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是要做自己,還是只為自己?自作聰明,最後如何不忘初心?好人難做,做人好難,怎能看破情慾痴纏?渾渾噩噩,顛倒夢想,歸途盡處又見淚光。往來追逐,最後全是錯誤。迷路失足,卻有痴心人一生守護。培爾·金特的故事就要登場,且看浪蕩子是否仍有人生方向。」
文|安妮
觀眾聽到這段預錄的聲音後,燈光漸起,舞臺左側的上場門打開,演員王耀慶用兩種聲音說著臺詞,快步來到舞臺中間指揮臺邊的譜架旁,他飾演的一對母子正發生激烈爭執。
交響樂劇《培爾·金特》用一個極具戲劇性的開頭打消了觀眾對這種新形式的疑慮。音樂廳裡,管弦樂團、合唱團、演員統一在一起,像一支規範的樂隊,又像一個完整的劇團,音樂與戲劇,格裡格與易卜生,在21世紀的中國舞臺上相遇了。
王耀慶演出的《培爾·金特》劇照
挪威劇作家亨利克·易卜生(Henrik Ibsen)在1867年完成了詩劇《培爾·金特》,在他的晚期作品備受推崇的戲劇界,這齣戲算不上最出名。它共有5幕,合計38場,完整地演一遍全劇需要9個小時。1874年,易卜生在羅馬結識了挪威民族樂派代表人物愛德華·格裡格(Edward Grieg),邀請他為《培爾·金特》配樂,這部音樂後來不僅成為了格裡格的代表作之一,也位列全世界知名度最高的古典音樂之林。
看完交響樂劇《培爾·金特》後,我與幾位音樂界、戲劇界的朋友聊天,很奇怪,玩音樂的朋友竟大多不知道格裡格的這組音樂背後有如此豐富有趣的故事,搞戲劇的人也鮮有聽說易卜生的戲劇原來還有專屬配樂。臺灣著名樂評人焦元溥惋惜於這種錯位,如同當年格裡格遇到易卜生,焦元溥找到王耀慶,為他量身定製,改編劇本,與全本音樂一起,來到了觀眾面前。
一個演員與兩部名作
2016年,出於對職業精神的困惑,王耀慶和團隊夥伴一起自主策劃、全資製作了文化紀錄短片集《職人訪談錄》。剛做完演員李士龍的採訪,從北京人藝回去的路上,王耀慶突然有了一個靈感:他希望全片配樂都是古典樂,微弱地墊在下面。
團隊找到焦元溥之前,他們已經在臺北看過他與張艾嘉合作的交響樂劇《仲夏夜之夢》,莎士比亞的文本熠熠生輝,搭配的是孟德爾頌的同名組曲,焦元溥改編劇本,張艾嘉一人分飾多角,讓經典喜劇煥然一新。
聽說是為紀錄片配樂,焦元溥說:「這是我10歲就開始做的事,很簡單。」他從小就在學校做廣播電臺,後來一直從事音樂。合作當然很快敲定,不過焦元溥提了另一個條件,「我有個作品,想請王耀慶來演,這個演出很難,需要一個人演很多角色,他如果願意,我就動筆來改」。他說的作品就是《培爾·金特》,數年前,他在倫敦國王學院求學時曾看過一個英國的演出版本,形式是將朗誦加入合唱與交響樂。
《培爾·金特》是格裡格與易卜生的唯一一次合作,在格裡格生前,全劇配樂既未出版也未完整演出過,後來的整理版本頗為混亂,目前收錄樂段最完整、考證最詳盡的,是《格裡格作品全集》第18集。不過,即便是一般觀眾,也對《清晨》《山妖王的大廳》等名曲耳熟能詳,現在樂團演出大多是組曲,最多也只演奏8段,焦元溥覺得可惜。
「這個作品裡有很多其他精彩的地方值得大家好好欣賞,但其中好幾段都只有1~2分鐘,甚至更短,把它們作為獨立的音樂來聽,有點奇怪。」因為本身就是戲劇配樂,用劇情串聯音樂順理成章,早先也有人找上門來,請焦元溥做改編,但他始終屏著氣。「要把劇情串起來,需要一個人,如果沒有這樣一個人出現,那我就永遠不改(編)。」
《培爾·金特》排練花絮
王耀慶幾乎毫不猶豫地接下了挑戰,理由是他聽說這個故事是關於一個浪子顛沛流離的一生。焦元溥對我講起這件事時突然哈哈大笑,語氣有些幸災樂禍:「對於觀眾來說,耀慶很討喜,而且他表演能力很強,他來了,我就可以放心大膽地把劇本改得很難。」拿到劇本的那一天,王耀慶正在香港演出林奕華導演的舞臺劇作品《聊齋》,他當晚就把劇本讀了一遍,錄音發給焦元溥,焦元溥很快傳回另一個音頻文檔——他將王耀慶的聲音與格裡格的音樂剪在了一起。
在詩劇《培爾·金特》中,易卜生以鄉村破落戶子弟培爾·金特的一生為線索,毫不留情地諷刺當時的挪威社會,下筆極狠,讓人很難不在讀這部劇作的過程中自我審度。多年來,繁忙的中國戲劇舞臺上很少出現這部名劇的身影,一方面是因為劇作很長,又是詩體,排演起來有極大的難度;另一方面,劇中涉及到的場景眾多,當時的挪威與今天的中國之間存在顯而易見的文化隔閡,難以引起觀眾共鳴。
以音樂為主體,表演為音樂服務,源生地挪威變得模糊,培爾·金特就像一個生活在今天的中國人。100多個人物被刪減至22個,王耀慶以說書人的方式亮相,一人包攬全部角色,用聲音帶觀眾走過挪威森林、摩洛哥海灘、撒哈拉沙漠、北海峽灣,陪著培爾·金特從年少到年老。坐在觀眾席望向舞臺,王耀慶一個人站在整個交響樂團中央,他被兩位大師的作品包裹著,看起來很陶醉。
一個說書人與22個角色
在商業時代,演員王耀慶不可避免地被貼上標籤,想起他,腦海中的第一個畫面總是西裝革履的霸道總裁——優雅、自律、積極向上。從這個角度看,浪子培爾·金特與他的既往形象相去甚遠。
《創業時代》劇照
培爾·金特是個放蕩不羈愛幻想的人,他年少時遇到愛情;去婚禮上劫持別人的新娘又拋棄她;到山妖洞穴勾搭山妖王的女兒卻拒絕與她成婚。他的一生都在坑蒙拐騙,去阿拉伯冒充先知,到美洲淘金……家鄉的人評價他「此人從來沒有真面目」,說到底,他永遠懼怕承擔責任,始終選擇逃避。
我很好奇王耀慶對這個角色的評價,他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而是提出他在這個人物身上發現的現象:「其實培爾·金特跟很多中國男人一樣,每天都在外面,很辛苦,你為什麼不體諒我?」
在東方視角下,家庭與事業往往處於兩難的對立面,下班後獨自在樓下抽一根煙再回家的東亞男人形象深入人心,男性逃避責任會受到輿論的譴責,這是19世紀的培爾·金特與當代中國社會之間的關聯,也是王耀慶給作品的題眼。「無論男女,現在壓力都很大,我能不能逃?逃跑後會承擔什麼?浪子就一定是被大家討厭的嗎?」
沒有戲劇舞臺的布景、服裝、道具,甚至沒有導演,王耀慶任務繁重,他需要把故事講得清晰,同時要讓觀眾聽到音樂時想像得出畫面。「排練前我有很多疑問。是脫稿嗎?是要演嗎?從頭演到尾?我們怎麼跟樂團配合?音樂到底什麼時候響?」因為形式的限制,王耀慶將自己想像為樂團中的一件樂器,這件樂器可以在不同的時候發出不同的聲音,將情緒傳遞給觀眾。
王耀慶對表演的心得很有趣。他說,當演出開始,舞臺上其實站著三個人,一個是角色,一個是演員王耀慶,一個是他自己。「我會觀察演員王耀慶扮演角色的狀態,提醒他時刻調整,注意控制。」當需要一人分飾多角時,他就成為一個指揮,安排「演員王耀慶」在多個角色間來回切換。這個過程中,他不斷地向「演員王耀慶」提問,再一起解決。「這次要在22個角色間轉換,怎麼才能做到22個獨特且具有標誌性的聲音呢?」
這樣的表演方法讓舞臺上正在發生的事清晰而準確。譬如培爾·金特遭遇海難上岸後,他的聲音就變得蒼老,有些滯後,帶點沙啞,觀眾很快就能捕捉到角色的閱歷;隱身妖怪博格的聲音、童年記憶中鑄紐扣人的聲音與培爾·金特年輕時的聲音一致,我們於是聽到培爾·金特心裡的聲音,他一直在與自己的良知、善念、本性鬥爭。這些角色的臺詞其實都是他說給自己聽的話。
聲音表演的重頭戲在音樂《山妖王的大廳》出場之後。這首樂曲是《培爾·金特》全篇最著名的音樂之一,被戲稱為「挪威第一首搖滾樂」。格裡格曾說它「像牛糞」「過於挪威風味」,在今天看來,這種表述太過自謙。音樂與文字共同打造的山妖世界光怪陸離,妖與人在同一時空共處,一如今天讀到的各種奇幻小說。培爾·金特闖入山妖王宮是一種隱喻,我們在那個時刻必須思考:「人為什麼是人?與妖有什麼不同?」
王耀慶為塑造山妖王花了一番心思,這是一個現實世界中並不存在的角色,在一段不算長的臺詞中,他放入大量誇張的英文單詞、方言,加上詼諧的表情,與音樂本身的幽默感相得益彰。創造這個角色需要想像力,而王耀慶打開想像力的鑰匙是情緒。「聲音只是一個媒介,重點是情緒,我認為這是一個演員最珍貴的資產,也是最有效的一種武器,是生活經驗給你的。情緒讓演員能夠把角色傳遞出去,與觀眾直接交流。」
實際上,培爾·金特是戲劇史上非常重要的一個角色,如同哈姆雷特,每個人都有對他的想像。王耀慶的表演給人一種前所未有的東方感,連焦元溥也說,王耀慶跟他起初對角色的想像不太一樣,「看著他的表演,我都忘記我一開始的構想了」。
忙碌的生活中,王耀慶每天都會花一點時間讓自己放空,待在房間裡,抽雪茄、打遊戲,或者什麼都不幹、什麼都不想。對他來說,看起來什麼都不做的時候,其實在處理很多事。就像《培爾·金特》裡,樂團演奏樂曲的時候,他就站在那裡,陶醉在音樂中,或者想接下來的戲。「很多問題、很多計劃,會在放空中慢慢找到答案。」王耀慶說。
專訪王耀慶:「慢下來,活在當下」
三聯生活周刊:培爾·金特這個角色最吸引你的特質是什麼?
王耀慶:活在當下。不得不說,每個人一定都有一部分的「培爾·金特」,這是我感受到的,也就是所謂的「浪子」。聽起來有點自私,好像今宵有酒今宵醉,但其實不是。這個作品提出的一個核心問題是:「人和妖之間到底有什麼差別?」我覺得就是一念之間,你是利己還是利他?我所說的「活在當下」,是此時此刻我在做一件事,就要盡力做好。比如,如果在工作的時候想放假,放假的時候又焦慮著工作,當身處這樣一個境況時,其實就是地獄。
三聯生活周刊:一個人面對整個樂團,感受如何?
王耀慶:非常享受。你試過站在音響的正中央嗎?如果你是發燒友的話,那種感覺是非常幸福的!但我們這次都不是環繞音響,它是一個樂團。我右手邊是小提琴一部,左手邊是中提琴,後面是管樂、打擊樂,合唱團的聲音環繞著。我不是古典樂發燒友,但美好的東西都會吸引人。我總在想,它為什麼這麼優美、這麼好聽?
其實我上大學的時候覺得聽古典音樂是一件極其做作的事情,大家都還在聽流行歌曲、搖滾音樂的時候,有人說「你看我車上放的都是古典音樂」,太做作。但是我現在車裡就有古典樂電臺,它能夠讓人沉靜下來,感受到一個作曲家的情緒,可能是濃烈的,可能是澎湃的,可能是哀愁的,娓娓道來。了解一種藝術形式背後的情緒,是很有趣的體驗,對於演員來說,它是一種滋養。
三聯生活周刊: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轉變?
王耀慶:現在已經是極其多元化的一個世界了,超乎想像。我們現在用的是4G,馬上要5G,時間在不經意間就已經被壓縮了。我昨天跟做視頻平臺的朋友聊天,他們有數據,85%的用戶在用1.5倍速甚至更高倍速看視頻,很可怕。這時候就更需要讓大家知道「慢」的美感。也許到了一定年紀,生理節奏慢下來,就可以接受慢這件事,或者說經歷了很多,才能夠理解慢下來的含義,看到它的美感。這跟審美、閱歷、感知度是有關係的。
三聯生活周刊:以前你也經常提到「慢下來」,這對於你,一個演員,除了自我整理,還意味著什麼?
王耀慶:活著。Every second counts,舞臺上也好,生活中也好,每一秒都有意義,慢一拍、快一拍,都很重要。慢下來的時候你才會感知到每一個當下,才會明白,哦,活著真好!
三聯生活周刊:到今天,你覺得表演這份工作對於你來說,最大的難度在哪裡?
王耀慶:難度在於如何維持第一次表演時的狀態。比如一個作品排過十次百次千次,怎樣讓觀眾覺得你是第一次演?這個角色要像第一次說這個話、做這個動作,表演才會恰如其分,觀眾才會相信。我現在跟你聊天,我需要思考、組織語言,聽起來比較自然,而不是像臺詞一樣說來就來,張口就是。時間久了,儘可能地做出自然的反應,挺難的。
三聯生活周刊:你現在還有什麼想挑戰的角色嗎?
王耀慶:我想演不說話、躺著就能掙錢的角色。植物人怎麼樣?而且是每一集都出現的植物人,或者舞臺劇,他就一直躺在床上。這對觀眾和編劇來說也有挑戰。這個人為什麼一直都在?要他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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