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嚴肅的男人》
電影《嚴肅的男人》(A Serious Man)是喬爾·科恩(Joel Coen)和伊桑·科恩(Ethan Coen)兩兄弟於2009年拍攝的一部具有深刻諷刺意味的黑色幽默電影。雖然電影用一種荒誕甚至有點離奇的方式展現了一個中年美國猶太男人處處受挫、一地雞毛的生活,但在荒誕離奇的劇情和幽默的諷刺之下揭示的卻是現代人的一種既死又活、似是而非的模糊生存狀態。為了捕捉並表現這種十分常見但特別微妙且脆弱的狀態,科恩兄弟採用了故事關聯、科學定理、詞語暗示等一系列不太常見的方式去整合電影情節,而這些方式——除了科學定理之外——其實都來自於猶太傳統,這也就導致了很多人認為這部電影僅是一部關於猶太人的電影。這個結論,是也不是,應該屬於「薛丁格的主題」這一範疇內的。雖然這種似是而非、模模糊糊、不在此時也不在彼時的狀態很難用確切的語言描述出來,但本文還是試圖講清楚科恩兄弟這對鬼才是怎麼描述不好描述之主題的。
一、惡靈、教授、律師與拉比
《嚴肅的男人》這部電影分為截然不同的兩部分,且兩部分單從內容上來看並沒有什麼關係。第一部分很短,只有七八分鐘,大概發生在19世紀波蘭某猶太小鎮。在一個下雪的晚上,丈夫維維賣鵝回家,說自己在路上遇見了特來託·哥羅什科維爾,就是那個在克拉科夫作學問的的哥羅什科維爾先生。他的妻子一聽是這個人,眼神一變,馬上說:「我們被詛咒了。那個哥羅什科維爾三年前就因為傷寒死了!」丈夫維維又說:「怎麼可能!我親眼見到那個男人,並且跟他說了話。他怎麼可能就死了呢?」多拉說:「你遇見dybbuk了!」
我曾經在《修女伊達》那篇文章中介紹過什麼是dybbuk。簡而言之,dybbuk,可以翻譯作「惡靈」,是一種存在於東歐猶太傳說中的邪惡靈魂。一般來說,惡靈生前都是最大惡極的人,死後其靈魂不能上天堂,連地獄都不肯收留它,所以它只能在世間痛苦地遊蕩。有時候會附在活人的身上,讓活人行為舉止突然大變,有時候還會講外語。如果惡靈不從活人身上被驅逐,活人也活不了多久,所以此時就需要請拉比(猶太人聚居地的律法和宗教事宜負責人)去驅魔。所以,從這段描述可知,科恩兄弟在這裡犯了個錯誤,因為惡靈只是人的靈魂,是沒有實體的,但在電影裡,科恩兄弟卻讓那個死去的人出現了——
回到電影。就在維維向多拉解釋哥羅什科維爾先生明明是個活生生的人時,他們家的門突然被敲響,打開門一看,哥羅什科維爾先生就站在門外——是維維邀請他來家裡喝碗熱湯的。雖然多拉讓哥羅什科維爾先生進了屋,但她對他的態度卻極不友善。不知道是人是鬼的哥羅什科維爾先生說自己不喝湯,就來看看,多拉就回復他說:「惡靈是不吃東西的!」幾番驗證之後,多拉認定哥羅什科維爾先生就是個惡靈,於是順手就把手上的冰錐插進了哥羅什科維爾先生的身體裡。哥羅什科維爾先生落荒而逃,消失在大雪茫茫的深夜之中。
不知是死是活的哥羅什科維爾先生
第一部分到此結束。如果你認為這部電影是個恐怖片,那就大錯特錯了,因為第二部分從一開始就沒有了任何恐怖或超自然的元素。大學物理系講師拉裡是個猶太人,有一個猶太妻子並且生了兩個孩子。最近,他的弟弟(也可能是哥哥)亞瑟也擠在他們家。拉裡工作勤奮認真,對待家庭盡職盡責,本以為自己有個合乎猶太律法的虔誠和睦的家庭,可他的妻子卻出軌一名叫塞·埃伯曼的猶太老鰥夫。不僅如此,因為塞·埃伯曼虔誠地信仰猶太教,所以,如果他要和拉裡的妻子結合,不僅需要拉裡與妻子在法律上離婚,而且還需要有一張由拉比籤署並進行過離婚儀式的宗教方面的離婚證書(希伯來語叫get)。所以,為了能和妻子離婚,拉裡不僅得去找律師,還得找自己所在社團的拉比解決此事。而無論是律師還是拉比,似乎都沒把拉裡的事情放在心上,無論哪一方都沒有為拉裡提供一個行之有效的解決問題的辦法。
而就在此時,拉裡的工作也出現了問題。作為一名已經不年輕的大學講師,拉裡最近要評選大學的終身教職。要知道,在美國學界,大學的終身教職對於講師可謂是萬分重要:沒有教職他就是大學裡的臨時工,生活福利和教學工作都沒什麼保障,大學可以隨時讓他走人;可有了教職就是大學的正式員工,上述一切都有了保障。所以,一般在美國大學任教的人都希望能夠得到教職,而拉裡此時正在能得到教職與不能得到教職的關口處。就在這重要關頭,有人寫信給教職評選委員會,說拉裡人品有問題。而且還有個考試不及格的韓國學生想通過行賄的方式讓拉裡給他修改考試成績,學生的爸爸甚至找到了拉裡家警告他無論如何都要給自己兒子一個過得去的成績,否則就要訴諸法律程序。
生活一地雞毛的拉裡
而拉裡的麻煩並未止於婚姻和事業。他的女兒背著他做了隆鼻手術,兒子背著他定了好幾個月的哥倫比亞唱片公司的唱片,弟弟背著他舉行非法賭博活動——拉裡覺得自己對生活有掌控,但其實他對生活中發生的一切事情都比較無知。更糟糕的是,他妻子的外遇對象塞·埃伯曼突然出車禍去世,在他的葬禮上,警察找上門要逮捕他那組織非法賭博的弟弟,雖然因為聽說他們家在舉行葬禮而最終沒有逮捕他。
拉裡與塞·艾伯曼
雖然在塞·埃伯曼去世之後,拉裡和妻子的關係有所緩和,他們那個不怎麼聽話的兒子也舉行了猶太成年禮儀式,但在與妻子分居準備離婚的過程中,拉裡因為見了律師而收到了一張3000美元的帳單。本來他一直都想把錢還給那個試圖行賄他的韓國學生的,但此時他卻動搖了。他把學生的成績從F改成了C,然後又改成C-,本想付了帳單,可又接到醫院的電話,說他的體檢出了問題,醫院得找他詳談。也就在此時,颶風來襲,他的兒子站在外面,眼看著颶風越刮越近……
片尾颶風將至
二、誰是嚴肅的人?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我們不知道拉裡最終是否得到大學的終身教職,也不知道他的身體到底出了什麼問題,甚至都不知道他兒子最後是死是活。科恩兄弟就這樣給我們講述了一個如此怪異的故事,像是提出了一個永遠無解的問題。的確,無論拉裡是否得到了教職、或者得了重病、或者與妻子的關係進一步好轉還是惡化,他那似是而非的生活就像這個問題的一樣,永遠沒有所謂的最優解。而為了表現這眾狀態,科恩兄弟採用了如下方法。
首先,他們在電影的前面添加了一個看似與電影本身內容毫不相關的猶太傳說,就是前面講的關於惡靈的故事。因為科恩兄弟沒有交代,我們也無從得知哥羅什科維爾先生到底是不是惡靈,但惡靈這個只存在於猶太民間傳說中的現象卻同時包含了生與死對立的兩方面的內容——它本身是死的,卻附在活人身上,所以我們既不能說它是死的也不能說它是活的——而它這種既不是死的也不是活的狀態,在某種程度上,和薛丁格的貓有些類似。
電影裡有一個情節是拉裡在給學生們講薛丁格的貓:
把一隻貓關在一個封閉的鐵容器裡面,並且裝置以下儀器(注意必須確保這儀器不被容器中的貓直接幹擾):在一臺蓋革計數器內置入極少量放射性物質,在一小時內,這個放射性物質至少有一個原子衰變的概率為50%,它沒有任何原子衰變的概率也同樣為50%;假若衰變事件發生了,則蓋革計數管會放電,通過繼電器啟動一個榔頭,榔頭會打破裝有氰化氫的燒瓶。經過一小時以後,假若沒有發生衰變事件,則貓仍舊存活;否則發生衰變,這套機構被觸發,氰化氫揮發,導致貓隨即死亡。用以描述整個事件的波函數竟然表達出了活貓與死貓各半糾合在一起的狀態。(對薛丁格的貓實驗描述來自維基百科)
所以,如果不打開鐵容器,這隻貓對於外面的人來說,既是活著的,也是死了的。這與前面講到的惡靈類似(而與此類似的還有拉裡在夢中講到的微觀粒子測量問題)。也就是說,無論從何種角度來說,拉裡的生活都像是被關在鐵皮容器裡的貓一樣和哥羅什科維爾先生的惡靈一樣,既生又死,既不在這兒,也不在那兒。
但與此同時,拉裡還堅定地認為自己是個嚴肅的人。嚴肅指的是什麼?大抵上來說,指的應該是事事都要追求確定,不能糊裡糊塗一筆帶過。所以,在塞·埃伯曼的葬禮上,拉比說他是個嚴肅的人,畢竟,為了和拉裡的妻子朱迪絲合法地在一起,塞·埃伯曼要的不僅是他倆在法律上的離婚,還要他們在宗教程序上也要走一遍離婚手續,儘管,和他談戀愛的人是一位已婚婦女。與塞·埃伯曼類似,拉裡也覺得自己是一個嚴肅的人,對待工作家庭都一絲不苟,可到頭來自己依然不知道家裡的大事小情,這看似嚴肅、實則模糊的狀態正是本片的反諷所在。
對付拉裡的小拉比
三、救贖:試圖逃出鐵皮容器的貓
雖然生活如此無奈,拉裡還是希望通過一些手段去改變它。首先,他一直都想做一個合格的猶太人。他熱心猶太社區事務,遵守律法,而且特別喜歡在英語中用一些希伯來語詞彙,最明顯的是兩個詞get(離婚證書)和shiva(葬禮+追思會)。之所以說這兩個詞明顯,是因為每當拉裡說出這兩個詞時,非猶太人總要問一句「什麼?」然後拉裡再用英文解釋一遍。而社區的拉比們比心靈雞湯還不靠譜。每次拉裡滿懷希望地去找本應智慧的拉比去解決一個問題,但最後不是被拉比莫名其妙的回答搞得更莫名其妙,就是被拉比打發了。 雖然他如此虔誠地遵守著律法,他的生活並未因此而過得更好,反而陷入了重重矛盾,所以可見,猶太傳統並不能拯救他。
他尋求幫助的第二個手段是工作。他兢兢業業教書,睡夢之中也未曾懈怠,可工作帶給他的卻也是無窮的煩惱。先是有人給教職評選委員會寫信打他的小報告,後又有學生通過行賄的手段逼他改成績,最後他的教職評選結果一拖再拖,而那個討厭的猶太同事還天天有的沒的地站在他辦公室門前吞吞吐吐地跟他說一些似是而非、莫名其妙的話。對於拉裡而言,工作不是救贖他的手段,反而讓他在這種模糊狀態下陷得更深。
而家庭也許是拉裡逃離模糊泥淖的第三個手段。然而,妻子與他的關係降至冰點,他不得不搬去便宜的汽車旅館暫時居住。兒子女兒之間的關係很差,而且二人同時背著他做了他不希望他們做的事情,兒子甚至在繼續當猶太人這個問題上都表現出了極大的猶豫與懷疑。故而,家庭亦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拉裡同樣在家庭的沼澤裡越陷越深。
而電影的最後,拉裡獲悉自己可能得了重病,同時,醫生要求他在颶風來襲的時候去醫院商談他的所謂重病。死去看似是一個解決問題的手段,可電影就在颶風將來未來之際戛然而止。這個情節表明科恩兄弟要把這種似是而非的生存狀態貫徹到底的精神——連在形式上也不放過拉裡和觀眾,把他是否得病以及是否得到教職這兩個問題的答案永遠隱瞞下去。
結語
《嚴肅的男人》這部電影從形式到內容都踐行了反諷的精神,雖然叫《嚴肅的男人》——但我更喜歡《嚴肅的人》這個翻譯——但其實片中沒有一件事是確鑿的,沒有一個人是嚴肅的,儘管每個人都在嚴肅地糊弄著生活。通過種種或藝術或科學的表現手法,科恩兄弟把現代人這種不在此時此刻也不在彼時彼刻的微妙狀態展現得淋漓盡致。雖然外殼荒誕,但內裡卻是對時代精神的一種透徹且真實的展現。而這種展現也正應了一句意第緒語(東歐猶太通用語)諺語——nisht ahin, nisht aher——既不在這裡,也不在那裡。
即然如此,那我究竟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