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萬花筒、小畫冊及其他
———————
這個日子,父親健在,是節日;父親已逝,是紀念日;父親過早缺席的,如我,是一個刺心之日。
我的第一個玩具,是爸爸在一個周六下午回家時送我的,它叫萬花筒,是一個兩端嵌著玻璃的圓柱玩意兒,半尺來長,小酒杯粗細,暗紅的外殼,幾歲的小手剛好能握住。
它既不叮噹作響,也不會動會跳,很不起眼,但是,只要一隻眼湊近頂端的玻璃小孔往裡面一瞄,輕輕轉動筒身,一個奇妙的世界就呈現在眼前了:裡面開放著無數變幻無窮的花朵,每朵花的花瓣都對稱著開放,除了顏色不變,隨著手轉動或抖動,花形永不重複。
我能拿著它一玩一下午,百看不厭,卻不明白它裡面怎麼能開出那麼多不同的花呢?
去問爸爸,他說,你自己拆開看,看是怎麼回事。我捨不得拆,他說不要緊,拆壞了想辦法裝好,又找來小刀幫我一起拆。
原來它是一個厚紙殼做成的圓筒,裡面有三條玻璃鏡子,組成一個三角柱,一端放有一些紅色和綠色的玻璃碎片,在裡面相互映照,組成了無數不同的圖案,看起來真是萬花開放了。
破解了它的奧秘後,再看小朋友們玩我的萬花筒時好奇不解的神情,我心裡是有小小的得意的。
萬花筒還沒玩厭,爸爸給我一本名叫«少兒天文知識»的小畫冊,四四方方,彩色的圖畫配著文字說明。
畫冊居然說月亮是一個長滿麻子的球,根本就不會發光,還說,人要是站它上面,體重就會變輕,至今記得畫頁上有個小孩,在地球上是60斤,月球上只有10斤,他自己站在秤上也吃驚得嘴巴張得老大呢!
我問爸爸這是真的嗎?爸爸說是真的,為此我好長時間回不過神來:有月亮的夜晚就盯著看,明明月亮白亮白亮的,怎麼就沒發光呢?明明清楚看到裡面有棵桂花樹,怎麼就只有大石頭呢?後來又覺得難怪吳剛老是砍不倒那棵樹,一定是他在月亮上力氣變小了.……
唉,真不知道書騙人還是大人的故事騙人,爸爸不告訴我,卻說兩個都沒騙人,說我自己好好讀書就會明白了。
後來上了學,會了拼音,認了不少字,爸爸又給我一本注音版少兒«西遊記»。結結巴巴地連猜帶蒙幾天就看完,邊看邊感嘆:天哪!孫悟空沒有爸爸媽媽,還那麼厲害!可恨他師傅,一點本事沒有,光會念緊箍咒。
可憐孫悟空頭一疼,我就跟著疼,為什麼會這樣,我想我要等爸爸回來問他。
三年級,跟爸爸到他教書的鎮上插班一年,寢室隔壁住個初一的小姐姐,天天聽她念"書、布可,是、夜死,尺、嚕了,好、顧得,學生、四丟等特."我問爸爸她說的什麼,爸爸說那是英語,就是別國家人說的話。
我忽然靈光一現,聰明起來:"是不是我們的話是一個字的,英語就要用兩個字來說啊?"爸爸哈哈大笑,說:"不是這樣的,我也不太清楚,等我學一學了告訴你。」
隔幾天,我已經忘了這事,爸爸不知在哪裡學成回來:"你說的不對。書是布可,小汽車是咔,你好是蒿啊又,跟字數沒有關係,是人家說的話跟我們完全不同,你上初中好好學了就知道了。"
跟爸爸上學的日子,每星期一要跟他起大早去幾十裡外的學校,深秋的大清早,很大的霧,爸爸一面在前面踩車,一面跟我說:「你看早上的路上有什麼,好好記著,最好寫下來。」
到了學校,我寫了一篇作文給他看,他誇我"有的地方霧濃的像米湯","水杉樹安靜地站著,連葉子都不落"寫得好,又笑我"一團濃霧向我們撲來"有毛病。說霧要是會撲來,說明有風,有風的話,霧就散了呀!
我問那要怎麼說,他說應該是"我們鑽進一團濃霧裡"。搞得我以後寫老師布置的作文,老要返過來看一看,生怕有"濃霧撲來"的錯誤.
小學時的女孩子,最精怪,很容易吵架。有一次,膽小的我也跟人彆扭起來,一言不合,惡語相向,對方竟輕蔑惡毒地罵我"地主婆娘"!天哪,我一下就被打中七寸,無半點回擊之力了:地主,是我恥辱的家庭出身,因為這個,我上了幾年學還沒戴上紅領巾呢!婆娘這個詞,又是多骯髒多醜陋啊!
我當場氣塞,哭著跑回家,正巧爸爸在,問我怎麼了,我抽抽噎噎說了,他居然笑起來,還說:「那有什麼了不起的,她罵你地主婆娘,你就罵她貧農婆娘嘛!」
我一下子驚呆了,「貧農」這個光榮得閃著金光的詞,也能跟婆娘這麼齷齪的詞搭配在一起罵人的麼?我滿腹疑問,卻無心搞懂,管他呢!下次那誰再罵我,我這麼回她就是了!
然而小孩子脾氣,沒有隔夜仇的,再見時早忘了吵架的事,那句準備好的臺詞終究沒有派上用場,只是我漸漸不會在和別人相處時,因為身份懸殊而心生畏懼了。
我小時候,鄉村大人小孩的衣服,都是買回布料,請裁縫師傅去做,往往周圍人款式花色都相差無幾,所以,我們對新衣服並不十分上心。
那一年不同,爸爸給我買回一件褂子,而不是千篇一律的布料。那是一件水紅色的襯衣,領子不同於以往簡單的尖方,它是圓弧型的,帶著褶紋細密的木耳邊,前襟左右各繡了三朵精巧的梅紅色小花朵,配著嫩綠的小片,跟真的一樣,哎呀!太好看了!可是,從來沒有哪個小夥伴穿過,我怎麼穿得出去呢?
我穿上它捂著嘴,捂緊心裡的喜歡,不敢出門。爸爸看我扭扭捏捏羞羞答答,似乎看穿我的心思,說:"出去玩。沒人會說你的,只是穿的衣服跟別人不一樣,又沒做壞事。"
果然,小夥伴看見,小心地摸摸花朵,只說:"你的褂子好好看啊!"並沒有因此不和我玩了,真的不必擔心與眾不同啊。
新衣服穿了一天就洗了,留著兒童節那天穿,其實,那就是爸爸給我的節日禮物,只是沒有同時配送一句:「兒童節節日快樂!」而那時的我並不知道,這世上,有一個節日叫父親節,不懂得問候,也拙於表達感情,更不知道,一兩年之後,我的不同於別家動輒吼罵責打的爸爸,會突然消失。
那個初夏,不冷也不熱,爸爸卻感冒了,沒力氣,可是星期六下午要回家呀,他推上自行車,這次一反常態沒有把我一胳膊夾上後座,而是要我自己爬上車,我什麼都沒覺察,很樂意自己跟著車跑一段再跳坐上去,遇上上坡路,爸爸也不把身子躬得伏在籠頭上使勁踏了,喊我下來,他也下車推著走,呼吸不勻的樣子。
離家不太遠的那條路很平整,那天路邊的排水渠裡有急急奔忙著去灌溉田野的流水,爸爸騎著車突然就向水渠滑去,我急忙溜下車,使勁抓住車子往後拽,車居然被我拽停了,爸爸順勢歪下車,跌坐在地上,也不扶起車,很反常地把我攏在他懷裡坐下,氣喘籲籲地說:「不行了不行了,多虧你把車拉住。」
爸爸一臉疲憊,臉色也不好,我很少見他那個樣子,有些不知所措,從他懷裡掙出來,逞強要騎車馱他回家。他不肯,推著,硬要我坐在前大架上,他的下巴不時擦著我的後腦勺,我感覺怪怪的,像頭和心被什麼冷冷的東西忽緊忽松的籠著一樣,有點害怕,又不知怕什麼,竟一句話也不敢說,不敢問。
回到家,爸爸就躺下了,第二天,爸爸被送到醫院。
爸爸住在醫院,很多的親朋去醫院看望,比過年時人都多,白天姐姐們在醫院,晚上我們去醫院附近舅媽家住。
住院第二天,沒人送我去上學,我也樂得不去,下午就跟舅媽家的小表妹到湖邊玩,摘下初開的荷花,裡面有淡黃的小蓮蓬,它有好聞的清香,心想一會兒吃完晚飯就把蓮蓬拿給爸爸。
晚飯時大人們都不在,姐姐們也不在,我和小表姐妹吃晚飯,卻沒人帶我去醫院,我倒也沒很想去,天一黑就睡了,不知睡了多久,感覺半夜了,大表姐把我喊醒,說,快起來去看你爸爸!
我一聽心想爸爸肯定好了要回家去,不然這半夜的喊我幹什麼,連忙捧上枕邊的小蓮蓬,就著表姐的手電光,深一腳淺一腳來到醫院,還沒到病房,就聽到許多人的號哭,我一懵,趕緊跑進病房,姐姐一把扯過我,哭道:爸爸
爸爸怎麼了?這個念頭還沒閃完,我明白是怎麼了!楞了一下,哇地一聲擠上前去大喊爸爸爸爸,把小蓮蓬塞進他溫熱的手掌,使勁捏他的手他也不肯握緊它。
我啊啊大哭,更多人大聲哭了起來,後來不知被誰攏在懷裡,哭著抽泣著竟迷迷糊糊睡了,再醒來,我跟爸爸都回到了自己的家裡,爸爸躺在地上,姐姐們跪坐在旁邊,眼睛紅腫,淚水漣漣。
聽人在說,唉,可憐這小女伢昨夜哭的撕心裂肺,弄得我們旁人都哭了好一場。是說我嗎?什麼是撕心裂肺呢?當時的我,大概是因為害怕和被情境感染,才哭的驚人吧?
真正體會撕心裂肺,其實是在多年以後的某些時刻,並不大哭,甚至少有淚水,只是胸腹部一陣刺一樣的痛,喉嚨堵塞呼吸困難.
爸爸就這樣突然消失,再沒出現。很長時間,我們都不提爸爸這個人,周六放學一個人走幾十裡路回家時也不去想他。
時間是個奇妙的東西,多年以後,爸爸這個詞竟又可以拿出來說了,甚至拿來玩笑:有一天我問我媽:「爸爸是不是很不喜歡我?」
「為什麼?」媽媽問,我嬉皮笑臉逗我媽:「我是第三個女伢子呀,生了我肯定厭棄得很咯!」
「哪裡!」媽媽像是很不滿我的不知好歹,說:「待你格外像個寶呢!生下來就把捂在懷裡,怕你凍死,你又醜又憨,經常帶著你去這裡那裡,星期天下午去上班,每次都把你馱到東邊堤上又送回來了他再去,你不記得?給你買別人都沒有的衣服紗巾你不記得?他自行車你大姐都不許碰,你一丁點兒大就給你學騎你不記得.」
我記得我記得,可是,好多問題還沒來得及問他,連記憶都只能給我這些碎片,他就早早退場,對我再也不理會,我怎麼能知道那些就算是喜歡我?我怎麼能不疑心我是一個不被愛重的孩子?
我沒有機會問,我不需要答案。
2017年陽曆6月18號,父親節;陰曆5月24日,父親的忌日。有些日子,陰陽偶爾重逢;有些父子,陰陽永遠兩隔。
~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