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獲頒第47屆金馬獎特別貢獻獎時,頒獎嘉賓張小燕如此形容孫越:「在電影圈,唯一沒有接受整形手術,卻能成功變臉的演員唯有他。」
雖是調侃,但孫越的人生曾經歷的各種反轉,仿若他生平常愛提及的,顧眉的那首歌《夢》一般:人說人生如夢 我說夢如人生。當他從夢中醒覺時,短一剎,已悄然走完了一生。
1963年臺灣電影界,曾發生兩件大事。其一,龔弘出任中央電影公司總經理,開始推行「健康寫實」的電影路線,由此臺灣電影業逐漸從政宣與教化的桎梏復發生機;
其二,李翰祥導演的《梁山伯與祝英臺》在臺灣掀起觀影狂潮,積極調動了臺灣觀眾的普遍觀影熱情,隨後李翰祥導演甚至脫離邵氏電影公司,到臺灣創辦香港國聯電影公司。
縱觀整個電影行業,無論是內部和外部,天時地利人和之下,呈現一片向榮之氣。此時的孫越距離參軍來臺灣於裝甲兵的「水牛劇團」隨軍演出已有十餘年。
然而「幹戲」(跑路演)的這行業,如跑江湖的人,不養老,不養小。已成家的孫越想著立業,便離開了軍隊到外面電影行業闖蕩。
在此之前,細數孫越進入觀眾視野前的人生歷程,無論是入軍旅劇團走上表演的路,甚至於往前追溯,來臺灣、參軍都是一次次的「搭錯車」的誤打誤撞。
出生隔年便爆發了九一八事變,整個童年輾轉瀋陽、上海與天津,所幸孫家在當時稱得上是大戶,雖然顛沛日子倒也過得富足。從小便隨父親出入酒館、煙店,見過形形色色的市井百態。
然而十一歲那年,父親在外頭有了女人,先是不愛回家,最後乾脆不告而別,丟下了母子二人。十六歲那年因為學業不精,玩性很重的孫越,聽上海的小姑夫勸,便隨同一起參軍,說是去臺灣「玩」一陣便回來,可這一去,便是一輩子。
1949年,19歲的孫越來到臺灣,在姑父的安排下加入衛生隊。一次私下聚會中,半醉的孫越被戰友拱上舞臺表演,被路過的長官慧眼識中,從此衛生隊員孫越身份改變,成為了水牛劇團的一員。
年輕時的孫越皮膚黝黑、五官立體、生來匪相。劇團中一有反派角色需要,首先想到的都是他。誰人能想,這幅惡人面孔戴上後,卻再難拿下來。初登大銀幕,孫越演出了相當多的古裝或民初反派角色,不是逼良為娼,就是漢奸走狗。
1966年,《故鄉劫》的試映會上,赴臺重啟電影事業的李翰祥一眼相中了這位起眼的「壞角色」,當場敲定孫越來演自己接下來要拍的電影《揚子江風雲》。該片風格仿效美國當年熱門的諜戰類型,孫越的表演將角色的奸詐與兇殘刻畫得入木三分,此片將孫越一舉送上了金馬最佳男配的榮座,反派生涯於此走上一個小高峰。
金馬加身,孫越片源邀約不斷,最多的時候同時在拍九部戲。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諸多電影裡「醜惡形象」的不管鞏固印象,孫越成了家喻戶曉的壞人專業戶,但這於他的生活而言並不是一件討喜的事情。
一雙兒女曾經很長一段時間怕被人知道,自己的父親是「壞人孫越」,甚至接送上學的時候,都要「勒令」孫越在距離學校一個接口的地方停下車放自己下去走。
七十年代末,孫越隨胡金銓《山中傳奇》劇組在韓國拍攝了一年。這一年一邊拍戲的孫越,一邊藉此機會,跳出原先的電影環境,開始重新考慮自己的戲路。1978年、48歲的他決心轉型,由此拉開了他「變臉」生涯的帷幕。
對於如今晚一輩的臺灣觀眾而言,提起孫越時,一定繞不開另外兩個名字:張小燕與陶大偉。1978年,孫越與童星出身的張小燕在綜藝節目《銀河璇宮》中演出喜劇短劇,這對超越年齡的老少組合卻帶來異常的反差喜感。
而後孫越攜陶大偉主持《小人物狂想曲》,節目風格類似美國知名綜藝《周六夜現場》,孫越與陶大偉每期分別扮演各行各業的小人物。螢屏的出色表演成功開啟了孫越大銀幕的新道路,「壞人」孫越搖身變成了「倒黴鬼」孫越。
《小人物狂想曲》在臺灣電視界的走紅,更為孫越增加了一個唱片歌手的頭銜。臺灣但凡四十歲以上的觀眾,大抵都能跟唱他與陶大偉唱片裡面的《小精靈》《歡樂歌》。
這一期間,孫越接拍了好幾部喜劇電影《七隻狐狸》《笑匠》《群龍戲鳳》等等,合作範圍也從臺灣本土跨伸到香港。帶著市井氣狡黠、時而被欺負的小奸小惡形象已深入人心,會唱會演會逗笑,孫越儼然成為了臺灣版的「許冠文」。
今年四月,臺灣金馬奇幻影展的「K歌場」單元挑選了導演虞戡平與新藝城合作的八十年代華語經典《搭錯車》,對於兩岸觀眾而言,最熟悉的孫越的角色,莫過於這位無私又「無語」的角色。時隔近三十年,觀眾們再次有機會重溫老兵「啞叔」的那場銀幕舊夢。
作為曾經跨海峽遠離故鄉的軍人,孫越曾說,他喜歡別人稱他為老兵孫越,而不是演員孫越。在從影生涯的後幾年,他變成了老兵的「代言人」。
《搭錯車》之後,孫越又接演了《老莫的第二個春天》,扮演一個娶了原住民少女的老兵,而後《兩個油漆匠》也仍是在社會中格格不入的老兵一角。
老兵的形象在臺灣銀幕史上,一直是一個值得玩味的形象,見諸於新電影運動發軔作品之一的《小畢的故事》中的老畢一角等,他們被迫離鄉背井,在新的土地上斬斷過往開始新的生活,卻不斷被歷史遺忘。執著於拍攝「老兵」的孫越,其實是將自己的經歷融進表演,試圖通過角色替老兵們申訴他們的生活近況。
2010年,當孫越從老朋友陶大偉與張小燕手中接過金馬特殊貢獻獎盃時,已經距離他離開電影圈已有三十年。曾經銀幕上的老兵變成孫越口中的「電影圈的逃兵」。
在《兩個油漆匠》上映後不久,孫越召開了「只見公益,不見孫越」的記者會,宣布告別影壇,臺灣娛樂圈一片譁然。此後的三十年時間裡,孫越用實際行動證明著他當初的舉動並非衝動。
先後錄製了《孫叔叔說故事》為小朋友講述中國童話、民間習俗;積極推動禁菸公益宣傳、倡導關注老年人、失智兒童等等公益活動。三十年的無私公益實踐,讓沙啞嗓音「夜深了,快回家吧」的孫叔叔形象紮根在臺灣民眾心中。
其實,孫越的轉變並非突然。觀眾只見螢屏上嬉笑打鬧的小人物孫越,卻不知私下的他曾經一度陷入過的低潮。與孫越同組過的演員曾經講述,當他們劇組路過中山堂時,孫越曾悠然地吐露他曾經想從上面跳下來。
演藝生涯的高峰並沒有給他帶來不斷攀越的喜悅。那段時間,孫越寫了一首歌《昨夜我夢見自己》,歌詞中這樣寫道:昨夜我夢見了自己,那是過去的我自己,它幽幽對著我說,我不喜歡你,究竟是我驚醒了殘夢,或是殘夢驚了我,看著自己走得不遠,我終於又找到我自己。而對於孫越而言,找到自己的方式,便是用餘生去奉獻這個社會。
被問及在巔峰期退出影壇後收入的問題時,孫越坦然笑道:那是有錢人才會去憂心的事。言語間滿是知足常樂的灑脫。晚年深受慢性阻塞性肺病之苦,曾經有37年,他每天抽兩包煙,從小就開玩笑講立志長大要抽菸。
16歲當兵,發軍餉就馬上買煙。在《老莫的第二個秋天》後,孫越開始戒菸,在而後的三十年內再未碰過一次,並且積極在社會上宣傳戒菸公益活動。只是如孫越常說,他的煙戒得太晚,煙毒早侵犯肺臟,晚年的他長期受慢性阻塞性肺病(COPD)所苦,每一次喘息都像被掐著喉嚨。
在《搭錯車》登上金馬奇幻影展後不到半個月,孫越的名字再次出現在新聞中,但這次呈現的卻是他的訃告。幾年前,孫越開通了個人粉絲專頁,他的第一條內容如此寫道:生命如時序,四季皆可展其美。當老兵從他的夢中醒覺,悄然走完了人生,但那些為之奮鬥過的美好「戰役」,卻被永遠銘記下來。
本文轉載自作者陳卡卡首發於《看電影》周刊的人物專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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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終將改變潮水的方向 文藝連萌成員
本期編輯:陳卡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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