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比較詳細地闡述禪宗思想之前,我想先回答某些批評家常常對禪宗本質問題所提出的疑問。
禪與哲學、宗教、冥思
禪宗是宗教嗎?
按照一般宗教定義來說它不是宗教。
因為在禪宗那裡,既沒有應當頂禮膜拜的神,也沒有應當遵循的儀式,既沒有死者往生的樂土,也沒有祈念冥福的目標,也沒有人們所強烈關心的滅或不滅的靈魂。禪宗完全擺脫了這種通過類似教義構成的宗教性的羈絆。
聽到「禪宗無神」也許有些虔誠的讀者會大吃一驚,但這裡所說的並非否定神的存在,因為否定或肯定都是禪宗所不願與聞的。禪宗既不否定神,也不主張有神,禪宗沒有猶太教和基督教那樣的神的觀念,因此,與禪宗非哲學一樣它也不是宗教。
如果有人說,在禪寺不是也有各式各樣的佛、菩薩天人及其他塑像嗎?我們說,那不過是若干木頭、石塊、金屬做成的東西,和我們庭院裡的椿樹、杜鵑花、石燈籠並沒有什麼不同。
禪師說過如果你願意,也可以去拜那盛開的椿樹。
在禪宗看來,一般虔誠信徒們所認為有功德的、神聖的虔敬的禮拜,也完全是不必要的。
然而,從另一方面看,禪宗的非宗教性不過是它的外觀,真正的宗教信仰者終究會在禪宗那些粗俗鄙野的話語中體會到那令人驚訝的、豐富的宗教性。但在基督教、伊斯蘭教那種意義上說禪宗是宗教卻是錯誤的。
為了說明這一點,我們不妨舉些例子。
據說釋迦牟尼剛一降生,便一隻手指天,一隻手指地叫道:「天上地下,唯我獨尊。」
但禪宗雲門宗的創始人云門文偃卻說:「我當時若見,一棒打殺與狗子吃。」一個後學輩無論如何輕蔑精神領袖,也不能發出如此狂妄的批評吧?這真是難以想像!
而另一個禪師卻稱讚雲門文偃說,這才是真正地不計身心、犧牲一切地為世人服務的方法,並說,從這句話中,應該理解雲門心中對佛陀的感情是何等深厚。
禪宗的確象一般佛教學說所說的那樣,是一個高度理性、深刻抽象的哲學體系嗎?
把禪宗當作一般意義上的哲學看待是不行的。
禪宗在理性分析上什麼也沒有教給人們,甚至連那些讓弟子們遵循的教義也沒有,所以在這方面看來,禪宗可以說完全是混沌渾然的。
也許,禪者會各持一定之規,但那是根據各人的方便與愛好,並不是根據禪宗本身的教理。
因此,在禪宗這裡既沒有任何神聖的經典與教理,也沒有任何可藉以靠近禪真義的象徵性方式。
要問禪宗教了什麼,那要自己去回答,禪宗什麼也沒有教,如果硬要說禪宗教了什麼,那只不過是你們每個人自己心靈中流出來的,教我們的是我們自己,禪宗只是推示了我們途徑。
禪宗就是禪那(思維修或靜慮)嗎?
「禪」在語源上是「禪那」,但「禪那」卻並不吻合禪宗的實際修行方式。禪宗的修行中,有時也沉思有關宗教或哲學的問題,但那只是偶然的,禪宗的本質並不在於此。禪宗只不過是通過鍛鍊身心來洞察心靈的本來面目,使自己成為心靈的主人。
禪宗的目的是使每個人各自的心靈自由無礙,無論是「一」還是「一切」的觀念,都是使精神不得自由的陷井。
因此,禪宗並不要求人們把精力集中在「一狗子也是神」或「麻三斤也是神」之類的觀念上,如果這樣的話,禪宗就不存在了。禪宗提倡直接感受火暖水冷,就象我們平時受凍顫抖喜歡傍火而坐一樣的直接感受。
禪:實際、日常、活潑
禪宗始終是實際的,日常的,同時也是最活潑的。
過去曾有一個禪師在表示「禪是何物」時豎起一個指頭,如今也可以表現為踢球或給問者一記耳光。如果我們內心潛藏著的內在真理在這樣的具體實際的狀態下被發掘證明,那正是禪宗的最實際最直接的心靈訓練方法。
從不涉理路、直接觸摸活生生的事實這一點上來看,可以說禪宗是獨特的富於創造性的,假定我們從概念上來理解豎起一指頭,那它只不過是日常極普通的一件小事,但是從禪宗的角度來看這小事卻有微妙的意味與創造的生機,充滿了靈動的氣息。
應該承認,禪宗有其存在的基礎因為它拈出並展示了生活中被我們的習慣與概念所束縛的真理。
圜悟克勤(1063-1135)宋代高僧
圜悟的一封書信,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可以回答本章開頭的「禪是什麼」這一問題:
「覿面相呈,即時分付了也。若是利根,一言契證,已早郎當,何況形紙墨、涉言詮、作露布,轉更懸遠。然此段大緣人人具足,但向己求,勿從它覓。蓋自己心,無相虛閒靜密,鎮長印,定六根四大,光吞群象,若心境雙寂雙忘,絕知見,離解會,直下透徹,即是佛心,此外更無一法。是故祖師西來,只言直指人心,教外別行,單傳正印,不立文字語句,要人當下休歇去。若生心動念,認物認見,弄精魂著窠窟,即沒交涉也。」
「石霜道:休去歇去,直教唇皮上醭生去,一條白練去,一念萬年去,冷湫湫地去,古廟裡香爐去。」
「但信此語,依而行之,放教身心如土木如石塊,到不覺、不知、不變動所靠教,絕氣息,絕籠羅,一念不生,驀地歡喜,如暗得燈,如貧得寶,四大五蘊,輕安似去重擔,身心豁然明白照了諸相,猶如空花,了不可得,此本來面目,現本地風光露一道清虛,便是自己放身食命安閒無為快樂之地。千經萬論只說之,前聖后聖作用方便法門只指此。如將鑰匙開寶藏鎖門,既得開,觸目隨緣,千差萬別,無非是自已本分合有底珍奇,信手拈來,皆可受用,謂之一得永得,盡未來際,於無得而得,得亦非得,乃真得也。」
這段話的大意就是說:
一切真理已經在你面前時便交到你手了,如果是有慧根的人,一言之下便可認清其真實性。可是,此時錯誤也往往悄悄滲入,因為當它形於言詮紙墨,它就離開真理愈來愈遠。
禪的偉大真理是每個人各自具有的,應該直接洞見你自身的存在,而不應該向外尋覓。你的自心超越一切形相而自在,它靜寂而充足,而且它總是在六根四大中呈現自身,它的光芒普照一切,應該讓主觀、客觀的二元論銷聲匿跡,雙雙忘卻,超越理性遠離悟性,直截徹悟,這,才是佛心,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實在。
因此達摩西來,只告訴我們「直指人的本心,我們的立場是獨特的,不受教義的束縛,單傳正確的心印」(教外別傳、不立文字、見性成佛、直指人心)。
禪宗不依憑任何文字、語言或經典,只要直截了當地肯定了真實世界便可以安定心境。而當一念發動,即是分解了對象、分解了悟性作用,現出種種妄念,執迷而不返了——在這裡,就連最原始的禪的痕跡也沒有。
賢者石霜說:「止息一切心靈的妄動,讓嘴唇上生黴,成為一條白練,使一念超逾萬劫,如同冰冷的無生命的死灰,如同寂靜山村小廟中那久無香火的香爐。」
只要你信從這些話語,無論在何處修行都行使身心如土木石塊,達到完全沒有變動沒有知覺的狀態那麼所有生死的徵兆消失,界限也毫無蹤跡,當沒有任何念想在你的意識中幹擾的時候,不知不覺地你會感到在充溢的歡喜中有一道光明照徹,如同暗中得燈、貧中得寶一樣,四大五蘊之身已不再有任何重負,變得輕鬆自在,你的真正的存在就從所有的束縛桎梏中解放出來,身心豁然,愉悅輕鬆,不知有任何滯礙,同時,你還能得到透視物質真性的洞察力。
種種存在在你眼前豁然呈露出原本不可捉摸的種種「空華」,現出真實的本性這才是你本來面目,同樣,這才是你的本地風光,它們只有在這時,才毫無隱匿地現出真形。
道路雖只有一條,但它卻是何等寬廣的坦途!在所謂捨棄一切——也包括肉體、生命、內在的自我——之中就有這條坦途,在這裡,你才能得到平和、安寧、無念以及難以言說的歡喜。
所有的經論,無非也就是讓人明白這個道理,古往今來所有聖賢竭盡心力、苦苦追索的也只是這個道理。這就象用鑰匙開啟寶庫,一旦開啟,觸目所見,都為你所有,都為你所用,因為這一切儘管千差萬別,其實都是在你本來的自我之中,可以自由取用的東西,它們如同寶庫的寶藏,只等你開啟與享用。
「一得永得,盡未來際」正是指此。因此,實際上你並沒有多得到任何東西,所得並非所得,然而在這裡似乎又真能得到些什麼。
作者簡介
鈴木大拙(1870~1966),日本著名禪宗研究者與思想家。在鎌倉圓覺寺從著名禪師今洪北川開始學禪,熟悉西方近代哲學、心理學等方面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