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來了,我們用這篇賽人的2018年度總結,揮別過去,走向未來。祝虹膜所有讀者新年萬事大吉。
2018年,是中國改革開放的四十年,為此有了許多慶祝類的大型活動,都在感慨今天的幸福生活來之不易,這常使得一些公眾人物分身乏術。
電視劇方面的紀念之作就有《你遲到的許多年》和《大江大河》等,電影方面動靜不大,但也有直指改革第一聲號角的,也就是農村體制改革的《村戲》,還有就是歲末匆匆上映的《照相師》,它表述的是改革的前哨——深圳的世事滄桑,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高志森的《人間有情》。
一個是做傘,要擋風遮雨。一個是利用快門,來將時間定格。
《照相師》
另外一部是賈樟柯的《江湖兒女》。賈樟柯的每一部電影,都有為時代立傳的企圖,而無為人心樹碑的意願。
再個人化的沉浮只有與歷史掛鈎,才能完成人格的最終塑造,但人的面目仍是模糊的,總是退到歷史的帷幔後面,不能再具更鮮明的聲勢。
《江湖兒女》
而在他的這部新作裡,巧巧和斌哥的關係,象徵了人與時代的交往。斌哥之於巧巧,就是時代的象徵。所以,她聽從時代的召喚,緊跟時代的步伐,也不管這時代是好是壞,她都不離不棄。
影片最後也點明,她為時代患上了一種只能感動她自己的單相思。也可以說,這是個不提供歸宿感的時代。無論是故鄉還是異域,她終將飄零直至凋零。她以一種相當粗暴的果決實現了她全面的被動。
《江湖兒女》
還可一說的是《一齣好戲》,一艘巨輪的擱淺,似乎是想把各色人等打回原型,但換湯不換藥的洗牌效應,讓人頓生今夕何夕的頹喪。作為黃渤的導演處女作,流於生硬在所難免,強硬的隱喻也阻礙其本可更通透的表達。
《一齣好戲》
我先以為《邪不壓正》也會鑽到國運興衰的牛角尖裡去,好在,這部講述如何治癒拖延症的影片並沒有此番的意圖。如許晴的年齡,她自許為69歲,被人附會成建國的長度。
《邪不壓正》
1978年,對於當時的中國人而言的話,首先是學會了懷疑。無論是實事求是還是解放思想,在改革開放最初的幾年裡,可以說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實現。在我看來,這是改革開放給予億萬蒼生最寶貴的一份精神財富。
非常巧的是,2018年還是馬克思誕辰200周年,他的座右銘是「懷疑一切」,也不知道到底有誰會真的聽進去。懷疑比相信更能折磨人的心智,更容易讓人不安,更容易付出辛苦。
而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國的優質電影,倒呈現出前所未有的勇氣和魄力,不少作品都在積極探討個體與集體的關係,有的甚至會上升到瞬間與永恆究竟該如何辯證,而歷史本身到底有沒有決定性的時刻。都在那些蒼茫渾樸的影像裡有所耕耘,有所舒展。
但近二十年的中國電影,早丟了這份精氣神,即使拙劣的安上五官,也常如行屍走肉般,只剩下活動的軀體。
2018年的中國電影,並不完全如此。我隱隱覺得,若干年後,人們再度回望2018年的中國電影時,會找到這個民族的秘密,它力圖坦白卻不求從寬的交待,是等風吹了起來,卻不用知悉風從哪兒來。
讓我們先從兩個重要的檔期說起。
第一個是春節檔,在這之前,先說一下春運。春運,也是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最重要的社會學表徵之一。
沒有上世紀末以降的中國歷史上空前的大規模人口遷徒(這背後是城市化和工業化的迅猛進程),是不會引發每逢佳節之時,全國所有鐵路大幹線的超負荷運轉。
春運的繁忙隱約意味著,我們正在現代與傳統之間飄來蕩去。
之於傳統,我們不再謹守「父母在,不遠遊」的古訓,所以我們要緊緊地把詩和遠方團結在一起。
而到了舊曆的新年,我們又拼盡全力,回到我們生命的起點,稍作休整,並再一次滋長出重新出發的勇氣。
老或老派的人,應該還坐在自己或別人的家裡,他們心甘情願地成為這個時代的落伍者。而另一些人,他們的交流便是不再交流,而電影恰好夾在他們中間,夾在留守與漂泊者的縫隙裡。
2018年春節檔的四部重要影片,都在背井離鄉,都與真正的原鄉保持著距離。它們的故事,所講述的都是這類遠在天涯,又近在咫尺的,關乎當下中國人精神脈絡的寓言或私語。
《捉妖記2》裡,關於家,胡巴徹底暈了,又或者說它是典型的有奶便是娘。妖是它的娘,人也是它的娘;女人是,男人還是。這樣不分品種、性別的,隨時準備投懷送抱的品性,絕非僅僅是萌與賤的產物,而是現代人歸屬感高度缺席後情感大泛濫的反彈。
《捉妖記2》
《西遊記之女兒國》,為我們展現了一個陰陽高度失調的國度裡,一個女人愛上另一個女人,真是再正常不過了。唐僧師徒走後,這些永遠不懂花開花謝的女兒們,要依然呆在這個無「愛」的世界裡,混天等死,然後自生自滅嗎?
容我試著去揣度吳承恩的心意,唐僧先前所受的劫難,基本關乎身體髮膚的疼痛或享受。而這一次,要連累到心靈。實際上,身體和心靈是一回事,解決了一樣,就能解決第二樣。
《西遊記之女兒國》
再往深裡說,你留在女兒國或離開此地,都無可無不可。前往西天,只是一種行徑上的包裝,釋迦摩尼坐於菩提樹下,抑或達摩面壁,皆能大徹大悟。
不在於你要去哪兒,而在於你準備怎樣去。鄭保瑞的這部新作沒有那麼玄虛,但它至少提醒我們這些反認他鄉為故鄉的遊子,一個想走便走的旅行和一個想留便留的駐足,其實沒有什麼本質的區別。而對於唐僧,渡人的首要是渡己,而渡己的方法,那就是「不」渡。學會拒絕,是開悟的始端。這部語焉不詳、甚至被詬病為毫無主題的影片,依然有著它艱難的表達。
《紅海行動》和《唐人街探案2》都是國人在異國的各式各樣的耀武揚威,前者是武力,後者是智力,這般壯闊的浪跡天涯誠然是百年來從未有過的文化自信在推波助瀾,且埋藏著一個急需證明的大國想像。
《紅海行動》
這兩部影片大概也是靠此坐上了2018年中國電影票房的冠亞軍。我是極不贊同「沒有強大的祖國,你什麼也不是」這類的豪言壯語,假若愛國是一種趨炎附勢的體現,那還何談同甘共苦,同心同德。倒還真不如回到小我中來,飲壺中日月,抖袖裡乾坤。
《唐人街探案2》
2018年春節檔的四部影片都與流浪有關,《後來的我們》也涉及到了這一命題。由此可聯想到《醉鄉民謠》《弗蘭西斯·哈》《愛樂之城》和它的對應之《如果·愛》,還包括一度大熱的日劇《東京愛情故事》,再往深裡說,也可牽連上《東京物語》。
《後來的我們》
都是在他鄉與故鄉之間,任憑歲月無聲,無論此岸,還是彼端,都渴望被重塑,但又一次次實現了心理上的完璧歸趙。於是太多人等白了頭髮,也等冷了河水。
想說的是,相比北上廣深,你的家鄉更需要你去建設,你真正想要建設的是你自己。若你真抱著四海為家的念頭,你的好奇心一定會戰勝你的不適感。
陳昇在歌裡所反覆吟詠的,是流浪本身遠超過你所流浪的區域。他怎麼唱的「因為做了那樣一個夢,醒來不好去對人說」(有人偏偏要對人說)他接著唱道:「要不然死在一個沒人認得的島嶼,變成小螃蟹腳下的沙。」他唱得既歡快又得意。
對家國的歸依,是否能順延至對人的認同。國慶檔的三部影片《李茶的姑媽》《無雙》和《影》,他們揮舞的兵刃大致相當,所言及的都是一個人在成為另外一個人時,所遭遇的山重水複抑或柳暗花明。
他們改頭換面的目的,也只有一個,那就是獲得更廣泛更持久的認同感。這認同感顯然是自我認同與社會認同在進行捆綁銷售。金錢也好,權力也罷,在這些影片裡都是同義詞。
在無數人心中,也是如此,均為自我實現的必經之路。而行進過程中,最重要的心理建設,是對個性化的拒絕,你只有熱烈地從眾,才有可能高挑地出眾。
具體到《影》,是自我體認後所帶來的更大的不安。這個人是境州,也是小艾,還可能是田戰。
《影》
表面看田戰,他是從一個困惑走向另一個困惑,內裡是什麼,不便細表。套用另一片名《找到你》,世上也許沒有比找到自己更讓人恐懼的事情了。
《影》跟絕大多數張藝謀電影一樣,自然是泛政治的,是找不到敵人的,《紅高粱》的敵人是面目模糊的,《大紅燈籠高高掛》則完全看不見。而像《有話好好說》和《英雄》則是找到又如何,當敵人出現在你面前時,也隨之到了復仇的欲望停擺的那一刻。
張藝謀能夠比其他導演走得更遠,在別人都不亦樂乎的大搞批評和自我批評之時,他也會湊這份熱鬧,但根結上還是拒絕自我確定的,這其實是絕大多數人,更難以直視的生活實景。
明明是混黑等死,但表現形式還總是那麼昂揚亢奮,人生實在是太過荒誕了。境州的小宇宙之所以能爆發,是他回到了生命的起點,家園不在,母親身亡。
所以在《影》的預告片裡非常莊重的強調了他的前史。也只有斷絕了與舊歷史的聯繫,才能進入新的歷史。問題又來了,進入新的歷史又能怎樣呢?真是拍無聊,很難有人能拍過張藝謀。
年初的《無問西東》在這一點上與《影》進行了貌離神合的呼應,章子怡那一部分,是全片最酷冽的段落,章子怡一角試圖以篡改歷史的行徑進入歷史的縱深帶,可最終落入了無顏示人的悽涼境地。
《無問西東》
《你好,之華》姐妹身份的替換,也有這點意思。巖井俊二幾乎所有電影,都在講我們只有在努力成為另一個人的過程中,才能完成痛恨自己的重任。他這一次的中國影像旅彈奏的還是這般的曲調。
《你好,之華》
《邪不壓正》的男女主人公也是恨透了自己,在這部講述如何治癒拖延症的影片裡,他們在比賽誰先行動大於心動。於是,全片最好的一場戲開鑼了, 李天然火燒鴉片館之後,如同關公溫酒斬華雄,但兩人不是通過酒,而是借情感的撩撥來慶祝這場早該到來的勝利。鏡頭向左移,向外展,連月亮也害起羞來,在火光的映襯下,漸漸隱去。大概沒有比正視自己並享受自己更愉快的事情了。
《邪不壓正》
再說一下2018年的小眾藝術電影,有不少很合乎我的口味,不去招展那些大而不當的理想主義大旗,強行將詩與遠方捆綁在一起。也不因為摔倒在地,而對整個地質胡亂猜疑。
對自己是打腫臉充胖子,對體制度則是勿施予我後的想像性報復,以及控制不住的破罐子破摔。他們更多的是自覺而親切地在省思,沒有沒頭腦,也沒有不高興。
他們在悠悠行走,生怕有風吹草見而驚動了風景,可他們的內心卻自成一道風景。
霍猛的《過昭關》是我今年看到的最善良的一部國產電影,什麼事也沒發生,以為會有波瀾,但還是風平浪靜的走一遭是一遭。人生在那個老者看來,就是不自覺的不停的做好事,受他恩惠的人也小心翼翼的對其有所回報,天地不仁,但人心有仁。
《過昭關》
楊瑾的《片警寶音》,作為一部英模片,我更願意將它視為一部愛情片,寶音應該愛上了兩個女人,一個是別人的妻子,另一個成為了別人的妻子。一個死了,另一個快樂地活著。而他自己,只有最樸素的善良和那片貧脊的土地與他相伴。
《片警寶音》
還有竹原青的《星溪的三次奇遇》、羅漢興的《合群路》、拉華加的《旺扎的雨靴》、鵬飛的《米花之味》都有著隨意隨興的妙趣所在,尤其是前兩部,好像都沒有把一部電影拍好的強烈願望,但隨著人物自行其是,又不幹擾他人的行徑逐一發生,一種久違的真味就這麼忽忽悠悠的瀰漫開來。
《星溪的三次奇遇》
《合群路》
還可一說的是楊恆的《空山異客》,雖然某些意象有突兀之嫌,但整體卻有一種割捨不斷的氣韻流轉,以及一種力圖超越經驗的上觀之態,更有一種難得的環境之美,只是「人」有種為了以沉默來掩飾僵硬的慣常作風。
《空山異客》
而這一點,在松太加的 《阿拉姜色》和章明的《冥王星時刻》裡,均得到有效的解決。這兩部作者化強烈的影片,都是「在路上」,是道路,也是心路,是告別,也是重逢。與他人的生命相關,也在與自身的變數嘗試著溝通,或者說是適應。
《阿拉姜色》
《冥王星時刻》
簡單來說2018年的中國電影,好的不少,不好的更多。這是中國電影20餘年的常態,相信短時期內也不會有大的、具革命性的刷新。都有點認命的勁,都有點不甘,也都有點無可無不可。
我最大的滿足,是看到一些電影,真的有成為私己化的可能。不標榜,不鼓動,不想開粥廠去做一時的大善人。相信只有認真的發現自己,才能有資格去體諒別人,才能與世界進行真正富有誠意和有效的對話。
是的,我在這裡沒有提及《我不是藥神》《大象席地而坐》《地球最後的夜晚》,真要說的話,它們的表達僅僅只是表達,有的在偷換概念,有的在固步自封,有的在象外之象中,從一個混沌走向了另一個混沌。這話對2018年很多不如人意的中國電影,應也是適用的。
最後想說一下,很多人會鄙夷的電影《西虹市首富》。這部影片在「燃燒我的卡路裡」的歌聲中諷刺了全民瘦身運動,為什麼運動員和演員對自己身體的管理能通行無阻呢?蓋因他們瘦身後會有名利雙收作為獎賞。而你還得自掏腰包,真是何苦。
《西虹市首富》
它還諷刺了一些所謂的夢想者,大部分人的夢想,也無非是從一個物質到另一個物質。我尤為喜歡片尾,他為了安撫我們這些升鬥小民,而刻意安排富翁傾囊相贈,富翁這麼想(也許他根本沒有去想),但他並沒有這麼去做。他得為他的未來考慮,孩子就是他的未來。什麼是現實,現實就是未來。
假若你堅持今朝有酒今朝醉,那你絕對是個浪漫的人。對鼓足幹勁奔明天的人而言,生活中基本實現不了這份浪漫,那我們就到電影中去找它。
如果2018年沒找到,就2019年繼續尋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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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推薦的最後一部美劇,最好的總是最晚才來!
他已經是活著導演中最偉大的一個,每年仍拍一部沒幾個人能看懂的電影
看到一半以為是大爛片,看完才發現是年度絕無僅有的神作
《電影日子·2019電影歷》
365天,365部電影
極致美學設計,增加生活的儀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