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元
*《消失的愛人》(Gone Girl),又譯「失蹤罪」、「控制」。
從《七宗罪》到《失蹤罪》,20年過去,大衛·芬奇非但沒有江郎才盡,反而步入大師化境了。
雖然《十二宮》《消失的愛人》(或許還可以加上《龍紋身女孩》)和《七宗罪》《搏擊會》面目接近,都是「暗黑犯罪」,然而內裡的變化卻很大,簡直是兩類電影。
早年的這兩部傑作當然驚才絕豔,至今很多人覺得高不可攀,認為是「類型片」和「作者電影」雜交出的最美惡之花。不過,它們是芬奇年輕時的選材、年輕時的處理,所以投射出的,也就是年輕人的心氣。這種心氣是什麼?就是對叛逆、對酷的絕對擁戴。
劇照:左《搏擊會》,右《七宗罪》,兩部酷到飛起的電影
《七宗罪》和《搏擊會》,都是真正酷斃了的電影,僅此一項,就足以名留青史。如今那些所謂拍給年輕人的《蜘蛛俠》《暮光之城》《銀河護衛隊》之流,故事俗套,主題淺薄,簡直就是中學生行為守則的圖解。而當年的大衛·芬奇,才真正拍出了年輕人獨有的困惑、憤怒和力量。
他的電影裡最讓人難忘的是那些反派,他們既有強大的意志信念,更有超人的魅力能力。《七》和《搏》,其實說的都是心智純真的人在面對世界變得如此偽善醜惡時的激憤。兩部電影裡的布拉德·皮特,儘管一個是乖孩子一個是壞孩子,但心底裡都住著一個好孩子,只是在這個禮崩樂壞的時代裡,他們耿直孤潔,不肯瓦全,因而都選擇了抗爭。不難想見,年輕時的大衛·芬奇,欣賞的正是這類心高氣傲、決心改天換地的狠角色,他們在影片中的言行,也就傳遞著他對世界的認識。
這一階段的芬奇作品(當然不該算上他自己拒絕承認的《異形3》),內容和形式都相當風格化,都是那類複雜周密的「高智商」犯罪電影,情節機關一環扣一環,懸疑不停反轉不斷,不到最後一分鐘絕不揭開謎底。不過,就像《七宗罪》裡皮特的最後一槍手刃了殺手,而犯下了「憤怒」這最後一宗罪,巧則巧矣,卻未免顯得刻意,暴露了這類「精密機械型」電影在劇作上甩不掉的一種匠氣:劇情裡的一切環節都要絲絲入扣,精確到毫秒,否則就失之千裡。在《碟中諜》或者《越獄》這樣的娛樂產品裡,我們能夠接受這種設定,但對力求寫實的犯罪電影而言,這卻是硬傷。因為現實就如同科恩兄弟電影告訴你的那樣,計劃不如變化,人算不如天算,罪行總會伴隨著沒完沒了的意外狀況。《七宗罪》的問題,就在於沒有擺正好究竟是嚴肅犯罪正劇還是娛樂型警匪片的定位,而《心理遊戲》,則是通篇犯了這個毛病。不過作為一個從MV、廣告界出道,沒有最終剪輯權的新導演,大衛·芬奇的起點已經很高。
到了《搏擊會》,芬奇把自己對酷的理解,對規則的反抗、對物質社會的蔑視,盡情揮灑在了他的影像裡,鋒芒畢露,捨我其誰。全片濃得化不開的紅衛兵造反式的反政府狂熱,既是原著作者恰克·帕拉尼克的意志,也無疑是芬奇積鬱於胸的憤懣,而本片也就達成了他個人創作「第一階段」的峰值。隨後,他對世事、對電影的看法,轉入了另一個天地。值得注意的是,從《搏擊會》開始,他放棄了《七宗罪》《心理遊戲》這類「美劇口味」的原創劇本,此後他的電影都改編自文學:《七宗罪》《班傑明·巴頓奇事》《龍紋身女孩》《消失的愛人》是小說,而《戰慄空間》《十二宮》《社交網絡》則是非虛構類。
他的「第二階段」從那部不太成功的《戰慄空間》開始,儘管還是一部犯罪電影,但《戰》裡的犯罪動機變得接地氣了(為了給家人買房子),犯罪的手段也變得笨拙,甚至到了最後,反派還良知未泯地改邪歸正了——總之,不那麼酷了。這對期待再次看到一部周密、緊張、正邪不斷升級鬥法的犯罪電影的觀眾而言,《戰慄空間》實在寡淡。
再到他蟄伏了五年之後出手《十二宮》,又一個挑戰警察的連環殺手故事,當然讓人聯想起了《七宗罪》。不過,這一次芬奇更讓人「失望」了,一次次調查,一次次搜捕,最後不但捉不到兇手,甚至連真兇是誰,160分鐘的劇情都沒有交待。所以有的人覺得,大衛·芬奇風採不再。
《十二宮》,左三:可謂影史最有魅力的壞蛋之一,但誰也無法說清他究竟是不是十二宮殺手
某種意義上講,這種對創作者的期待是無可非議的,而且不少導演也的確不會辜負眾望。典型者是詹姆斯·卡梅隆,從《終結者》到《終結者2》到《鐵達尼號》再到《阿凡達》,他始終在自己擅長和熱愛的領域上不斷前行,用美輪美奐無可比擬的大場面徵服我們,不但從不失手,而且每次都能再上層樓。但無可非議的是,卡梅隆只是一個出色的娛樂節目提供者,遠遠算不上具有人文價值的電影大師。
大衛·芬奇顯然不屬於卡梅隆這一類。只是他對犯罪題材的偏愛,容易讓人期待他會複製《七宗罪》那樣「高智商」產品。但芬奇本人早就從阿加莎·克裡斯蒂式的推理遊樂場,堅定步入到雷蒙·錢德勒們的黑色叢林裡了。抱著享受一次「推理探案」的動機而去看《十二宮》,就仿佛是要從《變形金剛》裡領教機器人前沿科學一樣錯了位。
傳奇的「十二宮」殺手案件,像以往的罪案故事一樣吸引了大衛·芬奇,但從這個案件裡,他讀解到的不再是血腥的犯罪方式以及警匪鬥法的懸疑故事,事實上,兇手和警察一樣,誰也不比誰更聰明或更無能,「十二宮殺手」查不到真兇,不過是一連串命中注定的疏忽大意、機緣巧合的後果,這樁奇案勾連起的,是一個個難以挽回的人生悲劇、人性悲劇。電影的關鍵不在於抓兇手,而是在於三十年間舊金山、乃至美國社會的人世滄桑。《十二宮》就像是芬奇從檔案袋裡抽出來的幾頁卷宗,上面記載的人和事,只要拿起來一讀,全都觸目驚心,引人遐思,然而歷史在這幾頁紙之前已經存在了很久,在之後更是沒有窮盡。抽出來檢視的目的,既不是問責,也不是獵奇,只是在確認一段無從改變、無法重歷的往事。
人到中年的大衛·芬奇,不再憤青,不再迷戀極致繁瑣的劇情,連他的影像技法也變成了更沉穩更傳統亦即更經典的那一套。這是一個創作者因為年齡、閱歷的變化而變化的結果,不僅勇敢,而且艱巨——你很難想像這種境界上的進步會發生在麥可·貝身上——很明顯,他開始向著弗朗西斯·科波拉、馬丁·斯科塞斯、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奧利弗·斯通這一層級靠攏。
大衛芬奇最新作品《消失的愛人》日前已提名72屆金球獎最佳導演
《消失的愛人》情況接近,推理懸疑並不是他創作的首要動機(當然無妨成為副產品),因為按照「真實性」、「邏輯性」來分析,劇情裡有太多經不起推敲的地方了,就像最後「消失的愛人」滿身鮮血回家,但歷經多天的修養、盤查,渾身的血跡卻從不清洗一樣,芬奇傳遞的信息明白無誤,「妻子線」劇情就是走抽離、虛假的路數。實際上,這個兩口子互相傷害的故事,更接近寓言,講的其實是愛情婚姻之艱難這個「人類永恆的主題」,以及在如今這個傳媒空前發達的時代裡,我們的言行如何經過媒介被放大、被利用、被扭曲的。
在《社交網絡》的最後,大衛·芬奇還為做出種種或偉大或卑劣事跡的扎克伯格去找心理動機(一遍遍刷新著初戀女友的個人狀態),而到了《消失的愛人》,他乾脆就不為這對夫婦找什麼理由了(當然也因為這不是一部那麼「現實」的電影),他們就是要這麼赤裸裸地厚顏無恥但又坦蕩蕩地情投意合地活下去,這在其他的電影裡,寓意會變成「邪惡沒有遠去」,然而在《消失》裡,你知道其實他們就是你我他一類的普通人,既不會存心、持續地作惡,可也不會在「該下手時就下手」有任何包袱——世界就是運轉的,你左右不了,也不必煩惱,因為無濟於事。而且在傳達這些信息的時候,芬奇用的還是一種輕喜劇的基調,讓我們為尼克和艾米的「破鏡重圓」抱有一種古怪詭異的滿足感。
《消失的愛人》有非常強烈的當代美國的寫實景觀,比如開場的一組空鏡頭,簡潔有效,一下就把故事發生地、美國中部小鎮的氣質「定場」得明明白白。實際上,凡是本·阿弗萊克一線的劇情,全都是這種精準的現實主義風格。而羅莎蒙德·派克支撐的另一條線,則始終似真似幻,兼有布努埃爾式的荒誕和希區柯克式的驚悚。當兩條劇情線交匯時,非但沒有斷裂,反而雜糅出了一種不動聲色的魔幻質感,而這種掌控力,體現出的正是導演功力的火候已近爐火純青。
比起《社交網絡》,《消失》和《龍紋身》一樣,其實算不上是大衛·芬奇的「力作」,對這兩部暢銷小說的演繹,一定程度上是慣性使然,《龍紋身》有挑戰「外國」(瑞典)故事的企圖,而《消失》則像是一出精緻的小品,帶有過渡期休整、試驗的意味。
如今的大衛·芬奇,已不再站在道德或智力的制高點,而是冷靜地落在了人群中,帶領我們目睹熙熙攘攘的眾生相。他變得有些像科恩兄弟或者伍迪·艾倫,正視(而非傳奇化)人類的「罪與罰」,並以此諷喻人生、人性之真相。但不同於科恩兄弟致力於用暴力故事展示人類蠅營狗苟的愚蠢徒然,也不同於伍迪·艾倫每每把自己裝進去亦莊亦諧地表達絕望情緒,芬奇更像是有意對「既成事實」進行確認,以一種嚮導的視角,不批判不同情,克制地傳遞著「你看,人世間就是這樣了」的達觀。所以,你也可以說他有了庫布裡克或麥可·哈內克式的洞見,只是又不那麼冷酷。
反社會又極度絢爛的《搏擊會》讓大衛·芬奇一戰成名,受到世界各地青年、尤其是電影青年的頂禮膜拜。這是芬奇本人的莫大榮幸,但在一定程度上,他也被誤會成了一個昆汀·塔倫蒂諾式的標籤式、風格化導演,殊不知他繼承的其實是馬丁·斯科塞斯的衣缽。他是一個被偏愛又被忽視的作者,然而僅憑《社交網絡》這部堪比《公民凱恩》的傑作,就足以讓他加入到書寫當代史的偉大導演的行列。只不過,在好萊塢這個生態圈,對一個電影導演來說,機會太多,妥協也太多,票房的壓力更是讓一輩輩好漢折腰,比如本可以成就為比肩歐洲六七十年代大宗師的西德尼·呂美特、羅伯特·奧特曼、史匹柏、雷德利·斯科特之輩,不得不說那差著的一口氣,正是空間和時間的不同造成的結果。
大衛·芬奇不算是美國獨立電影(亦即藝術電影)圈的成員,但也和大量的為製片公司效力的工匠型僱傭導演相去甚遠。他避不開似乎也樂於改編暢銷書,作品產量不高,還不時嘗試一下新事物(比如技術流的《班傑明·巴頓》或傳說中的《海底兩萬裡》),而且對犯罪題材的偏好,更讓他的「能力半徑」有些狹窄,所以他從一個天賦傲人的新銳轉變成內力深厚的宗師,並不那麼容易被察覺,甚至可能連他自己也是不自覺的,這也造成了他單部作品所達到的深度、高度,常常無法持續。因此,比起氣味相近的科恩兄弟、伊斯特伍德,大衛·芬奇至今取得的整體成就(包括奧斯卡這種世俗憑證)稍遜一籌。好在他還只有52歲,導演作品也只有10部,或許,時間最後會向奧斯卡和影迷們證明,大衛·芬奇比他們認為的更了不起。
作者簡介:
徐元,曾任《電影世界》雜誌主編,時光網副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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