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計很多人跟我一樣,有很多音樂列表,每個列表有屬於他們的故事。
我上小學的時候,我爸會定期買一堆「打口盤」回來,都是各種國外的CD,那時候還沒有正規的銷售渠道,只能約好賣盤的人,之後偷偷去「交易」。
聽說我爸當年常光顧的那個賣盤人的根據地,是個在七拐八拐的胡同裡的一個小屋,我從來沒去過,幼年的我總覺得這事兒特危險,在腦子裡總會幻想他們「交易」的場景。後來有一次聽馬未都的採訪,講他有一回買古董被騙,就是被帶到一個燈光搖曳且昏暗的胡同小屋裡,我聽著他的描述,覺得像極了我腦子裡的那個買盜版碟的地方,估計就在隔壁。
總之,我每次都期待著我爸趕快回來,然後坐在地毯上,一張一張和他一起聽那些歌。那些買回來的盤都不是裝在盒子裡的,CD被單頁的封面紙包著,和盤盒捆在一起。我的任務就是把封面兒和CD裝到透明的盒子裡,有時候還得好好擦乾淨盤面跟盒子,經常都是土。
我從小就有特別明確的喜好,聽到喜歡的,會記住是哪張盤的第幾首,因為看不懂英文,只能生記。然後在我三年級的時候,家裡有了可以轉錄音樂的設備,我就開始把自己最喜歡的歌從CD翻錄到磁帶上,一盤兒磁正反兩面兒,我掂量著歌的排序,誰在每面兒的第一首和最後一首,還要看時長,每首歌中間空多久…… 我每學期給自己錄一盤兒磁帶,放在床頭的錄音機裡,每天晚上睡覺前看書的時候聽。
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發現了音樂的秘密。
和味道一樣,音樂會承載當下的時空,作為載體,像個泡泡一樣,準確地鎖住那個時候的我。之後無論過多久,我只要聽到那些曾經出現在我的MIX-TAPE裡的歌兒,我就會穿越回到那些夜晚,感受到我溫暖的被窩,感受到粉色牆紙反射的橘紅色檯燈的光,感受到窗外逐漸安靜下來的北京的夜晚,感受到《哈爾羅傑歷險記》的某個關於叢林的故事……
一定要在一段高密度的時間裡,只聽某些歌,反覆反覆,一直反覆,才會有這種神奇的效果。比如到現在我每次旅行都會做一個特定的音樂列表,在這次旅行的時候只聽這些歌,之後會發現,每次再聽到裡面任意一首歌的時候,就會回到那段旅行裡,這是個很特別的體驗。
其中有個比較極端的例子,是我大學的時候有一段時間去澳大利亞昆士蘭附近一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做保護野生動物的志願者。那段日子每天天一亮我就要去清理各種動物的糞便,然後給它們準備早飯,我幹活的時候就戴著耳機,邊聽邊做。結果,我到現在只要一聽到Eminem的「Love the Way You Lie」,滿腦子就出現一粒一粒的袋鼠便便,和一桶一桶動物們愛吃的紅薯片兒和胡蘿蔔片兒。有機會講講那段兒經歷,感謝Eminem給我力量。
小時候覺得一盤兩面兒的磁帶就是極限了,聽一段兒時間才又大張旗鼓的斟酌著再錄一盤兒,所以那些歌特別深刻的承載了我每一段成長的記憶。
但是現在,不存在極限這麼件事兒了 - 不存在因為獲取途徑的有限,而如饑似渴的等待著一波新鮮的刺激這件事兒了;不存在因為空間的限制,而不得不做精心的篩選這件事兒了。
反而,我開始需要強制性的告訴自己,別點「下一首」了,別「隨便聽一耳朵」了。能不能好好兒的,拿出一段時間,反覆的,反反覆覆的,感受現在這首歌,給TA一次機會,也給自己一次機會,去承載一段只屬於我倆的記憶。給我再造出一個泡泡,把眼下這個時空包起來,等著未來的我,不定期的穿回來看看。
想到哪兒寫到哪兒,發現居然還沒說今天我本來想說的那個人……
嗯,我今天想說一個作曲家,叫Erik Satie,他的幾首作品就在我2021年的音樂列表裡,因為實在太喜歡了,就想在這裡分享一下。
就像我之前說的,我覺得這件事兒特別浪漫,就是讓一個人的音樂,承載我的一段人生,即使這個作曲家早不在人世了,而那些作品也已經寫了有100年了。
我覺得從某種角度來說,當一個音樂家寫完他的作品之後,其實這個東西沒完成,是之後無數的聽眾各自給這些作品收了尾,於是這些作品有了無數的版本。到這裡,這事兒就和作者本人沒什麼關係了,變成了每個人的一個特別私人的經驗,多有意思。
Erik Satie是個法國作曲家,1866年出生,那真是個各個領域都大師雲集的時代,大家還都喜歡扎堆兒在巴黎一起玩耍,比如德彪西,拉威爾,華格納,尼採,雷諾瓦,德加,夏凡納……還有跟Satie好過一段兒的傳奇印象派女畫家,蘇珊娜·瓦拉東。大家都開心的混跡於巴黎的「黑貓酒吧」,想起伍迪艾倫的《午夜巴黎》,如果可以穿越,真想去那個酒吧蹲一天……
我放了幾首Satie的作品在這個文章裡,大家要是喜歡可以去搜搜其他的,他的幾個系列比較有名,Gnossiennes 《玄秘曲》系列,Gymnopedie 《裸體歌舞》系列 - 這個系列是我最喜歡的,反覆聽得不能自拔。
我聽這Gymnopedie三部曲的時候特別有畫面感,感覺眼前有一層揮之不去的霧氣,瀰漫在深藍色的森林裡,有一種冰冷卻緩慢的氣息遊走在掛著露水的松枝尖。
Satie讓我著迷的地方就在於此,我覺得他的東西有種黑暗童話的質感,但他的童話裡沒有主角,也沒有情節,像是一個剛要開始講,卻永遠不會真正開始的故事,是一種會無盡蔓延下去的氛圍。氛圍裡有最簡單的卻最豐富的元素,比如水,比如石頭,比如樹。
後來我查了資料,才知道Gymnopedie是古代(4、5世紀)斯巴達的一種紀念亡魂的節日,在這個節日裡男人們在笛子的伴奏下裸體的舞蹈紀念死去的戰士。Satie選擇這個題材作為背景,有人說是因為他對古代的音樂有偏愛,但我覺得可能是他對具有神秘感的題材情有獨鍾。
據說他特別喜歡安徒生,臨終前床頭有兩本書,其中一本就是安徒生的童話。想想還真挺合理的,這兩個人身上都散發著種魔幻的神秘氣息,如果再有人要改編安徒生的故事成電影,真應該用Satie的作品當背景音樂…… 嗯,其實我還很好奇另外一本書是什麼,會不會是王爾德的暗黑童話?(年幼的我因為看了《夜鶯與玫瑰》,留下了很長時間的心理陰影,打著童話旗幟欺負小孩兒,討厭。)
說回Satie的作品,他的作品本身很簡單,但樂曲裡採用了很多非傳統的和聲,節奏很鬆散,其中有很多重複。在《玄秘曲》裡他乾脆放棄了小節線,讓音樂更加毫無束縛的延伸出去(下面這首是其中之一)。有一段關於他的描寫很有意思 - 「他經常把音符濃縮,並將音樂語言減少到最低限度」。很多人說他是極簡主義者,但顯然「簡單」本身並不是他的目的,他只是希望更精準的運用每一個音符。
Satie是個怪咖,據說在他上音樂學院的時候,天天曠課,非常懶惰,但極有才華,老師都煩他,和聲老師跟他說:您別在我這兒呆著了,去學鋼琴吧,您鋼琴有天賦;鋼琴老師說:您別在我這呆著了,去學作曲吧,您作曲有天賦。最後他輟學了,還撂下狠話說:「音樂學院的大樓巨醜,老師還不夠聰明,只能教些拙劣的藝術,讓人看不起!」(大意啊都是大意,但我覺得應該說的比這個狠。)
他的瘋逼還體現在給自己的曲子起的稀奇古怪的名字上,什麼《脫水後的胎兒》、《害牙疼的貓頭鷹》、《(為一隻狗而作的)鬆弛的前奏曲》和《(為一隻狗而作的)鬆弛的真正的前奏曲》,還有寫在樂譜上的莫名其妙的給彈奏者的指令,什麼彈這裡的時候要:「對自己感到驚奇……」,「矯揉造作地……」,「在舌尖上」,「努力思考」等等,這人簡直太好玩兒了,說他是音樂圈兒裡的達達主義者還挺合適的。我想說,他應該挺適合說脫口秀的……哈哈哈
哦,他的作品裡還有一個風格比較不一樣的、非常美好的曲子:Je Te Veux(我需要你),是寫給上面說過的那位女畫家「蘇珊娜·瓦拉東」的情歌,這首歌打破了我上面所有關於暗黑童話的描述,完全是陽光燦爛臭不要臉的一首眼冒小星星的曲子,愛情的力量果然強大……
話說蘇珊娜·瓦拉東 - 這個女子太生猛,是自學成才的後印象派重要畫家,天賦異稟,個性濃烈,讓無數當年混跡在黑貓酒吧的藝術家為她瘋狂,夏凡納畫過她,德加畫過她,雷諾瓦畫過她,勞特雷克畫過她。連Satie這種玩世不恭的怪咖也愛她愛的死去活來的,通過上面的這首歌就可以看到這份愛有多強烈。
更逗的是……呃,不能這麼說,應該是令人心酸的是,他們短暫的交往了半年後,分手之痛讓Satie創作了另一首非常特別的作品 - 「Vexations」(煩惱)。
這首歌譜子只有一頁(依舊沒有小節線),但是要求重複840次。直到1963年,才有10個鋼琴家在紐約一個音樂廳裡輪流上崗,第一次按照要求演奏完成了這部作品 - 花了18小時40分鐘,最後只剩留下了6個觀眾,包括一個打呼嚕的記者。我不禁感慨啊,人家1963年居然就已經開始玩兒這種行為藝術類的實驗音樂了,而且還是1893年的梗……
我就琢磨了,為什麼是840遍呢?後來我找到了一個關於Satie的論文,裡面非常牛逼的分析了這段作品,簡直目瞪口呆。必須貼在這裡,供大家和我一起目瞪口呆一下。要感謝這位學者的研究,致敬【劉瑾 :埃裡克 ·薩蒂的早期生活經歷與音樂創作;中國音樂學 (季刊) 2002 年第 4 期】。
怎麼樣,看完有沒有一種虎軀一緊的感覺。
用弗波納奇數列組織作品,用黃金分割的比例在推進旋律……太飛了,CHAPEAU!
Ok, 昨天交了劇本,今天有點時間,就和大家聊聊我喜歡的音樂。
Erik Satie,在我音樂列表裡的古典音樂家,2021年春天的記憶,就拜託你了!
大家春節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