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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的時候我回了一趟老家,小鎮很蕭條,幾乎只剩下老人。我在菜市場門口打包各種特產的時候聽到了一聲尖叫,然後我看到了楊媽媽。她驚喜地看著我,又驚喜地不顧我的回答自顧自說,所以我知道了楊家樂結婚的消息。她對兒媳婦的評價是——很會照顧人,她煲的湯,把兒子的身體都養好啦。
我趕緊也狗腿地說那太好啦,恭喜恭喜呀。卻果不其然地迎來了楊媽媽的手,她摸著我的手說,小七啊,別折騰了,好好成家吧。
我頓時很喪氣,懷著長輩的期望慢慢往家裡走,過了一會兒我收了到一條陌生號碼的簡訊:我媽說你回老家了,你,過得還好吧?
我並沒有回。
一二三四五六七,有多少年過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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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7月12日下午,下大暴雨。我坐在門口的屋簷下,沒帶鑰匙。楊家樂,你提著一把黑色的大傘笑盈盈地跑下樓來,坐在我旁邊。我得承認,那天我的情緒特別亢奮,雨點濺溼了我粉色的小背心,微微露出裡面老土的奶白色胸衣。我發現你的耳朵紅了,然後迅速地蔓延到臉頰。你問我是不是報了華工,我眯著眼睛說,是啊。
你就傻兮兮地笑了。
事實上,我對你說了謊。
我偷偷填了北京農業大學的動物營養和飼料,多麼令人匪夷所思的專業,後來我才知道,它有個俗稱叫養豬系。當然我並不是腦子進水熱愛上這個離奇的行業,只是隔壁班的那個帥哥的四個志願個個都在北京,算算我的分數,剛好和這個擦邊。我知道楊爸爸楊媽媽早就打通了華工的一切關係,只等著我們兩個青梅竹馬順利入學,可是,楊家樂,你的願望一定要落空了,誰叫蘇七裡墮入了情網呢?
18歲,一個不夠好看的女孩更願意選一個能夠滿足虛榮和足夠拿來炫耀的漂亮男孩做男朋友。
然而,事情沒能讓我如願。帥哥果不其然地去了北京,而我,一不留神被提前批錄取,莫名其妙地進了政法的公安學院,宿舍離你的學校五個站。事實上,我並沒有因為如此便利的距離就和你惺惺相惜,相反,除了跟你騙吃騙喝外,我在你來看我的時候一次次地放鴿子。你用一個人的生活費餵飽了兩個人,而我,卻用攢了兩個月的生活費去了北京。
楊家樂你善意的提醒,過猶不及,多保護自己。
但我才不在意,我怕什麼啊,我青春無敵,我英勇無敵,我忍者無敵。
2
青春英勇的蘇七裡現在一個人在上海。
這裡的天氣很溼,夏天時常有會飛的大蟑螂四處出沒。起初我還會眼淚汪汪地蹲在桌子上大叫,後來慢慢習慣了和它們對視,有天晚上我睡得正香,突然感覺到有東西在爬,我一下子拍了下去,一股濃稠的液體。開燈我發現面相噁心的小強死在我的手上,我在廁所裡一個勁地嘔吐,楊家樂,我想起了你。
你在大三課程結束後去了深圳,我一年後去投奔你。起初的三個月,我在你那一室一廳的小房子裡心安理得地霸佔你的臥室和享受你的廚藝。你穿著不同顏色的格子襯衣,像無數的IT精英表現出來的那樣,人傻,錢多。隔壁那個典型廣東人長相的女孩在弄清我不是你的女朋友之後不定期往家裡送各種各樣的煲湯,連我都看出了她的居心,但你只是心無城府地說「謝謝啊,謝謝」。
有天你正在廚房給她打下手,我在客廳中尖叫了起來。你把她剛給你盛好的大補湯掉碎到了地上,一個箭步衝出來,緊張地問我怎麼了。
我說,蟑螂。
你拿著一本堪比字典厚的編程手冊滿屋子追打小強,煲湯的姑娘在廚房紅了眼,她跺著腳說,蘇七裡,你太過分了,你想怎麼樣?
我面無表情地聳聳肩。
我不想怎麼樣。你沒聽《聖經》上說嗎,是他自己情願。
3
和隔壁班帥哥戀愛的時候我一年跑四次北京,但他一次都沒有來看我,他說他不喜歡武漢,不喜歡武漢人像豆子一樣喳喳喳的腔調。2008年北京奧運會,帥哥成了志願者非常忙,我因為過於想念翹了課去看他,我在火車站喜滋滋地給他打電話,他聽了之後有點兒愣住,過了一會兒他說,七裡你還是回去吧,一會我還要去彩排呢。
我在火車站背著周黑鴨吧嗒吧嗒掉眼淚,那年的車門上到處都寫著「北京歡迎你」,我就想,愛情裡面不被愛的那一方,是不是就不被歡迎。
我和帥哥很快分了手,那一年的奧運會開幕式特別精彩,我跟著一撥人沒日沒夜地喝酒看比賽。因得點兒傷痛頹廢的氣質,我吸引了系裡那個長得像吳彥祖的小白臉。我們在從吃飯逛街看電影到牽手接吻的一個月後,我問他你會愛我一輩子嗎?他回答說永遠。於是我答應了他同居的要求,跟他搬到了校外。
我知道那次你來看我的時候受到了驚嚇,我穿著邋遢的衣服跟小白臉在髒兮兮的屋子裡搶電腦。我本想收拾一下接待你,但你何時沒見過我的狼狽。結果最後竟然是你請彈盡糧絕的我們在學校最好的館子裡吃飯,你雖然給我點了我最愛吃的剁椒魚頭,但你又囑咐我,少吃重口味,對身體不好。我一向知道,你的口味清淡。
他們說口味清淡的人有著寬容和慈悲的胸懷。
我的小白臉男友嘲笑你,說大男人怎麼這麼扭扭捏捏,說著就要了一打啤酒和你拼。
你一口氣吹掉一瓶之後就再也不理,喝多了的他罵你算什麼男人,但我知道,你是真瞧他不起。你在走之前忽然拉住了我的手,你說,這個男人不可靠。
後來我才知道,正是因為這一趟,你放棄了保研留校,決定去深圳工作。你大概實在是不忍心,看著我悲慘。
楊家樂,又被你說中了。兩個月後我跟小吳彥祖在學校的遊戲機店門口動手,他惡狠狠地把我推倒在地上,然後拿著我們最後的200塊錢進了遊戲室,那裡面有一臺名叫蘋果機的賭博器,他已經在裡面輸掉了一個月的生活費。
我躺在地上捂著肚子痛得站不起來,原來我已經懷孕兩個月了。
他兩手一伸,吐出了兩個字,沒錢。
後來是你從深圳飛過來,你把我從那個沼澤一樣的小屋裡拉出來,並且狠狠地打了小白臉,你紅著脖子吼,讓我告訴你,什麼才是真正的男人。
我站在一邊無聲地看著你們廝打,旁邊看熱鬧的人小聲嘀咕這個女生怎麼這麼怪,連哭都沒有聲音。我只是覺得,我沒有資格哭出聲音,只有臭屎坨才總會愛上人格破產的臭蒼蠅。可是為什麼,你為了我這個臭屎坨,流了那麼多的血?
4
你幫我隱瞞住家裡,說帶我去深圳找工作。我穿著你寬大的格子衫在手術室裡一句也沒吭,沒想到出來時你紅了眼。你向隔壁的廣東姑娘打聽煲雞湯的方法,整個廚房都被你弄得烏煙瘴氣。我說你幹嗎費那勁啊,我是賤命一條,不值得吃那麼好的東西。
「放屁。」
你咬牙切齒地哼出兩個字,這是你第一次跟我兇,但你卻在兇完了之後餵我喝湯。
廣東姑娘來找我,她紅著眼睛說,蘇七裡,你自己可以重複那些所謂喧囂的美麗,但楊家樂沒必要為你收拾殘局。她說:我愛楊家樂,我不能讓你揮霍他的生活。
我扭頭問,你愛他什麼。她說,我愛他有責任感,能擔當。
等我身體好起來的時候我跟你提到了搬家的事情,你聽了之後什麼都沒說,晚上你叫我和你一起看碟。
《阿甘正傳》。
我當然知道你的用意,於是故意不上你的當,看得嘻嘻哈哈沒心沒肺。當演到珍妮接受阿甘的求婚時,你適時地從後面抱住我,你說,我們在一起吧。
其實這一點也不像個好時機,你決心在這個時候撿起我,多麼像一場憐憫的慈悲。
我得承認我的硬心腸,還有我的大自卑。這堅挺的兩項指標足以讓我不理會你手指緩慢移動的溫柔。
我說珍妮一點都不愛阿甘,她會和阿甘在一起,完全是為了逃避和救贖。
我說楊家樂,我也一點都不愛你,因為不愛你,所以你對我的好,全部變成了重重的負擔,因為回報不了,所以我不要。
一個人若總是對你太好,但你又不能回報他,那麼就只剩下一個出路,逃離。楊家樂,我在離你這麼遠的距離,想念你的清淡和強大,想念如此美好,又這樣沒有負擔,比愛安全多了。
你說呢。
5
我們的最後一次關聯,是我去看五月天的演唱會。我在唱《溫柔》的時候發了一張星光點點藍海韻韻的微博,我順手寫,不打擾是我的溫柔。
過了一會兒我發現有一個馬甲轉我的微博,點進主頁一看,空蕩蕩只有這一條。
他說,「我有一個認識了很久的女生,特別喜歡闖禍,但我知道她特別脆弱,別人不對她好,她就不知道對自己好。可是,我總是記得十五歲那年告訴她我心率不齊只能吃得清淡的時候……」
我知道是楊家樂,他用平緩又清淡的語調寫了我根本就不記得的一件事——
「記憶中她神色慌張地把耳朵貼近我的胸口聽我的心跳聲。」
「然後就再也沒有離開過。」
孫小美,青年寫作者,媒體從業者。@明珠一顆孫小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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