oh,You Pretty Thing!
1969年6月,在紐約格林威治村的一家"同志"酒吧石牆(Stonewall Inn),美麗少年們群起反抗警察的粗暴。這就是改變"同志"平權運動的"石牆事件","同志"扮裝文化也在此開啟新的起點。在"石牆事件"的背後,是整個六零年代亞文化運動中的性解放動力。
如果說六零年代將情慾從父權體制的桎梏中逐步解放出來,那麼七零年代則對情慾流動或性別認同的可能性進行了進一步探索。
另一方面,當阿爾塔蒙特(Altamont)8的悲劇終結了伍德斯託克時代的反叛與理想,隨之而來的七○年代面臨的是既有價值的崩解與自我認同的混亂。
也唯有在這個脈絡下,我們才能理解華麗搖滾為何能成為一股運動、一種青年亞文化。
對當時的美麗少年而言,華麗搖滾令人興奮但也是危險的。當The New York Dolls唱出Personality Crisis時,那些青春期的困惑找到了出口;當Marc Bolan開始化上濃妝演唱時,所有美麗少年——不論是異性戀男孩或"同志"——開始敢於去打扮自己;當大衛•鮑伊在雜誌Melody Maker的訪問中宣稱:"嗨,我是雙性戀(Hi,I'mBi)",並唱出"你們這些美麗少年,你們不知道你們正在把父母搞得發瘋嗎?"(Oh,You Pretty Thing,don't you know you're driving your mamas& papas insane?)時,一池情慾春水被徹底攪動。
然後,Mottthe Hoople的All the Young Dudes成為"同志"解放運動的"國歌";Lou Reed的Walk on the Wild Side成為紐約"同志"社群的秘密通關語。
《絲絨金礦》導演Todd Haynes說:"七○年代初期,關於情慾最有趣的部分甚至不是同性戀,而是各種相對的東西彼此吸引:男人和女人,同性戀和異性戀。尤其,雙性戀其實是和每個人都相關的。"後來終於出面的R.E.M.主唱Michael Stipe則說:"我是在朋克搖滾之後才發現華麗搖滾的,但當我進入青春期時,華麗搖滾的性別意含就像一道乍現的靈光。"
華麗搖滾更深的影響是顛覆了搖滾自誕生以來和情慾的關係。因為搖滾樂本來誘惑的就是青春期的騷動。當貓王用他的臀部撼動這個世界時,他就是以挑逗年輕人的性慾來進行對成人世界的反叛。
Ⅲ.Children of the Revolution
華麗搖滾的核心是對藝術的可能性以及性別認同界限的探索。它的風格遠大於實質,因而缺乏一致的音樂特質。
華麗搖滾毋寧更像是一種特定時空脈絡下的時尚潮流、青年亞文化,而非音樂形態;不像其他的青年運動,華麗搖滾從來無法被複製、再現,無法成為一種固定存在的亞文化。所以當其他音樂類型如朋克、重金屬、雷鬼在獨領風騷的時代過後,都能各自有延續的音樂次類型,華麗搖滾卻只能有限地滲透到其他音樂類型:如八○年代的後朋克(The Cure,Siouxsie&theBanshees)、新浪漫派(Duran Duran、Bo George),以及華麗金屬(glammetal)。
如今,也有人說華麗搖滾在九零年代復活了,那些在七零年代初就現身的"二十世紀男孩"的美麗靈魂,三十年後又在二十一世紀來臨前重新化成肉身:從最具華麗搖滾扮相的早期Manic Street Preacher,到Placebo(鮑伊曾說Placebo是他最喜歡的新樂隊),或是未化女妝,但更具陰柔氣質的Bret Anderson(Suede的主唱)及Jarvis Cocker(Pulp的主唱)——後者的確無法不讓人聯想起Roxy Music樂團主唱Bryan Ferry——乃至以雌雄同體加上未來主義造型,而宛如Ziggy Stardust殭屍版的瑪麗蓮•曼森(Marilyn Mason)。
但這些終究只是表象的複製。離開了那個既有性別關係剛崩解、年輕人自我認同困惑的七零年代初,這些九零年代的角色複製縱然有絢麗的外殼,卻再也無法攪動一個新時代的華麗。
來源:張鐵志著《聲音與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