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田靜。
今天想講的這首歌,出現在綜藝節目上的時候,已經是支離破碎。
當時直接衝上熱搜第一,連帶著關於這個綜藝的討論也熱火朝天。
我非常興奮,因為這是一首關於女性的歌。
我以為,因為「被剪」這兩字的魔力,這首歌一定會被更多人聽見。
甚至認為各大公眾號會競相追這個熱點。
當時不準備寫這首歌,因為我不那麼了解音樂。
可是,幾天過去,這件事的水花就這樣消失了,就像沒有發生過一樣…
即便深知,新聞的殘酷性在於速朽。但這也太令人惋惜了吧。
我今天一定要講講這首歌,因為它值得。
《美杜莎莊園》值得。
美杜莎莊園
那個綜藝節目叫《說唱新世代》,B站出品。
總決賽的時候,聖代、Feezy、陳近南唱了一首《美杜莎莊園》。
有部分被剪掉了,是聖代說唱的段落,據說題材敏感,過不了審。
△歌曲被剪,但現場很炸
《美杜莎莊園》講的什麼呢?
拉票的時候,聖代直接說了:
歌主要寫兩件事,職場性騷擾和受害者有罪論。
陳近南化身妖嬈美豔的美杜莎,一開始就點題:
他們說
我是這個城邦裡最美麗的女人
但我從沒想過
這會成為我遭遇厄運的理由
Feezy和聖代則扮演那個位高權重的領導,盯著女孩的身體,想玩潛規則遊戲。
△聖代那部分歌詞
聖代幾句詞,把性騷擾老男人「越拒絕越興奮」的油膩勁兒,描摹得淋漓盡致。
△後來的完整版,聖代出場滿屏的保護
這首歌為女性發聲,現場直接炸翻了。
可是,為什麼要用美杜莎這個神話人物呢?
她在我們慣常的理解裡,難道不是一個蛇蠍女人嗎?
△蛇蠍女人美杜莎
美杜莎每根頭髮都化作毒蛇,她漂亮得令人挪不開眼,但每個注視她眼睛的人都會石化。
但事實上,這個迷人又致命的女性,有一個悲劇的過去——
美杜莎是強姦受害者。
△被詛咒的美杜莎
她信奉雅典娜(處女神),所以要保持貞潔。而海神波塞冬卻貪戀她的美貌,在雅典娜的神廟裡強姦了她。
雅典娜得知此事非常憤怒,她將美杜莎美麗的長髮變成毒蛇,並給她下了一個詛咒——所有注視美杜莎的人都將變成石頭。
美杜莎成為紅顏禍水,女性之間仿佛只存在競爭與嫉妒,而真正的施害者——海神,卻毫髮未損。
△左為海神,右為美杜莎
「受害者有罪論」的敘事,從古希臘神話延續到了今天。
也正因為這個故事,美杜莎成為紀念米兔運動的符號。
一尊名為「美杜莎與玻耳修斯之首」的雕塑被用來紀念米兔運動,安放在美國紐約最高法院外。
而紐約最高法院,正是哈維·韋恩斯坦受審的地方。
△美杜莎與玻耳修斯之首
這個雕塑由藝術家西亞諾·加巴蒂創作,美杜莎提著一顆男人的頭顱,有了女性抗爭的新寓意。
而陳近南他們仨的《美杜莎莊園》,歌詞寫得太妙了。
不僅還原了美杜莎是受害者的真相,而且也讓她的毒液帶著復仇的意味——
美貌並不是我的錯
拒絕也不是嬌氣
我不願用年輕的自己來做交易
也許極速的逃離是我唯一自由的途徑
我希望我的每一滴口水都有毒性
拼命的掙脫牢籠哪怕
遍體鱗傷再無歸宿
恥辱和懲罰該由真正的惡人去背負
這樣的說唱歌曲不應該被剪,相反,它值得被所有人聽到。
說唱的本質是發聲
我是非常後期才開始追《說唱新世代》的。
那一期,聖代又唱了一首厲害的歌——《書院來信》,直接聽得我頭皮發麻。
本來是以My story為主題,聖代不想寫自己的無聊故事,他想為一個群體發聲。
八小時的極限創作,他寫詞花了七個半小時。
《書院來信》選擇最黑暗的現實題材,講的是虐待、監禁、導致學生自殺的「豫章書院」。
聖代用書信的形式寫那些孩子生命中最黑暗的時刻,表面上看是普通的家書,寄託對父母的思念。
然而每段歌詞層層遞進,背後隱藏著大事——
△聖代藏頭版歌詞
而帶著哭腔的呼喊「如果你們愛我就從頭看一遍吧」,歌詞其實是藏頭詩,每句開頭連起來是求救信:
我被關在小黑屋裡,他們每天都打我
爸媽快來救救我
我想離開這裡,我真的不想活了
爸媽快來救救我
快點讓我解脫好嗎
爸媽別來救我了
△《書院來信》現場
天吶,說唱竟然還能做這樣的社會表達。
入坑後,我開始補前面所有期《說唱新世代》,原來這樣的歌曲還有更多。
第一期聖代的《雨夜驚魂》,講述對校園暴力的反思。
曲風暗黑,加上猶如戲劇舞臺上的表演,聖代前半段淺吟低唱,像一個四面受敵的受害者。
最後,他歇斯底裡地站起來怒吼。
受害者變成施害者,身份反轉,暴力延續。
當然不只聖代一個說唱歌手在做更深層次的社會表達,也有女孩在發聲。
有著動人嗓音的於貞,講過一個關於《她和她和她》的故事。
這是三個女孩在職場和生活中的困境。
醫務人員Lisa為是否要留長髮而苦惱。
社畜Rita痛經期間也拼命工作,爸媽還在背後催婚幫倒忙。
法庭上的Lina,要在一群男性中間顯得更加專業。
而歌唱到最後,是女孩們互相支持,互相鼓勵:
你別聽誰的話
你已經很棒啦
專心工作,我等你回家轟趴
△於貞《她和她和她》現場
同樣涉及校園霸凌的歌《Real Life》。
Doggie更把「高考頂替事件」寫了進去。
△Doggie唱到高考頂替
前段時間被頂替的陳春秀,引起社會關於教育公平的討論,像她這樣命運直接被改變的還有242人,現在還有誰記得?
這些唱說唱的孩子們竟然記得。
從《中國有嘻哈》火爆開始,我們每年都不乏說唱類綜藝,今年甚至同時期出了三檔節目,其實我是疲倦的。
好像,中國說唱永遠都是關於「車子馬子票子」這種炫富主題,學到了美國流行說唱裡最無聊的部分。
△一口金牙總愛炫富的Lil Wayen
直到《說唱新世代》,我才發現他們想做點不一樣的東西。
總導演嚴敏說:
說唱的本質是什麼?是發聲。
是弱勢族群的發聲,是被忽略、或說被看不見的那群人的發聲,這是說唱的本源。
什麼催生了嘻哈文化
嚴敏的話,直接引發了說唱圈的大討論。
很多嘻哈大佬認為,說唱的本質就是說唱,好聽才是根本,社會表達可以有,不強求。
這話也在理,社會表達並不是音樂必須。
但也有人說在說唱裡夾帶「社會議題」和「性別議題」就是拿到了財富密碼。
△辛巴關於財富密碼的回應
這是我今年第二次被財富密碼逗樂,上一次是楊笠在《脫口秀大會》。
還是那句話,這樣的財富密碼可以多來。
其實嚴敏所謂的「說唱的本質是發聲」可能不嚴謹,音樂發展至今,可以向內做自我表達,也可以向外做社會反思。
不過他補充的那句「說唱的本源,是那些被忽略、被看不見的人的聲音」,其實沒有任何問題。
△嚴敏對說唱的本質的補充
嘻哈運動,起源於美國1970年代的紐約布朗克斯。
黑人社區失業率高、犯罪率高、生育率也高,加上美國經濟不景氣,砍了大批公共服務,一幫成長起來的黑人青少年更加窮困潦倒。
他們整天在街頭聚集,無所事事,看到白人優渥的生活和種族歧視。
他們急需一種可以身份認同和反抗白人社會的東西,這便催化了嘻哈文化。
△《少年嘻哈夢》講述嘻哈文化的起源
實際的契機是美國著名的「1977紐約大停電事件」,25小時的大停電,引發了一場空前絕後的大洗劫。
有個叫柯蒂斯·費舍爾(Curtis Fisher)的黑人打劫了一家音像店,而他後來成為了嘻哈鼻祖。
△右為柯蒂斯,後來成為說唱鼻祖卡扎大師(Grand Master Caz)
那個年代的嘻哈音樂,一直承載著少數族裔對警察和監獄系統的抗議,社會批判是流淌在嘻哈文化裡的血液。
有個叫N.W.A的傳奇組合(Niggaz Wit Attitudes直譯是黑鬼有態度,蝦米譯為「異見人士」)。
成員包括德瑞醫生(Dr. Dre)後來成為一代說唱大佬。
△N.W.A
他們唱過一首《Fuck tha Police》,用街頭審判的方式重新演繹了法律庭審。
Dr. Dre成為法官,宣判黑人「因為膚色而獲罪」,直接諷刺法律跟街頭規矩一樣荒誕。
對社會不公的表達,一直是地下說唱的靈魂。
傳奇歌手阿姆(Eminem)在歌曲《Mosh》裡諷刺小布希完全不顧民意發動伊拉克戰爭,鮮明地表達反戰立場。
△左為阿姆,右《mosh》MV瘋狂diss小布希
2018年拿到格萊美年度歌曲的是一首嘻哈——《This is America》,小黑哥Childish Gambino做了最有深度和反思的黑人群像。
今年轟轟烈烈的「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LivesMatter運動又讓這首歌飆到音樂榜單的榜首。
△《This is America》MV
雖然嘻哈走進流行樂,已經擺脫了底層黑人的階級屬性,也不必一定要為社會搖旗吶喊。
但如果千百年後,音樂想要留下什麼,一定是那些個人命運與時代背景相互回應和反思的作品。
年輕人用說唱在表達
用「社會表達」來定義《說唱新世代》是武斷的。
其實,真正能代表《說唱新世代》內核的,其實是另一句slogan——
萬物皆可說唱。
△《說唱新世代》海報
這太新鮮了。
2017年《中國有嘻哈》打響國內綜藝,嘻哈這個舶來品來到中國,玩得風生水起。
每年的說唱節目太多了,綜藝節目為了出彩,會有目的性地挑選關鍵詞,引爆網絡輿論,譬如——「你會freestyle嗎?」
而《說唱新世代》放棄了這種玩法。
它沒有硬蹭網絡流行元素「sker」,沒有車子馬子票子,也沒有拘泥於某一種熱門音樂類型,譬如紅極一時的電音(auto-tune)和trap。
反而,它培育一批奇形怪狀的年輕人,把一切都納入說唱裡。
萬物皆可說唱,意思是要言之有物,要表達。
拿到冠軍的懶惰,他寫的歌詞都是自己的生活:
我沒有經歷過好的生活,你讓我寫那些money、車子,我寫不出來,我寫出來也是假的。
而他本人就是個擺攤烤魷魚的窮小子,來這裡就是為了逆天改命。
△懶惰《和我一樣》
分組賽有首歌叫《We We》,取樣Beyond。
歌從海灣戰爭、日本金融危機,唱到柏林圍牆拆除,頗有當年鮑勃迪倫心懷天下的大愛胸襟。
△《We We》被網友預定2020奧運主題曲
甚至,賽制的後半段直接打起了辯論。
他們用對唱的形式討論「年輕人應該比自己一把還是放自己一馬」「智慧型手機奴役了人類還是給人類以自由」。
最狠的是「在流浪地球式的未來,選擇活在地上還是地下」。
魚翅和Feezy對決,一個是吟遊詩人,一個是老賽博朋克,他們合作了那首《山頂洞人與夜航船》。
來來回回幾段精彩的battle,一個選擇地上想要「活著的尊嚴」,一個選擇地下延續「人類的文明」。
當魚翅唱出「我願成為地球最後一根軟肋」那一刻。
我感受到的,不再是商業維度下舒適的好聽,而是一種久違的狂喜。
年輕的生命,在野蠻生長,在蓬勃表達。
後浪該有的模樣
我們生活在一個充滿審查和自我審查的時代。
這個時代的電影總是定了檔又撤檔,過不了審又得回爐重造。
我們看的綜藝節目,連「死」都要用雙引號括起來。
電視節目上的歌詞更是改得七零八落,「最壞的時代」會變成「最愛的時代」,「給我一支煙」變成「給我一隻眼」。
崔健那一首《一塊紅布》,被男團偶像挪用到了資本的舞臺上(相反,C-Low為個人和圈子發聲的《一塊膠布》反而更貼崔健的核)。
△男團版《一塊紅布》
我們每個人手機裡的音樂app,則充斥著***和■■■。
所以,我看《說唱新世代》的時候,內心時常在驚呼:「他們怎麼這麼敢?」
但是轉念一想,這明明是音樂本來的模樣,說唱就該什麼都敢唱。
是我長期在表達時畏手畏腳,才忘記了自由呼吸的感覺。
△subs《我不想死在20歲》
我在《說唱新世代》感受到了一種搖滾的反骨。
反而,明明匯聚了搖滾樂團的《樂隊的夏天》,卻讓人感受到一片祥和。
我在想,也許搖滾的時代已經過去了,當年披頭四可以高呼「make love, not war」,引領一代越戰後的垮掉青年。
現在是這一批年輕人時代,他們用說唱在對抗這個世界。
△《說唱新世代》的選手們
本來還存在一種過來人的迷思:現在的孩子活在一個簡體中文的網絡世界裡,這顯然不是最好的年代,他們還會好嗎?
顯然我多慮了,他們不僅在真實感受著這個世界,更在用我們不曾有過的洞察力,描繪、審視、反思著社會現狀。
校園霸凌、女性處境、社會不公、城市記憶…他們都看在眼裡。
我第一次理解了羅新教授在「瘟疫、語言和具體的人」的播客對談裡,對年輕人的看法:
「每一代人都很了不起,都會有辦法獲得自救。」
這或許,才是後浪該有的模樣。
編輯:姬老爺
視覺:阿綠,小驢,鐵男
(文中圖片來源於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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