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總眼睛不僅大,小的時候視力還很好。據他所說,他的眼睛之所以近視,是因為中學時代長期熬夜讀閒書。他尤其愛讀金庸,最愛的一本就是《鹿鼎記》。我在讀完《鹿》的時候,和人感嘆說,這是我唯一一本讀了之後,為再也沒得讀而感到可惜的書。
《鹿》是金庸的封筆之作,也是他最為得意的一部作品。
在《鹿》之前,金庸描繪了一個浩瀚雄渾的武俠宇宙。他說,要「無欲則剛,樸實勤奮」;他說,「反清復明才是正統」;他說「從一而終一定會收穫美好的愛情」,「上天會眷顧溫柔仁厚的好孩子」,「野心家會被打敗」……
但與他風格似乎大相逕庭的是,在他創作生涯的最終時刻,他寫了一個妓女的兒子,一個粗魯、好色、狡猾、無賴、油嘴滑舌、謊話連篇、完全不會武功、娶了一大堆老婆、自己名字的三個字連在一起才認識的市井流氓做主角。這個主角完全可以用三個字概括:下三濫。
而偏偏這樣一個人,靠著一些為正道人士所不齒的小伎倆,多次大難不死,左右逢源,為康熙朝屢建奇功。他是穿梭在多個身份之中的多重間諜,他是康熙御賜黃袍的寵臣一品鹿鼎公、是反清復明天地會的韋香主、是神龍教的白龍使、是沙俄宮廷的榮譽宰相、是康熙的好朋友,是人人敬仰的大英雄陳近南的弟子……在種種矛盾之中,鹿鼎記誕生了。
金庸在他的最後一作中,用這樣一部諷刺的作品推翻了他從前所有的武俠小說,甚至推翻了史上所有的武俠小說。就像是一輩子以騎士小說著名的作家,最後自己寫出來一本《堂吉訶德》一樣,在大笑中拂袖而去,留下世人瞠目結舌。
★最不浪漫的愛情★
韋小寶本身就不是一個傳統意義上正面形象的主角,所以他的愛情既不感天動地、也不堅貞不渝、更不從一而終。他一口氣娶了七個老婆,分別是阿珂,蘇荃,方怡,雙兒,建寧公主,曾柔,沐劍屏。
阿珂是七個老婆裡面最漂亮的一個。金庸在阿珂初登場時,用重筆墨鋪陳了一大篇韋小寶的心理:
『方姑娘、小郡主、洪夫人、建寧公主、雙兒小丫頭,還有那個擲骰子的曾姑娘,個個都是出色美女,這許許多多人家起來,都沒眼前這位天仙的美貌。我韋小寶不做皇帝、不做神龍教教主、不做天地會總舵主,什麼黃馬褂七眼八眼花翎、一品二品大官,更加不放在心上,我……我非做這小姑娘的老公不可!』
然而除了漂亮以外,阿珂幾乎沒有其他任何優點。她膚淺虛榮,被懦弱愚蠢的鄭克塽迷住,只因為他是個長得好看的官二代。她情商和智商都不高,分不清誰對她是真的好。
在金庸的筆下,阿珂在故事中忘恩負義到了沒有良心的程度。楊溢之假扮蠻人來捉鄭克塽時,韋小寶在吳立身面前幾次主動提出要捨命保她,雖然明知是演戲,卻也情真意切。但阿珂根本不在乎韋小寶的死活,只關心自己和鄭克塽能否保全。
『韋小寶道:「……這一百鞭子,你打我好了。」
阿珂見吳立身狠霸霸地舉起鞭子,早嚇得慌了,聽韋小寶這麼說,心中一喜,道:「師弟,你真是好人。」』
『韋小寶道:「別割我師姐的鼻子,割我的好了。」
吳立身道:「喂,姓鄭的,割了你的鼻子代這姑娘的,好不好?」阿珂眼望鄭克塽,眼光露出乞憐之意。鄭克塽轉開頭不敢看她,卻搖了搖頭。
吳立身道:「這小子不肯,你師弟倒肯。嘿,你師弟待你好的多了,這種人不嫁,又去嫁誰?」』
『阿珂急道:「鄭公子給他們捉了去,豈不是被他們煮……煮……」
韋小寶道:「是啊,除非我自告奮勇,去讓他們吃了,將鄭公子換了出來。」
阿珂道:「那你就去換他出來。」』
如果不是因為在麗春院韋小寶一睡六的大型迷奸活動,導致阿珂懷了韋小寶的孩子,阿珂是不會和韋小寶在一起的。阿珂並不愛韋小寶,從始至終都不愛,只有將就和迫不得已。在這一點上,蘇荃的情況與之類似。木已成舟、先上車後補票,不得不從。
沐劍屏和方怡是幾乎同時與韋小寶相識的。但兩個人的性格差距極大。沐劍屏即使被迫委身於神龍教,也時時刻刻想辦法幫助韋小寶渡過難關。在神龍島上,她勸說韋小寶不要趁洪教主虛弱就盲目聽信教徒的話刺殺他,而是作長遠打算。在麗春院裡,她給韋小寶使眼色,暗示他喬裝打扮的妓女有問題。
而韋小寶兩次最接近死亡的危險時刻,都是由於方怡的出賣和色誘。方怡的演技,只有在騙韋小寶的時候才毫不留手,完全在線。方怡始終是最不可靠的一個。
但其實站在方怡的角度看,她的人生也很慘。她從小暗戀,以為目標的師兄劉一舟,竟然是一個忘恩負義、卑劣膽小、色厲內荏的賣主求榮之徒。她的世界觀恐怕就此崩塌了。她剛被韋小寶搭救的時候,俠義之心令人敬佩。
『方怡上身抬起,說道:「我們來到皇宮之前,早就已想到此節,但求扳倒了吳三桂這奸賊,自己的性命和死後名聲,早已置之度外。」』
而後來,她也變成了只圖苟活而不惜出賣他人的人。「俠」的精神,徹底從她的心中消失了。若說這樣一個大美人的意中人人設崩塌也就罷了,還要讓她後半生跟隨一個與她大不相稱的韋小寶,這對她來說也是莫大的打擊吧。如果一般人換作是她,恐怕會覺得命運對待自己如此的不公,那麼內心變得冷漠而自私,也實屬可以理解。
雙兒是對他最忠心的一個,也是他最愛的一個。而韋小寶之於曾柔,相較於愛情,敬佩之情更多一些。但本書中我唯一心疼的一個人物,是建寧公主。
建寧無疑是最愛韋小寶的。不同於雙兒和曾柔對他的好含有敬重的成分,她對待韋小寶的好是純粹的愛情。雖然她的胡鬧、她的任性、甚至特殊愛好有時候讓韋小寶苦不堪言,但這也是她對韋小寶的愛。而韋小寶對她不過是一時新鮮刺激,意圖始亂終棄。而公主卻為此誤了終身。在去雲南賜婚吳三桂的路上,賜婚使者韋小寶反倒成了實質上的駙馬。公主便堅定地要嫁給韋小寶,借著機會一刀把駙馬吳應熊閹了,和韋小寶表明了堅決的心意。在韋小寶出外時,公主常常問康熙,韋小寶何時回朝,思念無比。
她是第一個和韋小寶發生關係的人。在韋小寶看來,她可能更像是炮友,並沒有把她當作戀人對待。
『公主扳過他身子,向他唇上吻去。韋小寶登時頭昏眼花,此後飄飄蕩蕩,便如置身雲霧之中,只覺眼前身畔這個賤貨狐狸精說不出的嬌美可愛。』
「賤貨狐狸精」。
在韋小寶逃離皇宮的時候,他得知公主已經有孕在身,但韋小寶那時只覺得她很煩。
『心中暗罵:「這當兒糾纏不清,真是他媽的死婊子。」眼見她情意纏綿,紅暈上臉,這時實在不能跟她親熱,可也不敢得罪了她。』
「死婊子」。
順帶一提,此時不敢得罪了她,是因為仍身處皇宮之中,要逃出去還需藉助這位公主姘頭的力量。
『韋小寶驚慌焦躁之下,右手扣住她的頭顱,出力收緊,罵到:「死婊子,我扼死你」公主登時呼吸艱難,手足亂舞。韋小寶左手反過來,在她頭上錘了兩拳。』
此時的建寧公主還懷著他的孩子。
『韋小寶怒道:「雙雙小丫頭呢,快過來!老子要打她屁股!」公主嗔道:「好端端的為什麼打女兒。」韋小寶道:「誰教她的娘這麼討厭!」』
『公主見他脾氣很大,不敢再說。』
『不過七位夫人平時若有紛爭,其餘六人一定聯盟對付公主。建寧公主人孤勢單,韋小寶又不對她回護,近年來氣焰已大為收斂,輕易不敢啟釁。』
『韋小寶怒道:「我一不做官,就不要皇帝管!他不過是我大舅子,他媽的,誰再囉裡囉嗦,我連這大舅子也不要了!」
不要皇帝做大舅子,就是不要公主做老婆,公主嚇得哪敢再說。』
出了皇宮之後,自然也不需要利用公主的權力了,也就自然不再怕得罪於她了。能讓一位蠻橫的公主,變得唯唯諾諾謹小慎微,韋小寶對待這位對他情深意重的建寧公主究竟怎樣,也就不言自明了。
人的思想和人成長的境遇,他的所見所聞是密不可分的。韋小寶從小生長於妓院,他對男女關係的認知也就基於他在妓院的見聞之上。書中寫,韋小寶進北京城之前的夢想是搜羅天下最漂亮的女人,開一家比麗春院還大的妓院。所以他的愛情觀,都要基於他的妓院思維來分析。他眼中的愛情就是妓院裡的交易和逢場作戲。他只想過要搜羅天下最漂亮的女人,所以他娶了七位美若天仙的姑娘。但也正是因為妓院思維,他並不懂愛情,不懂如何去愛別人,也沒有真正意義上愛過哪一個人。理解了這一點,自然也就能夠理解他為什麼能夠接納背叛他許多次的方怡,也就能夠理解他為什麼對待建寧公主如此不堪——你的美貌是我的收藏品,至於其他的事情我並不關心。
『母子相見,自是不勝之喜。韋春芳見七個媳婦個個如花如玉,心想:「小寶這小賊挑女人的眼力倒不錯,他來開院子,一定發大財。」』
韋小寶對她的老婆們做過一個總結:
『「我韋小寶如果自殺,我那七個老婆中不知有幾個相陪。雙兒是一定陪的,公主是一定恕不奉陪的。其餘五個,多半要擲擲骰子,再定死活了。方怡擲骰子時定要作弊,叫我這死人做羊牯。」』
這個總結除了他對公主固有的偏見以外,其實是十分恰切的。韋小寶一生中最像愛人的人,就是雙兒。而這七個老婆中究竟有幾個人對他有真感情,那恐怕真的是要擲骰子才能定下來了。
★最不英雄的主角★
韋小寶作為主角,他的出身就帶有黑色幽默的色彩。他的母親是一個已經過了事業巔峰期的妓女,他生下來就不知道自己的爹是誰,韋姓還是隨了母親韋春芳。妓女一般是不生育的,韋小寶顯然是韋春芳避孕失敗的產物。作為一個多餘的人,他在妓院中成長起來,母親不受待見,他也常被老鴇打罵。這樣的成長環境使得韋小寶世俗且油滑。
在金庸的其他作品中,主角的顏值、武功、人品、能力都是很優秀的,他們的心中有天下、有德行、有道義、有信念、有底線。
金庸描寫的茅十八,是傳統武俠小說中的英雄好漢形象。金庸藉由茅十八,突出了韋小寶與英雄的一大矛盾:英雄光明磊落,韋小寶偷奸使詐。
『茅十八道:「倘若跟人家打架,不許張口咬人,更不許撒石灰壞人眼睛,至於在地下打滾,躲在桌子底下剁人腳板,鑽人褲襠,捏人陰囊,打輸了大哭大叫,躺著裝死這種種勾當,一件也不許做。這都是給人家瞧不起的行徑,不是英雄好漢之所為。」』
但金庸以韋小寶之口,說出了他的看法:
『「用刀殺人是殺,用石灰殺人也是殺,又有什麼上流下流了?要不是我這小鬼用下流手段救你,你這老鬼早就做了上流鬼啦。你的大腿可不是受了傷麼?人家用刀子剁你大腿,我用刀子剁人家腳板,大腿跟腳板,都是下身的東西,又有什麼分別?」』
英雄好漢做事,往往講究光明磊落,名正言順。韋小寶則針鋒相對地提出了一個截然相反的觀點:不管你怎麼殺人,還不都是殺人麼。既然都是要取人性命,還有什麼上流下流之分?
金庸的武俠小說中有一類人,這些人物就是自以為是的名門正派。他們打著正派的旗號,總是自以為師出有名。這些人看起來是正義人士,卻總在心安理得的作惡。
這些人有兩個特點,一是護短,見不得自家派系裡有人不好。不管他做的是不是壞事,碰了一鼻子灰的人只要哭著對門派內長輩說,「這哪是打我的臉吶,這簡直是打我們xx派的臉!」長輩們一聽,吆五喝六地就出頭幫他把場子找回來了。二是自以為是,以名門正派自居,又仗著自己門派背景深厚,行事肆無忌憚,有時甚至以為自己是在行俠仗義,實際上做的都是一些缺德事。
這類人的代表就是歸辛樹夫婦,表面人稱華山派歸二俠,風光無限,武林中地位極高。實際上行事風格與強盜無異。
比如為了搶藥,大鬧孟伯飛的宴會,並幾乎殺死孟伯飛兒子孟錚:
『歸辛樹忙著給點中穴道的人解穴,解一個,說一句:「對不住!」孟伯飛默然,心想:「你兒子是救活了,我兒子卻給你打死了。定當邀約能人,報此大仇。」』
更可怕的是,他們幾乎沒有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什麼。在《鹿鼎記》中,歸氏夫婦受到吳三桂兩三句言語挑撥,就殺害了鐵丐吳六奇。若不是陳近南告知真相,他們還在因為做了這件好事而沾沾自喜。
金庸用這樣的矛盾引起了讀者的反思:正派說的那樣光明磊落,所作所為真的是好事嗎?用一些看似下三濫的行徑救人性命,真的就是壞事嗎?所謂英雄和所謂小人,真的涇渭分明嗎?
忽然想起《倚天屠龍記》裡張三丰一番話:
『「翠山,為人第一不可胸襟太窄,千萬別自居名門正派,把旁人都瞧得小了。這正邪兩字,原本難分。正派弟子若是心術不正,便是邪徒,邪派中人只要一心向善,便是正人君子。」』
我在前面寫了那麼多韋小寶的缺點,但金庸給了韋小寶為數不多的幾個優點,就足夠他成就這一番豐功偉績了。韋小寶為人講義氣,而且太聰明太通透。
韋小寶所涉及的利益面太多。天地會、清廷、九難、神龍教……他雖然是一個不學無術的無賴,但始終是一個講義氣的好人。如他所說,他是一個「夠朋友」的人。他遊走於那麼多大人物之間,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不論是康熙皇帝、天地會陳近南、大明長公主、神龍教洪安通、平西王吳三桂、俄羅斯沙皇,可是偏偏就是誰都拿他沒有辦法。他身為多面間諜,卻最終能做到不出賣任何一方朋友,對師父陳近南和好友康熙都照顧周全,可謂大節不虧。
他不是正派的讀書人,也不是武功高強的俠客,他是一個市井之人,這是表面。
他的內在是一個聰明絕頂,應變如神的人。他遭遇過的險境,換作其他人來那是死一百次也不夠的,可他卻每一次都能做出正確的選擇。他市儈的氣質下,掩藏著金庸賦予他的主角光環:他太聰明太通透了。
韋小寶雖然油滑世故,但他從始至終都不曾辜負朋友。故事開端他與茅十八結拜,而後茅十八消失了幾十章。讓人意想不到的是,這個幾乎已經要被我們忘記的角色在結尾又重新出現,完成了這個角色的意義。哪怕他誤會韋小寶賣師求榮,哪怕他險些殺死韋小寶,韋小寶依舊想盡辦法,在法場狸貓換太子將他救了出來。韋小寶的講義氣,是貫穿於鹿鼎記始終的。
他看似油腔滑調,但實際上深諳社會的所有法則。他在任何地方都能依靠利益捆綁和人性弱點來保全自己,甚至還沒有出賣過朋友。這是何等的聰明通透和遊刃有餘。
但實際上,如果仔細對比,會發現韋小寶對天地會和清廷的貢獻根本不是同一個量級。他幫助天地會完成的,幾乎都是一些小事,無關大局。但他為康熙擒鰲拜、平三藩、收臺灣、斷反清三路援軍、打贏雅克薩之戰。康熙的國家大事必有韋小寶的重要參與。他甚至兩度在生死關頭救了康熙的命。而康熙最終封韋小寶為「鹿鼎公」,逐鹿問鼎之意,意思就是天下雖然是我康熙的,但卻是你韋小寶幫我打下來的。在康熙的心目中,韋小寶的功績可見一斑。
這樣一個聰明通透又講義氣的人,也終有無法斡旋其中的一天。在小說結尾,天地會逼著他殺死康熙,而康熙逼著他剿滅天地會。最終看透了政治原貌的韋小寶選擇帶著妻子歸隱。
『韋小寶乘機說道:「是啊。小皇帝說,他雖不是鳥生魚湯,但跟明朝那些皇帝比較,也不見得差勁了,說不定還好些。他做皇帝,天下百姓的日子,就過得比明朝的時候好。兄弟沒學問,沒見識,也不知道他的話對不對。」
顧查黃呂四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想起了明朝各朝的皇帝,自開國的明太祖直至未代皇帝崇禎,若不是殘忍暴虐,便是昏庸胡塗,有哪一個及得上康熙?他四人是當代大儒,熟知史事,不願抹煞了良心說話,不由得都默默點頭。
韋小寶道:「所以啊。皇帝是好的,天地會眾兄弟也是好的。皇帝要我去滅了天地會,我決計不幹。天地會眾兄弟要我去行刺皇帝,我也決計不幹。結果兩邊都怪我,兄弟左思右想,決計要告老還鄉了。」』
韋小寶壓根就沒有什麼家國情懷。他始終沒把什麼民族大義看的很重。他的義,始終只局限於狹隘的個人感情。
這番話其實也是金庸本人思想的表達:如果皇帝幹的不錯,那幹嘛非要反他?
金庸第一部小說《書劍恩仇錄》中,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矢志反清。
金庸最後一部小說《鹿鼎記》中,天地會總舵主陳近南被庸主鄭克塽殺害了,死的冤屈而窩囊。
我們並不討論其中的政治含義。很多人一看到文學作品裡含有政治隱喻,就覺得這部文學作品「有深度」,但其實這些人多半既不懂政治,也不懂文學,更沒有深度。
★最不武俠的江湖★
前文提過,金庸在《鹿鼎記》中運用了大量的諷刺來「反武俠」。真正的江湖上,本就沒有俠義二字。
反清復明對於陳近南而言是人生的至高目標,神聖無比。但對於韋小寶而言只是一場兒戲。陳近南為了反清復明真正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最終卻死在了自己主子的劍下。韋小寶如兒戲一般地反清復明,卻是風光無限,不但青木堂香主的位子越來越穩固,幾乎快被推舉為總舵主,更是在清廷位極人臣。
小說第一章就出現了一句話:「為人不識陳近南,就稱英雄也枉然。」陳近南這位英雄中的英雄,反倒不如一個只會奉承的小流氓混的好。人心難測的江湖裡,俠客沒有立足之地,小人反而容易當道。
人心都是很真實的,作為俠客們共同意識形態的反清復明也只是象徵性存在罷了。天地會與沐王府表面上同為反清復明的戰友,但一個扶持唐王,一個扶持桂王。堂堂江湖義士,反清復明的大事還沒幹成呢,兩邊就可以因為聊天時爭論誰是正統而大打出手,導致兩敗俱傷。徐天川和白氏兄弟甚至打出了人命。這種自我消耗的行為,表明了所謂反清復明也不過只是一個冠冕堂皇的藉口罷了。打著反清復明旗號的義士們,真正關心的是反清復明之後的利益。
周星馳版的《鹿鼎記》電影裡面,韋小寶問為什麼要反清復明,陳近南附在韋小寶的耳邊悄悄說,對面搶了我們的銀子和女人,我們要搶回來。這裡雖然不遵循原著,但文藝作品本身就是二次創作,我反而認為這裡的改動很好。
但這個江湖裡面,還有一個純粹的人,那就是茅十八。他雖然魯莽,但從頭到尾一直固執地遵守著俠客的作風。如果在金庸其他作品裡,這樣的人一定會有個好的歸宿。但正因為這是《鹿鼎記》,茅十八的身影總是顯得狼狽而尷尬——俠客是無法在真實的江湖上生存下去的。
金庸在這部書中,同樣暗示了名門正派的地位,那就是根本沒有地位。書中提到了少林派來達到管中窺豹,一葉知秋的目的。傳統武俠世界中,少林派是武林中泰鬥的角色。可惜泰鬥也盡成小丑。十八羅漢加在一起和一個歪門邪道的胖頭陀打的難解難分。最為突出的是「武呆子」澄觀,他雖然精通各門各派武功,卻不懂得如何運用,是個死心眼。少林派都已經這樣了,其他門派自然不必多說。
武功大宗為什麼沒有地位?那是因為武功本身就沒有什麼用。韋小寶每次臨敵,武功也都不是勝敗的決定性因素。而且在《鹿鼎記》中,武功越高強的人,下場就越慘。能力強反而不如會阿諛奉承來的實在,這也是本書中一大諷刺。
『「老子師父拜了不少,海大富老烏龜是第一個,後來是陳總舵主師父,洪教主壽與天齊師父,洪夫人騷狐狸師父,小皇帝師父,澄觀師侄老和尚師父,九難美貌尼姑師父,可是一大串師父,沒一個教的功夫當真管用。」』
「走江邊,滿腔憤恨向誰言?老淚風吹,孤城一片,望救目穿,使盡殘兵血戰。跳出重圍,故國悲戀,誰知歌罷剩空筵。長江一線,吳頭楚尾路三千,盡歸別姓,雨翻雲變。寒濤東卷,萬事付空煙。精魂顯大招,聲逐海天遠。」
在狂風暴雨的柳江上吳六奇、陳近南縱情高唱的是江湖逝去的輓歌,也是英雄末路的悲歌。黑白分明的俠客時代已經結束了,接下來是清濁並收的韋小寶時代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