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在怎樣的時代,人類都一樣,都是笑著、哭著、高興著、悲傷著,一生懸命地活下去。
文/庫索
本文轉載自一覽扶桑(微信號:sjcff2016)
在坊間比官方電影節更具公信力的「旬報十佳」,最近將2016年的最佳日本電影評給了名為《在這世界的角落》的動畫,同時還將最佳導演頒發給拍攝這部動畫的片淵須直。這有點令人意外——日本動畫電影拿下旬報評選第一名,上一次還是1988年宮崎駿的《龍貓》。
2016年最火的日本動畫是《你的名字》,去年11月《在這世界的角落》公映時,場面相比有些冷清:前者有超過300家影院排片,後者僅在全國63家電影院上映,無論網絡、電視還是街頭均不見宣傳廣告,據說是因為沒錢。它唯一一次成為新聞,還是在上映之前,通過眾籌網站得到了4000萬日元,對於拍攝一部電影來說,這根本算不上什麼錢。
就是這樣一部電影,年末才上映,幾周後突然成為熱議話題。某天早上看電視新聞,主播和嘉賓專門空出幾分鐘給它,相互交換觀影感受。若是為了宣傳的場面話也就罷了,偏偏一個個情真意切,其中某位說:「世界觀分為兩種,一種是在看這部電影之前的,另一種則是在看這部電影之後的。」無論是誰,定會因這樣賣力的吆喝買下這份安利的吧?
大阪,一家電影院直至2017年2月仍在上映《在這世界的角落》
《在這世界的角落》是一部漫改電影,原作是女性漫畫家河野史代於2007年至2009年期間在雙葉社《漫畫Action》上的連載作品。主角是二戰中一個名叫「鈴」的廣島市女孩,18歲那年嫁到隔壁的吳市,從女孩變成女人的人生轉變中,也正是在美軍的不斷空襲下,戰時經濟最艱難的一段。
大多數人聽到這樣的故事設定,先入為主便會帶上「反戰電影」的標籤去看待它,事實上,2011年日本電視臺曾將漫畫改編為真人版,由北川景子主編,劇名前綴正是「終戰電影特別篇」。動畫和電視劇立場完全不同,與其說它是一部反戰悲劇,不如說是一出日常小品,比起「政治理念」,它更多是「生活實感」,完全不同於高畑勳在同題材的《螢火蟲之墓》以揭傷口的方式來表達悲慘,《在這世界的角落》會讓人在硝煙瀰漫中亦有感受到「啊,生活美好」的一瞬。
這個名叫「鈴」的女主角,是那個時代普通人中最普通的一個,大概是有點天然呆吧,從未聽到她對戰爭的控訴,只是努力地經營著普通的生活。以戰爭和原爆為背景,卻只是專注刻畫生活,在頻繁的空襲中,洗衣做飯的每一天,全家人一起挖防空洞,把和服剪開縫成勞作用衣褲,傍晚坐在山丘上看軍港的戰艦冒出濃煙……空中投下的炸彈和不能飽腹的物資是艱難的人生之一,但只要努力活下去,常會看到他們重展笑顏,令人恍然大悟:那時的人們應該全都是這樣生活的,無論在怎樣的時代,人類都一樣,都是笑著、哭著、高興著、悲傷著,一生懸命地活下去。
姑且稱之為「戰爭的日常」,這部電影的主角不是戰爭,而是生活在那個時代的人們。導演片淵須直在一次訪談中被問及:「你如何在電影裡塑造戰爭與和平?」他回答說:「『和平是什麼?』『和平的反面是什麼?』這一類問題,很容易用語言進行理念上的闡釋。但它內在的東西,真正作為實體的存在,卻很難用一兩句話說清楚。我想,只是普通地吃飯這件事,只是普通地繼續著吃飯這件事,不就是和平嗎?也就是說,只是能夠普通地將普通的東西繼續下去,就是和平本身。」
廣島平和紀念資料館的留言本,據說迄今已經寫了1000多本,每本有600-700人留言。我在這本子上看到了最多的「和平」和「反戰」,看到了「世界一」和「地球人」
電影剛開始時,確實持續了一段時間平和的日常。即便到了1941年冬天太平洋戰爭爆發時,這種平和也尚未被打破。1943年12月,鈴的父母替她進行了相親,次年2月她從廣島市嫁到隔壁的吳市,市內穿行的燒碳巴士,因為參軍未能出席婚禮的哥哥,才稍微有了點戰爭滲透的實感。
不久後戰爭進入白熱化,因為物資急劇減少,實行食料配給制,溫飽成了問題,做飯這件事也不能普通地繼續下去。如何用遠遠不足的食材做成家族餐桌上的一日三餐,女主角絞盡腦汁:研究用最少米煮出最多飯的小竅門,採摘各種野草作配菜,去黑市買高價食品……還要拼命做得很好吃。
無論是河野史代還是片淵須直,在此處呈現的關於做飯的細緻描寫,幾乎到了要用顯微鏡來看的地步。基調亦沒有悲劇性和絕望感,每每看著不擅長家務的女主角一臉困擾,不停犯錯又笑著做飯的樣子,總令人會心一笑。那是世界正在發生的悲劇的同時,在世界的角落裡作為個體的人們,笑著為了維繫「普通的生活」而努力的樣子。
廣島原爆紀念館,惟一一座保留了原子彈炸毀狀態的建築,1996年被指定為世界文化遺產。電影中女主角的老家,就是在這一帶。
戰爭時代,一個家庭主婦可以施展的空間有多大呢?彼時,一個成年人每天的主食配給量約為2合2勺(330g)大米,基本不是磨好的白米或玄米,只是米糠的半成品,回家後若自行將之製作成精米,量還要減少一半。供米不足,還常會替換成紅薯、土豆、小麥粉、大豆、玉米和高粱等——因此每天出現在人們飯碗中,都是混合主食。
在電影中登場的吳市,1944年6月主食還以大豆為主,到了7月就有一半變成了高粱,據吃過的人們說,高粱含有和澀柿相同的丹寧酸,到了幾乎不能入口的地步,勉強吞咽下去,經常還會鬧肚子。就像鈴的苦惱那樣,當時的主婦們面對如何用它做飯這個問題,感到萬分為難。
在電影中登場的代表食譜,鈴曾經煮過一鍋「楠公飯」。這確實是戰時最流行的一道節米料理,原本是南北朝時期的武將楠木正成在籠城持久戰中為軍隊想出來的食譜,備受戰時日本政府推崇,做法很簡單:將玄米預先炒好,以1:3的比例在水中浸泡一夜,吸足水分之後,次日早上便能煮出驚人數量的米飯。鈴滿懷自信地照做了,得出了當時每個人都共有的結論:「難吃!」
其實彼時還有一種「國策炊飯法」,一升米搭配兩升水,直接將沒有洗過的米投入沸水中,再度沸騰後,將火調小繼續煮50分鐘。熱水能讓米膨脹,煮出比通常量多1/3的米飯來,是當時的外務次長西春彥也在《婦人之友》上也呼籲的煮飯方法。
1944年5月,鈴開始在住所附近採摘野草,為食糧配給太少的家族餐桌想辦法。關於野草的種類,河野史代在漫畫中有詳細描寫,是她在國會圖書館中查閱大量史料後得出的結論:蒲公英、繁縷、堇菜、問荊、酢漿草。
蒲公英和繁縷是如今在超市也能買到的食材,前者常做裝飾料理,後者是春天七草粥的一味,已成為栽培植物,還算常見,價格不便宜。堇菜只能在花店裡找到,作為觀賞性盆栽,食用性令人懷疑。問荊對現代人來說是個陌生的名字,其實它就是傳說中的杉菜系植物,沒錯,就是流星花園裡那個「杉菜」,雜草中的雜草。至於酢漿草,如今仍是隨處可見的野草。
鈴用野草都做了些什麼料理呢?薩摩芋蒸熟搗碎,加入問荊和小麥粉捏成圓團,在平底鍋上將表面煎得微焦,是當時流行的問荊番薯餅;繁縷土豆粥,不僅能填飽肚子,味道也不差,營養豐富;白蘿蔔和酢漿草切絲,加上少許鹽,拌成小菜,味道酸酸的;挖出蒲公英的根,意外地肥大,用來和白蘿蔔皮做成醬油砂糖煮,便沒那麼苦澀,再加上些蒲公英花;一鍋清水加入梅幹,煮開後放進沙丁魚乾,不蓋蓋子,煮到湯汁幹竭,聽起來美味,魚乾吃起來卻是硬邦邦的;堇菜的葉子和花朵都有用,一同做成味噌湯。
電影中,正在製作繁縷土豆粥的女主角葵(圖片來自網絡)
從2012年至2015年期間,片渕須直召集團隊舉辦了5次「鈴的餐桌」活動,親手製作了動畫裡出現過的這些料理。「用野草來製作料理的體驗雖然不錯,但因為擔心如果只是這樣會太無趣,在這之後又舉行了BBQ大會這件事,說不定是失敗之舉呢。因為非常好吃啊。本來只是為了體會貧乏時代的主婦掏空心思製作料理的場面,卻意識到如今大家已經被大量食肉的飽食記憶填滿了。」片淵須直說。
戰爭隱藏在日常的細節裡。鈴家的屋子在山丘上,做飯的時候,偶爾會瞥見停在山下港口的大河戰艦。鈴第一次看到空襲,天空中卻是五顏六色,像煙花一樣綻放,她為之驚嘆:「如果此刻有顏料該多好啊。」隨後空襲越來越多,她的笑容隨著驚嘆一起消失,哥哥和友人先後戰死,自己也失去了右手……最後,老家廣島市落下原子彈。在失去了笑容的每一天,還是要吃飯,數著時間流逝,思考為何要繼續生存下去……我最愛看時過境遷後,一家人圍坐在餐桌前的情景,人人面容平靜。
廣島和平紀念博物館內,重現原子彈落下的模型
「在那樣貧乏的生活中,也要維持井井有條,他們用自己的方式,千方百計地想盡辦法,儘可能幸福地生活下去,大概就是這部作品想表現的」,這是河野史代心中的《在這世界的角落》。「一直以來,我都很想把普通日常發出光輝的瞬間那種魅力變成電影,那時與原作相遇了。即便是微薄的光線,在戰爭的影子之下,也會讓日常發出巨大的光芒來。」這是片淵須直心中的《在這世界的角落》。
如果不懂得普通日常的光輝,我們又將用什麼去對抗時代的悲劇呢?
廣島和平紀念公園內
以生活時尚和料理製作為主的《生活手帖》,曾製作過一期與它們定位不太相符的特集:《戰爭中的生活記錄》,出版於1969年8月15日。那是終戰的第24年,日本反戰運動盛行,處處能看到關於戰爭的出版物,但《生活手帖》卻有另有初衷:
「關於這場戰爭的經過和領導者,關於那些大型戰役的前因後果,無論過去多久,依然會殘留下詳細而準確的記錄。但是在這場戰爭中,那些只是沉默咬牙活著的庶民,他們為什麼受著苦,吃著什麼,穿著什麼,以什麼樣的方式生活,以什麼樣的方式死去,又以什麼樣的方式繼續活下去……關於這些具體的現實,無論哪個時代的哪場戰爭,幾乎都沒有留下記錄。」
《生活手帖》雜誌社再版的《戰爭中的生活記錄》,每年夏天都會熱銷
出現在這期雜誌中的,都是經歷過戰爭的人,從四十歲、五十歲到六十歲,其中很多人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提筆寫文章。《生活手帖》在徵稿時提出了幾點要求:5張原稿用紙;不要特別的事件或人物,請寫下實際發生在平凡日常中,那些你現在能清楚記起的事情。最終收到了1736篇投稿,原本計劃只用100篇,也擴大到126篇。
在《戰爭中的生活記錄》中,你能看到很多鈴的影子。其中有有位名叫勝矢武男的,寄來一冊繪本日記,主角是每天的食料和做飯的妻子:一粒米也沒有的日子,終於等到配給所送來的南瓜和茄子。清湯豆腐鍋和燒竹輪卷輪,為什麼那麼好吃呢?好不容易入手了鹽鮭魚卻沒有米飯,真是一籌莫展啊。坐在地上給坐墊繡花妻子背影,坐在地上為兒子縫製防空頭巾的妻子背影。一幕一幕,全都用五顏六色的畫筆描繪,標題竟然很愉悅的樣子:《日日的歌》。
《日日的歌》
出現在《日日的歌》中的楠公飯(右上)
刊登的最後一頁是在5月27日東京空襲後,他寫道:
「妻子啊,今天我們也無事生還了,在空襲之後。從今往後我們的命運會變成什麼樣呢?妻子啊,我並不相信這場戰爭的前景會得到天佑,但是我相信我們將得到天佑。所以,到能夠活著的最後,到最後一天為止,活下去吧。」
這本《戰爭中的生活記錄》是我心中《生活手帖》最偉大的一冊,它不再是一本雜誌,而是一部史料。在平凡人的生活中浮現上來的時代輪廓。你才會明白:到最後能夠完整重現時代的,只有生活本身而已。只有在那樣的時刻,那些像鈴一樣的人們,生活在世界角落裡的人們,失去了重要的人的人們,失去了青春的人們,無論白天夜晚都發著愁的人們,一邊挨著餓一邊努力活下去的人們,才會真實地出現在我們眼前。
《生活手帖》的主編花森安治被認為是「改變了日本生活方式」的男人,他曾說:「如果每個人都認真對待自己的生活,世上就不會有戰爭了。」片淵須直在《在這世界的角落》裡做的也是同樣的事:描述戰爭的時候,不要描述槍火和爆彈,描述生活。因為只有知道了生活,才開始懂得戰爭。
2015年夏天,廣島街景。看起來和任何一個大都市並無二異,卻又處處能找到傷口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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