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是什麼神奇的魔力,讓《誰先愛上他的》這部含有「同志」題材的生活喜劇片,受到人們如此的追捧和青睞,各項電影大獎拿到手軟,豆瓣評分高達8.6分?
是「愛」的力量。是「愛」感動了一切,化解了一切,撫慰了一切;是「愛」將影片從悲劇的深淵中打撈出來,變成了一部淚中帶笑、笑中含淚的生活悲喜劇。正如片中男主人公阿傑所說的那樣:「愛最大」,愛的追蹤、愛的包容和釋放貫穿了始終,是影片感人至深的一道主題。
故事的大致脈絡並不複雜,始作俑者來自同性戀者、大學教授宋正遠。老宋在工作中認識了年輕的舞臺劇男演員阿傑,雙方相互愛慕,開始了幸福的同居生活。然而迫於壓力,為了回歸「正常人」的生活,老宋毅然離開了深愛他的阿傑,選擇與劉三蓮結婚並生下了一個男孩宋呈希。
十多年後,當老宋發現自己身染重病時,不甘心就此了卻殘生的他,終於明白了做一回自己的重要性,回到了阿傑身邊,並在阿傑的照顧下走完最後的人生。
而妻子劉三蓮發覺老宋臨終前已將保險金的受益人改成了阿傑,怒不可遏的她帶著兒子打上門來,向「小三」阿傑聲索自己為人正妻的經濟權益。故事由此展開。
影片避免了平鋪直述帶來的單調乏味,把劇情衝突和人物矛盾大力推到劇首,通過不斷的時空交錯,反覆切換,還原了故事的原委和本真,豐富了劇情的層次感,使劇情變得更加跌宕起伏。觀眾的懸念和疑慮在時空交錯中被層層解開,在阿傑母子擁抱的那一刻,將全劇的情緒引向高潮,觀眾的心靈得到了一次深度的洗禮,糾結的心情得到了極大的寬慰和釋放。
劉三蓮:十幾年面臨的全是假,沒有得到一點真愛
本劇最悲情的人物莫過於「同妻」(註:同性戀者的妻子,簡稱同妻)劉三蓮。當她帶著滿滿的道德優越感打上阿傑家門,一口一個「我要讓全世界都知道你這不要臉的小三,破壞別人家庭的死同性戀」的時候,她是理直氣壯的,帶著充分的為人正妻的道義支撐。這種極具中國特色的追討小三方式,讓我們有似曾相識之感,為影片平添了一抹喜劇色彩。然而道義的強勢終究無法取代感情缺失帶來的失落與悽涼。
事實上,老宋對三蓮的感情,終究只是一份感激而已,而從來沒有過真正的愛。這也正是劉三蓮最痛苦最疑惑之處:「十幾年沒有一句實話,這一切全部都是假的嗎?沒有一點愛嗎?」
她把自己人生最好的年華和情感給了老宋,換來的只是老宋一句「我只喜歡男人」的分手告白,一紙離婚協議書,以及全部的家產,卻永遠換不來老宋對「愛」的回饋。
當一個女人知道自己的丈夫十幾年從來沒有愛過自己,絕情到一分保險金都不留,只對男小三心有所屬的時候,她的心毫無疑問是流血的、崩潰的。而這種憤懣在不知不覺中轉移到了對兒子碎嘴嘮叨的管教方式上。再也受不了嘮叨和埋怨的兒子宋呈希,居然跟隨父親的足跡,躲入了男小三的蝸居,再也不肯跟劉三蓮回家。雙重的打擊讓劉三蓮陷入更加痛苦和尷尬的境地。
她的委屈無處化解:「我為這個家付出了那麼多,我有錯嗎?丈夫是同性戀,兒子跑去跟別人住,請問這是什麼命?」
劉三蓮是無辜的,她的悲劇,僅僅因為她恰巧是一個悲催的「同妻」。這大概就是一種躲不開的宿命。
阿傑:痛苦的等待,每一天等同於一萬年
阿傑可以說是影片塑造最成功,最出彩的淚點人物。一出場的阿傑,沙灘褲,人字拖鞋,煙不離手,一副吊兒郎當、滿不在乎的派頭。
然而,貌似沒正形的外表、痞痞的腔調下,掩藏著阿傑一份刻骨銘心的愛和無限的傷感。阿傑內心與外表的極度反差成為整個故事的一大看點,也為精彩的戲劇性結尾埋下了伏筆。貼近生活、獨具匠心的人物設計,使得作品主人公形象避免了陷入庸俗虛假的「高、大、上」的陷阱。
故事與其說是圍繞著劉三蓮討債的過程展開,莫如說是圍繞著阿傑的情感歷程、真摯的愛展開的。
17年前,與老宋的相識、相戀,讓阿傑經歷了人生最幸福的時光,他對戀人「宋老師」充滿了愛慕和敬仰,凝望他的眼眸是那麼的清澈深邃。叮咚搖曳的風鈴、娓娓傾訴的吉他、「峇釐島」的舞臺音樂以及一頓溫馨的自製晚餐,都成了他們愛情的見證。
「感情都在你那邊,沒有了啦」!擅長音樂的老宋教會了阿傑彈吉他,面對老宋「彈吉他要融入感情」的指教,阿傑的這個傻傻可愛的回答,卻成了片中的經典臺詞,令觀眾對阿傑的一往情深唏噓不已。
濃情蜜意中,面對母親的詢問,阿傑希望實話實說,向母親公開兩人關係,被老成的宋正遠加以阻攔。
宋:「實話會讓你媽傷心的,讓他們不難過不傷心就是我們的責任」
傑:「我不懂我愛你她為什麼會難過?」
宋:「我也不懂,但她一定會難過。」
不是不懂,是完全都懂,對於同性戀人之間的情侶關係,社會的包容度、親人的接受度究竟有多大?老宋心知肚明。
為了愛,阿傑成全了老宋娶妻生子回歸「正常人」的願望。老宋的離開,十幾年孤寂的獨守,讓阿傑面對蒼穹,發出了「從那天開始之後的每一天就是一萬年!」的感慨。
面對老宋臨終前的回歸,阿傑再次選擇了接納,無微不至的體貼照顧,傾其所有全力救治,並欠下了一身高利貸。他的最大願望就是將自己的愛人留在身邊,然而老天卻難遂人願。
如今,對於劉三蓮的攜子上門討債,阿傑沒有為自己做任何辯解。對宋正遠的愛與付出,是發自內心的心甘情願,無需向他人告白解釋。
掛著吊瓶的阿傑,拖著一條斷腿,拼命也要趕往劇場,去完成老宋去世百日的紀念演出。愛的人走了,自己的愛,便全部傾注在了這部舞臺劇上。
與失去愛人的心痛想比,劉三蓮母子的誤解,一身的債務,被放貸人打斷一條腿,都不是心頭真正的痛,都是浮雲。
宋正遠:我需要一個正常的妻子和正常的婚姻
矛盾糾結的始作俑者宋正遠,從某種角度來說,是自私可悲的。當他需要一份真愛時,他選擇了阿傑;而當他迫於壓力,「需要一個正常的妻子,和一個正常的婚姻」時,他選擇了劉三蓮。兩個受害者,都是他左搖右擺、滿足自我情感、實現自我價值的犧牲品。
為了滿足父母傳宗接代的渴求、為了實現其社會形象的「正常化」,他不得不勉力去扮演好一個為人丈夫的角色。然而十幾年的婚姻生活,對他來說不是享受,而是煎熬,是演戲。他本來還可以按照這個社會規定的角色繼續演下去,將個人幸福永遠的犧牲掉。
然而突發的絕症卻讓他猛醒,他忽然覺得好不甘心,只想在最後的生命裡作回「我自己」,好好的愛一回,世人一切的關於同性戀是「邪惡的、不正當的、噁心的」指責、甚至更惡劣的批判,已經變得那麼無足輕重。名譽、地位、金錢和房產,都已經不再重要,都可以留給妻兒,唯一的願望就是和愛的人在一起。他用生命結束前的最後衝刺,表達了對阿傑的戀戀不捨,做了一回真正的自己。
遲來的明白終於讓老宋獲得了解脫,卻將無辜的劉三蓮推向了痛苦的深淵,他的匆匆離世,也讓阿傑陷入更大的悲哀。現實中人生的殘酷莫過於此。
然而人們終究不忍心認定宋正遠就是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十惡不赦的壞人。正如老宋在片中所扮演的情人、丈夫、父親等多重角色一樣,人們對老宋的評價也是複雜的、多重的,他既是社會偏見的受害者,也是造成阿傑和劉三蓮母子痛苦的「加害人」。
不得不說老宋的愛,有中年人的權衡和城府。與老宋的遊移不定、成全自己相比,阿傑的愛才更加的彌足珍貴,更加的純真、執著和忘我,散發著一往無前的震撼力,讓觀者感佩不已,難以忘懷。
老宋與阿傑之間,愛的品格與境界,似乎已經遠遠的拉開了距離。
溫馨的結局, 愛的包容與化解
籌備已久的舞臺劇終於開始了,那個十幾年前熟悉的峇釐島的音樂再次緩緩升起。
拖著一條纏滿繃帶的斷腿、坐在輪椅上的阿傑忍著鑽心的疼痛,努力完成角色的扮演,與逝去的愛人做最後的告別。十多年前,他們正是因為這部舞臺劇而相識相戀的。
伴著傷感的音樂、叮咚作響的風鈴,跟隨而來坐在觀眾席上的劉三蓮母子,突然明白了一切,原來今天是老宋去世的百日紀念日,他們終於明白阿傑為了一個「小破劇」如此不惜代價的真正用意;也終於通過老宋臨終前留下的信件,明白了阿傑債臺高築、被放貸人打斷腿的真正原因。也終於明白,遺留給阿傑的保險金,也不過是宋正遠對阿傑感激、愧疚與愛意的最後表達。
一段男男相愛的奇葩孽緣故事終於真相大白。阿傑當然不是個壞人,更不是搶走宋正遠的男小三。阿傑貌似吊兒郎當、痞痞的偽裝下,掩藏著的是一份堅貞無比的愛,以及比斷腿更錐心的痛。
正如宋呈希忍不住對媽媽所說的:「他說他想永遠和我爸在一起,現在他終於可以好好的跟我爸告別了!」是的,阿傑終於用自己的方式,完成了對愛的追溯、紀念和詮釋。
觀眾的掌聲中,演員在謝幕,劉三蓮帶著內疚、傷感、失落和迷離,陷入緩緩的沉思。她明顯感覺到之前為了逼迫阿傑交出老宋的保險金,向阿傑媽告發阿傑是個「搶走別人老公的死同性戀」的做法是多麼的荒唐和殘忍。
幽暗坐席的深處,緩緩走來手持鮮花的阿傑母親,意想不到的出現在阿傑面前。知道了兒子的「真相」後,作為母親的她沒有選擇責備與厭棄,而是選擇了理解和包容,帶來滿滿的祝福和母親的慈愛。
任何的話語都是多餘的,阿傑終於卸去了滿不在乎的偽裝,帶著一身的疲憊和傷痛,悲喜交加的撲進母親的懷抱。意外、感激、幸福與委屈,千言萬語全在不言中。來自母親的愛,是身心疲憊、傷痕累累的他最大的依託。
劉三蓮帶著愧疚目睹了這一切。愛是最好的心理良藥,經歷了這一切,讓劉三蓮和年幼的宋呈希徹底的打開了心結,也徹底告別了心理醫生。憤恨不平的心結一旦被打開,才感覺生活終歸需要繼續下去,心靈終糾需要歸於寧靜。
影片用愛化解了一切,給了我們一個暖心的結局,熨貼了觀者被反覆搓揉的心。與現實相比,也許結局過於理想化,但是,把現實生活中的美好一面濃縮提煉給受眾看,提供一個圓滿的結局,大概正是藝術作品的重要功能之一。
遠遠沒有結束的故事
愛的包容成就了本片令人欣慰的結局,但影片折射出的社會問題卻遠遠沒有結束。
劉三蓮上門討債時對阿傑的叫罵,以及向阿傑媽的告發;熱戀中的阿傑和老宋不敢向阿傑母親透露戀人關係等等,都折射出社會人對「同志」的歧視和壓力;阿傑母親的最後擁抱,也遠遠不代表社會及親人對同性之愛的全面理解和包容。
對於多數「同志」來說,社會歧視和不包容還遠遠沒有結束,一旦選擇面向社會「出櫃」,將意味著社會形象的全面崩塌和人生格局的巨大變數,是他們難以承受的代價。正如宋正遠直到人生的最後一刻,才敢於作出徹底「出櫃」的抉擇一樣。
而「同志」一旦選擇「正常人」的生活方式,則必然面臨嚴峻的婚姻生活考驗,並由此帶來一大批「同妻」受害者,也給她們的人生帶來嚴峻的考驗,延續劉三蓮以淚洗面的悲劇。
既是受害人也是「加害人」的雙重身份,讓許多同志面臨進退兩難的處境,痛苦不堪。艱難的同志,憤怒的「同妻」,他們的出路究竟在哪裡呢?
從《喜宴》、《春光乍洩》、《藍宇》,到《誰先愛上他的》,貌似邊緣化的「同志」題材,被一次次推向電影舞臺的中央,也將同性戀這個不可迴避的人群,以及他們的人生、他們面臨的社會問題,一次次推向社會舞臺,推向人們的視野。
一場電影終究無法解決同性戀人群的所面臨的一切,但它所帶來的思考卻不應被我們輕易忽略和丟棄。
佔人口相當比例的同性戀人群就在那裡,並始終存在著,歧視和迴避都不應該是社會的正確選擇,悲劇也不應永遠的演繹下去。相信有一天,隨著社會的進步,人類或許能夠真正學會正視自己、了解自己和駕馭自己,讓阿傑、宋正遠和劉三蓮的人生悲劇從此不再重複上演,等待他們的再也不是深深的痛苦與無奈,而是永恆的愛與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