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臺灣電影金馬獎來說,2015年是一個大年。
侯孝賢憑著《刺客聶隱娘》拿下最佳導演和劇情片;來自小城凱裡的畢贛用一部《路邊野餐》驚豔了影壇;導演馮小剛借《老炮兒》拿下了第一個金馬影帝。
而那年的最佳動畫片,在《大聖歸來》與《麥兜·我和我媽媽》間角逐。因為市場表現和口碑發酵,在之前的預測裡,大家都比較看好《大聖歸來》。但是那年,上天入地狂攬16億票房的大聖沒有戰勝這隻天真爛漫的小豬。
「人人都想要拯救地球,卻沒有人願意幫媽媽刷碗。」這是網易雲上很有名的一個評論,畢竟大聖只有一個,而我們更多的人都是普通的。我們更像是小豬麥兜,在平凡的市井裡體會著生活的酸甜苦辣。
《麥兜·我和我媽媽》2014年10月在中國內地首映,2019年4月5日重映。2019年的4月,《麥兜·我和我媽媽》重映。不知片方為何會選擇在這個時候重映,事前也沒有相應的宣發,在《風中有朵雨做的雲》《雷霆沙贊!》等一眾院線類型片的擠壓下,單日排片僅有0.5%-0.6%。
《麥兜》系列就像是一部寫給大人的故事書,是香港市民文化的縮影,也是香港電影中某種親子關係的特質提煉。堅強的單身母親和憨憨的獨子——麥太與麥兜這樣的親子關係似乎就在映射著一些時代現實,一些長期佔據香港電影的天然人物矛盾。
一、時代的某種印記:孤兒寡母
《麥兜·我和我媽媽》作為麥兜系列的第六部,它的故事結構非常簡單。故事從麥兜成為神探波比開始說起,在一起富豪之死案時,麥兜倒敘自己的童年經歷與媽媽在一起的時光,以及母親的離世使他串聯起了所有的智慧碎片,讓他最終成為受人敬仰的神探。
用打結的尼龍繩通下水道、用衣架折成各種工具……無所不能的「居家萬能俠」麥太在那些年潛移默化教給麥兜的生活技能,在未來的某一天成為了麥兜的財富。而年少輕狂的我們,在嫌棄母親的囉嗦嘮叨之後,也終究會發現自己全部的生活智慧,都來自母親。
在受麥兜母子之情的感動之餘,人們總會好奇於麥兜的父親。在《麥兜·我和我媽媽》的前半段,在麥太謊稱自己要上太空實則重病入院時,一個神秘的大表伯突然出現,帶著麥兜在荒無人煙的山野小道買滋味寡淡的速食麵。
《麥兜·我和我媽媽》劇照
其實這個大表伯(麥父)在第二部《菠蘿油王子》中就已經出現了,麥太用一個落魄王子的故事對麥兜解釋著他父親麥炳的來歷。以一種荒誕童話的方式消解著單親家庭對麥兜(及觀眾)的實際影響。但我們不難從這個王子故事的敘事模型看出,殖民歷史印記對香港底層單元的影響。
香港特殊的時代地位與城市歷史發展,階層的劇烈分化、社會的流動使得傳統家庭親子關係遭到衝擊,父親作為某種符號,經常缺位於家庭生活。
最典型的莫過於香港著名演員黃秋生的身世經歷。黃秋生的父親作為一個曾經的港英政府官員,在他4歲時離開,從此再未過問母子倆的生活。儘管經過半個世紀,黃秋生終於通過網絡再次尋找到了同母異父的兄弟,解開了自己童年心結,但這種「孤兒寡母」的家庭形式,依舊在香港的世俗生活中屢見不鮮。
無論是帶有殖民色彩抑或是本土印記,在高速發展的香港,父親角色的長期缺位被香港電影忠實記錄,並成為一種反覆討論的命題。
《黃金花》劇照
《黃金花》(2017)作為近年來香港本土親子題材的中庸之作,情節落了些許窠臼。中年的黃金花帶著自閉症的兒子生活,駕校教員的丈夫在生活重壓之下出軌學員。黃金花得知後跟蹤小三,甚至意圖刺殺其後與兒子自殺。最後在兒子的感召下與生活和解,丈夫亦回歸家庭。毛舜筠對黃金花這個人物的出色演繹,也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影片情節的不足。
《黃金花》用「打小三」的主要情節去勾連這個不幸家庭的人物關係,在母親帶著自閉兒子蹲守小三的過程中,在女主面對這些生活的困苦的時候,自閉的兒子並非是毫無察覺的。他甚至是女主內心情感的投射,會給出意料之外的反應。而呂良偉飾演的父親,在長期壓抑無望的生活中,選擇了逃離,也反襯了黃金花的堅守。這或許是想印證那句「在苦難面前,女人往往比男人堅韌」吧。
《黃金花》給了這對苦命母子一個happy ending,似乎有些三觀太正煽情賣弄的嫌疑。這裡的親子關係成為一種約定好的救贖。
《幸運是我》劇照
相比而言《幸運是我》(2016)中的人物關係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母子情:外來尋父少年阿旭因一盒雞蛋與孤寡老人芬姨相識,由於生活所迫阿旭搬來與芬姨同住,不同的生活習性與代溝,讓兩人摩擦不斷,卻最後相互理解互相陪伴。片中的人物圍繞著「孤獨」,建立起了彼此的關聯。
從人物關係來說,《幸運是我》和許鞍華的《桃姐》(2011)同樣塑造了一對「勝似母子」的假母子。相比《桃姐》中細水長流的主僕情,《幸運是我》中阿旭和芬姨的矛盾更加激烈,而阿旭尋父的情節也更有現實意味。在這對關係中,父親是疏離而陌生的,這個人物形象的存在似乎是一種社會特質的人格化——不信任的、但卻無法迴避的,一如這個社會本身對「孤兒寡母」的敵意。
父親角色的缺失,在這些影片裡直接構建了母子關係的外部困境和內部矛盾,延伸了或溫情或悲憫或激烈的人物景況。
二、對仗的親子關係:如父如子
與苦命母子形成對仗的是無言父子的人物關係。不知是囿於儒家文化圈特有的「父父,子子」的倫理框架,還是時代劇變造成的代際鴻溝,父子關係並沒有母子來的那樣溫情。父親與兒子的相處從來是沉默無言或矛盾叢生。
我們經常用「多年父子成兄弟」這樣的話來形容父子,男人本就是男孩,很容易就相互影響了,父子也就成了兄弟。但這樣的親子關係往往可遇而不可求,香港電影裡捕捉的,更多的是如父如子下錯位的父子情仇。
《一念無明》劇照
說起父子間的無奈關係,筆者第一時間想到的是近年的《一念無明》(2016)。一念無明,佛家所說的生命中的根本的迷惑,對於餘文樂所飾演的阿東而言,躁鬱症、女友離開、誤殺生病的母親、他人對精神疾病的誤解……生活的一切就像是旋渦,無時無刻不在侵擾著他。而他與父親黃大海的僵硬關係,成為了無奈生活的最後註解。
但是作為男人也作為父親,黃大海以一種沉默而倔強的態度,支持著阿東。外界對精神疾病的無知,使得周遭的人對阿東施放著異類的敵意。父親無法理解他的苦痛,但天台上的父子相擁足夠證明父親的善意,他用一種近似「義氣」的愛,站在了所有世俗看法的對立面,站成了阿東最後的防線。
《阿郎的故事》劇照
流變城市裡的人際交織,會製造很多躁動而空洞的靈魂,聚焦在電影叫「浪子」,現在的人叫他們「渣男」。《阿郎的故事》(1989)作為杜琪峯早期的作品,幾乎騙走了所有看過這部電影的觀眾的眼淚。尤其是最後阿郎贏得車賽又葬身火海的結尾,隨著羅大佑那首《你的樣子》,讓人喟嘆。
嚴格意義上,阿郎這個人物不能算作渣男,但卻也是家庭悲劇的起源。賽車手出身的他年輕時放浪形骸逼走了波仔的母親波波,在一次車禍致殘後與兒子波仔相依為命。他與波仔的關係默契而融洽,甚至可以說是優質的親子互動,可回頭一想,令波仔失去母親的正是阿郎自己。隨著波波回到香港,阿郎開始了自己的補償。他逼走了乖巧的波仔,只是想讓波仔能跟著母親去美國享受更好的生活。
《父子》劇照
在《阿郎的故事》裡我們可以看到一種變相補償的父子關係。而在譚家明導演的《父子》(2006)裡,我們會看到一種更極端的、不知所措的親子關係。
父親周長勝的暴躁脾氣和爛賭習性逼走了母親,他無法處理自己的人生,也將兒子阿寶帶上了歧途。身無分文的他唆使阿寶偷盜,卻在阿寶被抓時離開。這個父親角色幾乎集合了所有令人憎惡的特性,卻又只能讓人大嘆無奈。生不能養,養不能教,這種令人無奈的親子關係,現實裡又有幾多呢。
三、內地的遙相呼應:原生家庭
雖然《麥兜·我和我媽媽》具有強烈的香港本土氣息,但是內地電影中,依舊能夠看到各式親子關係的呼應。
較之香港對邊緣人物關係的刻畫,內地更多的討論落在「原生家庭」的主題上。無論是剛剛收官的年度熱劇《都挺好》抑或是豆瓣知名話題「父母皆禍害」,對原生家庭的控訴從未停止。
《狗十三》劇照
曹保平導演的《狗十三》(2013)中,父母離異後寄宿在爺爺奶奶家中的少女李玩,她所有的願望和期盼不過是一隻寵物小狗,卻沒有人能夠耐下性子了解她的訴求。
「乖」似乎是所有中國家長對孩子的全部期望。不惹事、要聽話、我已經給你吃飽穿暖了你還想怎麼樣……這些夾雜在言語行動中的潛臺詞,相信各位讀者不會陌生。身在特殊變革時代的父母在忙著生存打拼,似乎也無法苛責他們,但孩子的童年就應該如此廉價麼。擅長警匪懸疑的曹保平在這部《狗十三》裡用十分克制的鏡頭還原著一場「中國式馴化」的過程。
如果說導演真的要表達什麼,可能已經在片名中說得清清楚楚了吧。
《萬箭穿心》劇照
親子關係的破裂,對於女性而言可能更加撕心裂肺,《萬箭穿心》(2012)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李寶莉作為一個典型的武漢辣妹子,面對丈夫馬學武的離婚請求,她無法理解自己辛苦的付出為何得不到認可。為了報復,她舉報丈夫出軌,也將丈夫逼入絕境。丈夫自殺後,她發現自己與兒子小寶有著一道不可彌補的鴻溝。
兒子恨她,恨她將自己最愛的父親逼死。雖然和兒子生活在同一屋簷,卻形似外人,三番五次被兒子誤會。這種撕心裂肺大約就叫萬箭穿心。李寶莉終究還是向自己的兒子妥協,跟著另一個男人搬了出去。兒子在遠處望著離開的母親,未曾言語。中國女性命運的困苦一定程度上來源於過度依附男權,和對子輩的過度付出。李寶莉的悲劇來源於自己,更是來源於錯位的情感,這對母子因為父親的自殺而走向決裂,萬箭穿心、萬劫不復。
市民文化下的親子關係,一直是香港本土電影最愛的題材之一。在這些光影流變的時代,大約也只有鏡頭能夠忠實記錄並提煉這些令人唏噓的愛恨交織。回過頭,才發現《麥兜》給了我們這紛繁世界裡最感動的那絲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