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荊棘與丈夫海諾相依相伴,攜手白頭。
【編者按】《兩老無猜》是海外女作家協會會長、作家荊棘,在她的三個不同生命時段中親身經歷的真實故事。這三篇文章分別發表在2017、2018以及2020年的《世界日報》副刊上。這個感人的故事會令我們捫心自問:如果這件事情發生在我們身上,我們又會怎樣對待和產生怎樣的感受呢?(一)
我的老伴近年來幾次中風,他的記憶和判斷都受到很大影響。這倒也能接受,只是他自己不知道他的記憶和判斷有問題。無謂的糾纏總是扯不清理還亂,使日子沉重得無以承擔。結果孩子回家來開家庭大會,建議老爸獨自搬去養老院。這是我一生最為難的決定了。我們結婚43年,感情一向親密,也一直懷著一顆「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心,從沒想到有一天會送他一人去養老院,心中既是歉疚又是惆悵。老伴住了一年獨立生活的養老院,始終未能適應群體生活。他抱怨沒有可交的朋友,也不願參加養老院組織的活動。今春他出現頭昏的現象,嚴重時不能站立,醫生說是神經系統出了問題,也沒有辦法醫治,要用走路器扶著走。所以我們只好把他搬到另一家有扶助設備的養老院。老伴對此更是抱怨不已,說在這兒連個可以說話的人也沒有。我幾乎天天去看他,不能去時也一定打電話給他。可是,近兩個月來,我去看他時他常常不在自己的房間,打電話也沒人接。於是,我作了點調查。這才發現老伴有女友了,她叫露意絲,以前是個藝術老師,家庭背景良好,年紀和老伴相當,頭腦清晰靈活。可是,她的身體比老伴還差一大截,瘦弱得禁不起風吹。老伴說露意絲背脊骨痛得厲害,每四小時要吃止痛藥,吃了之後她有嚴重反應,有時身體斜著斜著就昏過去。老伴好像突然發現,他現在的生活使命是要照顧露意絲。從此他不再呆在房間裡憐恤自己,也不用助行器了,而是採用手杖,一手扶手杖,另一手牽著露意絲;以前他都在自己房間用餐,現在每天三餐之前都等在露意絲門口,然後兩人手牽手去用餐;過去他不參加任何活動,現在卻和露意絲一起看電影,聽音樂會,參加手工藝創作,有時也坐養老院的巴士外出瀏覽,生活得繁忙而振作。更有甚者,有時露易絲的兒女來接她回家,她也盛邀老伴一同前往,老伴居然也歡喜的接受,過起了另一種家庭生活。好多年我都不曾見過老伴如此意氣風發。每次看到他們倆手牽手、顫巍巍地走在我前面,像是兩個學步的孩子,我會為老伴找到了好友而安慰。同時,我的心裡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我實在沒想到,與他「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竟是另一個女人。我突然發現,原來老伴需要一種感覺,就是自己仍然有能力去照顧他愛的人。這讓他有了新的生命力。我對露意絲表達了我衷心的感激和快慰。我還告訴老伴,我沒有嫉妒和私心,沒伴的生命是寂寞的,也是沒有道理的浪費。現在,他們找到了彼此成為好友,這是不可思議的奇妙之緣。老伴的體能繼續改善,頭昏的事再沒發生,他甚至不用手杖也可以走得不壞了。像奇蹟一樣,他的記憶也跟著好轉,說話也清楚有條理得多了。養老院的主管知道老伴是教了四十多年書的大學教授,邀請他在養老院裡舉辦演講,聽眾反應很熱烈。露意絲一直是他最忠實的崇拜者,小鳥依人般被他攙扶,只是她的身體每況愈下,接著一連兩次中風把她送進醫院,令我們擔心她是否回得來。結果她居然回來了,只是整天躺在床上,一天得靠三班護士輪流照顧,昂貴的費用讓人實在無法負擔,老伴就志願承擔下照顧她的責任,於是又輪到我來擔心老伴是否承受得了了?好在露意絲的情形漸漸穩定下來,可以坐輪椅走動了。我不時帶他們出外兜風,由我推著露意絲的輪椅,老伴用手杖走在一旁,三人相聚,有說有笑,不在乎外人瞪著我們看,好奇我們之間的關係。我心裡知道露意絲隨時可能離開這個世界,生怕老伴受打擊,便和他坦誠細談,為他作心理準備,有時還打趣的對他說:「下次找紅顏知己,千萬要找身體好些的才行哦!」老伴也哈哈的笑了。上個月,老伴對我說,他這家養老院又漲價了,他要搬回隔壁那家獨立生活的養老院。我問:那你不是要跟露意絲分開嗎?他說:「我每天早晨會去叫醒她,因為止痛藥使她一睡不醒,沒人叫,醒不來。我們會一起吃早餐。兩個養老院緊挨著,很方便的。」他還說:「我在那家養老院有很多朋友,他們的橋牌俱樂部缺了我還不成局。合唱團裡人人荒腔走板,都要靠我來定音。他們很歡迎我回去,而這邊也希望我常回來作客,你不用擔心。」看著他喜形於色的樣子,我試探地問:「你現在情形都好轉了,想回來跟我住嗎?」他的眼睛突然潮溼起來,說:「跟你住當然是最輕鬆的,可是你在電腦前一坐就是四五個小時搞創作,根本就忘了這個世界。我在一旁像是個將死的廢人,還要你時不時的照顧我。我希望你有你的生活,我也有我的生活。我現在在養老院有朋友,有各種活動,非常開心。只要你常來看我,我就很滿足了。」今天正是我們44年結婚紀念日,我們和好友共進午餐慶祝。老伴遞來一張卡片,上面有一首他手寫的詩,潺潺述說著他會永遠呼喚我的名字。時光驟然旋轉起來,我仿佛看到當年如夢的邂逅、天賜的姻緣、瀰漫著山谷百合的婚禮、充滿了骨肉親情的家園,還有我們共同養育的孩子、牽手走過的山山水水。當下住不住在一起有什麼關係呢?我們確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一對情人。2019年5月,我到法國參加歐華作協大會, 一回家來,我被電話裡兩個養老院頻繁的留話嚇壞了,以為老伴出了什麼大事,立刻與老伴通話。 原來老伴住的聖保羅養老院爆發了一種病叫,退伍軍人症(Legionnair es' disease ),這是個極易傳染的流行病,嚴重起來可以致命。這病也傳到了露易絲住的瑪蘿花園養老院,兩家養老院都有人病倒,都被封鎖了兩個星期。聖保羅養老院先開放,老伴就經常撐著手杖走到仍然被封鎖著的瑪羅花園養老院,與露意絲隔窗對話。養老院的老友們送他一個綽號:「老羅密歐」。露意絲的身體日漸衰弱,幾次被救護車送到急診室。她的家人只好把她送到一家有專人護理的封閉式療養院。這家養老院離我們很遠,我每周兩次帶老伴前往探視露易絲。她雖然已經皮包骨了,但還是竭力伸出手和老伴相握,她一遍遍念著他的名字,兩人四目相對,眼淚流個不停,真像蘇東坡詞裡說的「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他們純真如孩童的感情也深深感動著我,我也禁不住流下淚來。
庚子2020年初,新冠狀肺炎爆發。各養老院紛紛採取嚴緊措施,所有活動一概停止,老人們被關在房內,禁止訪客,一天三餐由專人送到門口。老伴住在養老院已經四年了,我幾乎每天都去看他。現在,只能以電話與他聯絡,這讓他的情緒日益消沉。四月底時,我終於想盡方法把他從養老院「解救」回家。我們再也無法去探望露意絲,老伴只能和露意絲約好定時電話聯絡,但是她已經開始日夜不分。老伴打電話給她,露易絲不是找不到電話,就是電話沒電,到最後變成了無人接聽,令人擔心她是否還活在這個世上?把老伴從養老院接回家來住,他雖然歡喜,我卻發現他常常呆站在房間正中,茫茫四顧不知何去何從。夜裡醒來,也惶然不知身在何處。我決心在他所剩無幾的日子裡放下一切全心全意地照顧他。 於是我把我們過去遊走的日子、去過的地方、做過的事情,一一重新回憶一遍。我把我收藏的石頭、化石和貝殼拿出來,給他講它們包含的美麗動人的故事。我也把舊相片散在桌上,看他還認得出多少。老伴先後出版了10本書,最後一本《提夫的歷史》(History of the Tiv)內容是有關非洲奈及利亞提夫民族的發展史。2016年進養老院期間由英國牛津大學國際研究所出版。我們購買了一千本贈送給當地的學校和圖書舘,讓提夫族的年輕人學習了解自己民族的歷史。老伴從 1958 年起,在奈及利亞工作了12年,創建了當地最早的兩所中學。這次《提夫的歷史》的出版又一次造成轟動,當年的學生在一所中學旁邊建立了一座以老伴名字命名的公園。我看著學生們寄來的相片,聆聽著老伴訴說建立這兩個中學的經過以及他在非洲的生活和他熱愛的非洲人民。這些早年的事情有些他仍會記得清楚,但近前發生的事情他卻什麼都記不得了。6月,我們結婚46周年的日子到了。我們的婚姻說來挺有意思,當初決定結婚時,我倆驚慌戰慄,不知做得對不對,也不知這段婚姻能維持多久,所以每次只作一年的契約,當每個周年來臨時再決定是否要繼續下去。沒想到,經過這麼多年的風風雨雨,居然也年復一年,已然快半個世紀了。 結婚紀念日那天,我又問他:「今天又是我們的結婚周年日了,你猜我們在一起多少年了。」他遲疑地說:「是不是20年?」我不糾正他,也不問他的感想,只是笑著照例問一句:「怎麼樣?要不要再續一年?」他這樣回答我:「我要與你一起度過所有剩下的日子!朝朝暮暮,生生世世。」他如吟詩一般,手也緊緊的握著我!原來,「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始終是我,是那個幸福的我,那個一直與他攜手走過人生之路的我!【補記:經了解,露易絲女士已於2020年9月離世。自新冠以後居家隔離,老伴和露易絲沒能再見一面】。海諾(右)露易絲與作者荊棘
荊棘、海諾夫婦,伉儷情深46載
在奈及利亞以海諾的名字命名的公園
海諾編輯的提夫歷史由牛津大學出版
Wendy(溫迪),北京人在美國德克薩斯州達拉斯。資深話劇、朗誦愛好者。熱愛中國語言文化藝術。作為曾經的聲音工作者,始終的心願就是用聲音傳遞情感,用有溫度的聲音來溫暖你我他。
北美朗誦之友會
以聲相聚,聲聚天下;
以音結緣,音緣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