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河車》在溫瑞安系列裡的地位,也和金庸的《碧血劍》相似,都是一鳴驚人後的第二部作品,乍看文筆還不如第一部《書劍恩仇錄》與《神州奇俠》。但人性的刻畫,卻象徵著作者對人生的領悟
深了一個層次,由「見山是山」,進入了「見山不是山」的境界。
方歌吟是歷來武俠小說中的無敵主人公,家遭慘變,屢獲奇遇,再與一個極美的紅顏相愛,可以說感情相當單純,甚至連第三者都不曾有過。他愛的女孩桑小娥,是長空幫幫主桑書雲之女,屬於朱七七那種天之驕女,任性天真的嬌俏小姐,朋友評價「不過是兩張面目模糊的臉譜」,讀來倒不覺乏味,卻也沒什麼回味。
然而《血河車》中的愛情又是最驚心動魄,讓人目不暇接的。這愛情的光彩全然來自於配角,應了那句話「主角是用來延續情節的,配角才是用來喜歡的」。
溫瑞安在此書中設計的絕頂高手是「三正四奇」(三位名門正派的掌門、四位自創一格的江湖奇才)模仿「東邪西毒南帝北丐」的格局,主要內容是數十年前血河派被剿滅後(血河派就跟魔教一樣,是武林公敵),派中秘笈被「三正四奇」之一的大風道長得去,招兵買馬,妄圖稱霸武林,引發一場武林浩劫。
那時還和風深處姐姐進行了一番「痴與罪」的探討,對象是女主角桑小娥的父母。父親是天下第一大幫長空幫幫主桑書雲,母伊小深(受當時幾位武林高手同時追求),他們二人的婚姻不可謂不幸福。但伊小深內心深處所愛,卻是當時血河派掌門「血蹤萬裡」衛悲回,而桑書雲也在妻子死後,對另一女子林雪宜動了真情。
當時就這點提出了疑問:對一個人生死不渝的愛情究竟有多少刻意為之的成分?有沒有必要?應該不應該?無論桑書雲、伊小深還是林雪宜都不是三心兩意,優柔寡斷之人,比他們懂得去愛的人可說世上難覓。但這樣的絕頂人物仍然避免不了為他人動心,而且感情的發展亦如行雲流水、自然無比,決非梁書中的「拉郎配」。
「有遺憾才是真世情,有動搖才是真性情。」金庸在新版加重了黃藥師對梅若華、楊過對郭襄的感情描寫,也不過想讓這些至情至性的人更真實,不再被讀者當做天人一樣的膜拜,不過這番苦心似乎並不受讀者欣賞。現代人的愛情是「別離沒有對錯,要走也不必解釋,永遠已經很傻、分開應有機會再愛一個」,僅僅剩下武俠小說這一塊可以幻想天長地久的原始森林,何必一定要修剪成為現代園林呢?
最初看到「林雪宜」二字,就不自禁的聯想到金蛇郎君夏雪宜,心想,溫瑞安真是膽大妄為,一個女子怎麼能配有和夏雪宜這等人物相同的名字?若是寫不精彩豈非冒犯了金老?
看完後無話可說。「雪宜」這兩個字引出的故事從此包括了兩個人的精神內涵,一個夏雪宜,一個林雪宜,缺了誰都不完整。
同樣下毒,溫儀是被騙,林雪宜卻是決絕為之,金蛇郎君沒嘗到的痛,被宋自雪嘗到了。溫儀與夏雪宜因為生活環境、氣質心地截然相反而互相吸引,宋自雪和林雪宜卻是同一類性質的人。看《碧血劍》時覺得,金蛇郎君居然會壞在妻子「不懂事」捧來的一碗蓮子羹上,太窩囊了,那樣一位奇俠,結局也該結束得驚世駭俗些。但這種「驚世駭俗」,若非金庸寫出來,我連想都不敢想,但看過之後又覺得再適合他也沒有了。
夏雪宜和宋自雪的生命歷程不是形似,而是神似,一樣的傲氣飛揚、快意恩仇,一樣的生要盡歡,死能無憾,或者,他們是一個靈魂的前生來世?命運無盡的輪迴,讓人心在輪盤撥弄中一次又一次體味情仇滋味。
伊小深則和溫儀一樣,是清澈無邪的女子,但她的選擇和溫儀迥然有異,雖然和衛悲回相愛,但最終離開了他。我不能想像衛悲回為她而歸隱種田,消減鋒芒,雖然他也許可以做到,但無疑會損害人物風採神韻。
衛悲回遺言:「吾一生中,殺人無數,快意恩仇,今落此下場,誠屬報應,吾一生無過可悔。生平最愛之人,雖嫁作他人婦,而吾聲名狼藉,其人謙謙君子,吾所愛能有良配,甚是寬慰。」別離是為了保持自我,正因為離開了他,衛悲回到死的那一刻都是「血蹤萬裡」衛悲回。
我喜歡溫瑞安的寫情方式,人活著只為做自己該做的事,而有些人要做別人不敢也不能做的事。讀他的愛情,你可以熱淚盈眶、可以熱血沸騰,但你唯一不會感受到的是「同情」這兩個字。因為同情是自覺高人一等才能施予的,你絕對不敢自認比溫派女兒高出一等。所以無論溫書中情境多苦,多慘烈,卻讓人連同情心都不敢生出來,生怕褻瀆了這種情義。
附:青衿與風深處關於痴與罪的探討
青衿:溫瑞安認為,金庸寫的情愛,都是超出凡間煙火,後來人再寫也難寫過他,我們可以試著走普通人的感情路子。如果說《神洲奇俠》中,不論蕭秋水、李沉舟、還是柳五,都是痴情種子,天上神仙;那麼《血河車》則對情本身提出了一種質疑,至死不渝的感情,應不應該?一定要勉強自己痴情一個人,會不會太辛苦?
風深處說,有時痴情,是一種罪。那麼桑書雲與宋雪宜呢?他們一個深念亡妻伊小深,一個追憶宋自雪,不可謂不痴了。然而在武林浩劫中,彼此卻產生了異樣的感覺,這時候痴情會不會變成罪惡感的來源?
風深處說,在愛情中,最需要的是勇氣。那麼雪峰之死究竟是拒絕還是逃避?天象喝破敵人懾魂功算不算勇氣?誰能說他們不是大勇之人?可是他們真的提起了嗎?放下了什麼?
正如書中言,一個夢,究竟醒好、還是不醒好?身在情網中,誰是得失人?外人不在情愫翻卷之中,自不似當局者迷。
風深處:青衿所舉之<血河車>中四人,皆大勇者。但這種大勇,可以讓他們面對任何危難,卻無法直面自己的感情。不是他們沒有勇氣。而是他們根本就不願意。
在他們的心目中,宋雪宜與桑書雲,雪峰與天象,都有障。在他們的愛中,帶著很大的強迫性。強迫自己遵守在遇見彼此之前許下的諾言,所以,在默默的心知肚明中,他們卻越離越遠。
他們是大人物啊,與我們常人有著大多的不同,承擔著大多的責任與壓力。壓力中,有他們自身的,也有社會強壓的。他們選擇的的生活,不可能只是個人的幸福。
四人都把對對方的痴心當作是自己的罪過,在愛與自責中,消耗著自己的生命。他們一直堅持著自己的愛,卻沒有把它變成愛情。作者自然不會讓他們真正如常人般相愛相守,因為悲劇的震憾性比喜劇要強太多。
我想要表達的,是自己的這種愛,已明知了無結果,永遠也不可能達到兩情相悅的地步,對我們常人來說,是不是該捨棄,即使是忍痛抽身也好過互相折磨。
青衿:我基本同意,但還有幾點補充,
首先:桑書雲本就磊落嵌奇,不拘世俗,當他坦然說出:「好看,好看極了。」等於表白了對宋雪宜的愛意。
當他從宋雪宜的箏音聯想到亡妻時,並沒有罪惡感,而是「心底一股柔情蜜意,至此再也無可抑制」,可見他並沒打算太多折磨自己,也不是自欺欺人之類。何況他的妻子伊小深,恰恰就是風姐姐說的,捨棄了過去的愛情的例子;
林雪宜如不是親手殘害了宋自雪,應能接受桑書雲,誰願意活在過去裡?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要到何等經歷,才能真正體會到這句話的沉重和無奈,所以我想,還是不懂的好。
風深處:根據青衿這樣的表述,桑書雲沒有自我的強迫,但他卻尊重著林雪宜。因這尊重,他不會強求。
林雪宜的愛裡,還是有強迫性的成分在吧。她的個性,過於的執著,或者說,在她的心中,有些東西,比愛情更重要。在她的心裡,只要愛著就行了,畢竟,那是屬於她自己的東西。
溫瑞安的書,詞句超乎尋常的美。可是,卻總是讀了讓人徹骨的寒。這可能,也是我拒絕看他的小說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伊小深,她心裡深藏著一個人,衛悲回,卻仍是給了桑書雲愛。喜歡她,真的喜歡。她沒有騙自己,也沒有騙別人。心裡藏著一分對愛的記憶,卻永遠不會帶給其它人任何的傷害。我只是不告訴你,但你不能說我不愛你。
有時候,我常常想,婚姻與愛情,愛情的程度,自己也想不明白——
*原文發布於2019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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閒話江湖事 同吟英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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