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魔人》中文新版
因為同名遊戲的暢銷，《獵魔人》系列奇幻小說在出版多年後，逐漸在全球收穫不少關注。《獵魔人》由波蘭奇幻作家安傑伊·薩普科夫斯基所創作，由兩部短篇小說集和五部長篇小說所構成，特色之一是對經典童話的另類解讀。作為又一部以歐洲歷史和傳說背景的幻想故事，我們會在其中見到戰爭、冒險、精靈、矮人、怪物、魔法等熟悉的元素。「獵魔人」是指小說中一類以狩獵怪物為謀生手段的人，主角傑洛特便是一名獵魔人。2007年開始，波蘭遊戲工作室CDPR以這部其為背景，製作並發行了多部同名遊戲，成為了大部分讀者認識《獵魔人》系列的契機。遊戲中，主角傑洛特和眾多女性的浪漫路線讓不少男性玩家津津樂道。但在小說中，作者用大幅筆墨創造了眾多女性角色。她們性格各異，有的作為主角佔據大量篇幅，有的作為配角留下一抹鮮亮的剪影。她們活躍在各個階層和各個領域，支撐著這個幻想世界。
不久前，我偶然聽說了「貝克德爾測驗」，這是一個簡單判斷作品中女性角色展現程度的小測試，由美國漫畫家艾莉森·貝克德爾在1985年提出。它大致是說，一部作品中：
至少有兩個女性角色；
她們互相交談過；
談話的內容和男性無關。
很可惜，不少作品並不能通過這個測試。而《獵魔人》在女性角色的數量和她們的關係上都有很好的展現。我想以這個測試為思路，梳理一下小說中的相關場景。
小說中的女性角色數量眾多，不同年齡、職業、社會地位均有涉及，既有貫穿整部小說的主角，又有不少僅在片段中出場，卻令人難忘的配角。
傑洛特的養女希瑞（遊戲譯為希裡）是小說中主角之一，整部小說圍繞著她的成長和冒險展開。與很多奇幻故事一樣，希瑞出身貴族，擁有強大的魔法天賦，並在預言中和拯救世界聯繫起來。然而，相比於「主角光環」，這些特質更像是她的枷鎖和考驗。
希瑞很小的時候，她的國家發生戰爭，撫養她長大的外婆作為王后，帶領士兵們戰鬥至死。作為失陷國家的公主，敵人的戰馬追逐著她，要把她像戰利品一樣搶走。這令她十分恐懼，而她很久之後的噩夢中都會出現此時的場景。
恐懼凍結了希瑞的身體：強烈的懼意令她腸胃翻騰，聽不到傷馬的嘶鳴、烈焰的咆哮、垂死之人的哭喊和響亮的鼓聲。唯一存在的、唯一重要的、唯一有意義的便是恐懼。恐懼化為頭戴羽翼盔的黑色騎士，在肆虐的紅色焰牆前現出身形。
不久之後她被傑洛特搭救，他們回到獵魔人們的住處凱爾·莫罕城堡。他們教她戰鬥、教她應對怪物，克服恐懼以及面對仇恨。
「染上恐懼。」希瑞拂開額前的淡灰色劉海，自豪地重複，「你不知道嗎？如果你遇到壞事，必須馬上回去面對它，不然你就會害怕。如果你害怕了，就不會有成果。絕不能放棄。傑洛特是這麼說的。」
但戰勝恐懼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久之後希瑞被捲入一場暴亂，她再一次遇到了當年追逐她的「黑色騎士」，恐懼再次將她吞噬。但這次她經過戰鬥的訓練，在被逼進死角的時候激起了鬥志。
看到他伸來的手，希瑞的恐懼突然消退，取而代之的是狂怒。她緊繃的肌肉本因恐懼而僵硬，這時竟然恢復了正常。她在凱爾·莫罕學到的步法和劍招再次活了過來，動作自然而流暢。希瑞一躍而起。騎士正朝她猛撲過來，沒料到她竟轉體一周，毫不費力地避開了他的雙手。她的劍嗡鳴著刺出，精準無誤地命中鎧甲間的縫隙。
但希瑞的冒險才剛剛開始。國王、法師和精靈們覬覦她的魔法天賦和公主身份，在她身後窮追不捨，而她則不停地逃亡、躲藏和戰鬥。她在流浪中親眼見證戰爭、饑荒和種族衝突，和強盜做過夥伴，也和矮人精靈等其他種族共同旅行。而在一個又一個的絕境之中，她為生存掙扎，也被逼迫著思考自由、力量或是命運的意義。在第四部《輕蔑時代》中，希瑞陷入沙漠，被乾渴和飢餓折磨。血脈中的力量驅使她陷入瘋狂，而她選擇放棄力量，保持理智。而在第六部《雨燕之塔》中，希瑞的對手是一個心狠手辣的賞金獵人，他輕易便擊敗了希瑞和她的朋友們。朋友們被殘酷地殺害，而她因為擅長戰鬥，被賞金獵人套上了項圈和鎖鏈，扔進他經營的競技場。這是一段毫無尊嚴的經歷，為了生存，希瑞只得表現得順從，甚至還在競技場中殺了和她境況相似的受害者。但當機會來臨時，她又抓緊了自己的劍，跳上快馬，頭也不回地奔向自由和未知。身份，頭銜，天賦，甚至戰鬥能力，似乎都給她帶來了無盡的麻煩，而她又能依靠自己，一次次地脫離險境，抵抗著預言中不可避免的命運。
女術士們則是另一個著墨頗多的群體。她們法力強大，學識淵博，既可以出任宮廷術士而參與政治，又能夠在術士學院任教而培養後輩，再或者作為自由術士，用自己的方式追求魔法和知識。同時，她們幾乎不能生育，很少生病，壽命長久。這些特質讓女術士們更加接近現代女性，一方面能在政治或者學術界展現抱負，另一方面也能坦誠地享受情感和欲望。
《輕蔑時代》中的場景仙尼德島宴會是女術士們的主場。她們穿著華麗鮮豔的衣服，一邊毫無意義地寒暄，一邊想盡辦法刺探情報。傑洛特在葉妮芙的邀請下參與，作為唯一不是憑藉地位來到這裡的人，他「堅忍而冷靜地忍受著女術士們病態而好奇的目光，以及巫師們神秘莫測的微笑」。想像一下這個場景性轉之後的樣子，真有一種無傷大雅的諷刺感。而就在這場宴會還沒結束的時候，不少女術士又換下禮服，拿起武器，參與到一場叛亂之中——雖然不久之前她們還曾並肩作戰，抵抗侵略。在小說第五本《火之洗禮》中，「女術士集會所」成立，作為一個只有女性成員的組織加入權力之爭，影響著世界局勢。
我們還能看到這個世界裡其他的女性。她們有各自的本領和事業，也有著自己的故事。《火之洗禮》中出場的米爾瓦是傑洛特尋找希瑞時的同伴之一，她是個經驗豐富的獵人，也是百發百中的弓箭手。作者用很多細節表現了她的確是個用弓的行家：
她是個經驗豐富的獵手，自小就在領主的森林裡偷獵。她十一歲就打到第一頭鹿，十四歲生日那天還獵到一頭十四分叉的公鹿——這真是個令人驚喜的巧合。根據過去的經驗，她知道自己不該去追中箭的獵物。如果她射得夠準，那頭公鹿不出兩百步就會倒下；假如她的箭偏離了目標——雖然她並沒真正考慮過這種可能性——匆忙追趕只會雪上加霜。在最初的狂奔過後，受了重傷但並不驚慌的野獸會放慢腳步；但遭到驚嚇和追趕的獵物卻會以驚人的速度狂奔，翻山越嶺，直到逃出足夠遠才會停下。
第三部《精靈之血》中出場的夏妮是個醫學生，在最後一部《湖中女士》中，她成為一名軍醫，在前線救死扶傷，見證了戰爭的殘酷。第八章結尾這麼寫道：
在那場戰鬥的七十二年後，夏妮以備受敬仰的牛堡大學退休醫學教授的身份辭別了人世。後世的外科大夫曾多次引用她的名言：「紅的用紅線，黃的用黃線，白的用白線。這樣就沒問題了。」
幾乎沒人注意到，每次說完這句話，她都會悄悄地拭去眼淚。
這些並不是整部《獵魔人》故事中所有的女性角色，除了她們，我們還能找到女商人、女吟遊詩人、女祭司、女軍官和女士兵。當然，還有很多的女性仍是弱勢群體，她們需要依靠家中的男性生活，時刻面臨被羞辱和侵犯的危險。畢竟這個幻想世界依舊有著中世紀的背景，而有些問題我們至今仍在努力解決。
「貝克德爾測驗」中的第二、第三兩點都是關於女性角色之間的交流，在這個方面，《獵魔人》中仍舊有不少情節可以作為正面例子。首先我們依舊要提到希瑞的成長，她年幼時便失去了親人，兩位女術士特莉絲和葉妮芙成為了希瑞的導師。特莉絲初見希瑞時，後者正在獵魔人粗心的照顧之下，而獵魔人們對如何教育女孩一無所知。希瑞只能穿著很不合身的衣服，在戰鬥訓練中弄得一身是傷，同時又對已經到來的青春期問題難以啟齒。特莉絲給希瑞出了主意，讓她在生理期時穿上裙子：
「我今天沒法訓練了。」一片寂靜中，她緩慢又堅決地說，「因為我……我……」
她看看女術士，特莉絲衝她眨眨眼，笑得像個惡作劇後得意洋洋的頑童。女術士動動嘴唇，向希瑞提示她們先前商量好的說辭。
「我身體不適！」希瑞響亮而自豪地說道，然後仰起頭，鼻尖幾乎正對天花板。
儘管特莉絲和傑洛特對希瑞的教育有些分歧，但特莉絲提出了三點很有意義的建議：停止用草藥幹涉希瑞的成長；讓她出去接受教育，接觸同齡人，看看世界；正視希瑞的魔法天賦，並且用合適的方法引導和訓練。
「接下來是第二條：你們要允許希瑞出去走走。她需要接觸世界，還有同齡人。她應當接受良好的教育，並做好像正常人一樣生活的準備。她可以暫時保留短劍的訓練。反正不靠突變，你們沒法讓她成為獵魔人，但獵魔人的訓練對她沒害處。世道艱險，這些訓練能讓她在必要時保護自己，就像精靈。但你們不能把她關在這個荒無人煙的地方。她需要正常的生活。」
我尤其贊成這裡特莉絲的第二條建議。所有人都意識到希瑞將會面臨各方勢力的爭奪，但他們一致同意讓她學習知識和戰鬥，讓她擁有保護自己的能力，而不是像童話裡的公主那樣，被關在高塔上和城堡裡，被命令與所有紡車保持距離。這也讓希瑞在之後的險境中從沒有放棄過求生和反抗。
聽從了特莉絲的建議之後，傑洛特帶著她去南方的神殿學校。在路上他們和矮人一起旅行，又拜訪了精靈遺蹟，這些經歷讓她大開眼界。而不久後女術士葉妮芙（遊戲譯為葉奈法）又在傑洛特的請求下見到希瑞，負責給希瑞進行魔法啟蒙。葉妮芙是位嚴苛的老師，也的確盡心盡責。她教希瑞一些初級魔法：
「好了，看到沒？只要願意，你就能做到。現在，看著我的手。當心。再做一遍同樣的動作。注意手指！手指，希瑞！看著我的手，別看天花板！好，很好，對，非常好。結束了。這次把順序顛倒過來，釋放魔力，變出明亮的光源。」
一起鍛鍊身體：
接下來兩天裡，她們一起在公園跑步，跳過溝渠和柵欄。女祭司和女學徒看著她們，有的跟著快活地大笑，有的投來憐憫的目光。她們在環繞果園和農房的圍牆上行走，練習平衡。與凱爾·莫罕的訓練不同，跟葉妮芙練習(連起來微信表示違反國家法律法規）總會伴之以理論。女術士教希瑞如何呼吸，教她如何使用肺部和隔膜。她會解釋運動的方式，告訴她肌肉和骨骼的作用，還演示怎麼休息能更好地緩解壓力、放鬆身體。
更重要的是，告訴希瑞她對魔法的理解：
「記住，」她重複道，「魔法是混沌、是藝術，也是科學。它是詛咒、是祝福，也是進步。一切都取決於使用魔法之人、使用的方式，還有使用的目的。而且魔法無處不在，充斥於我們周圍，觸手可及。只要伸出一隻手就夠了。」
在《火之洗禮》中，希瑞在逃亡路上和強盜團夥「耗子幫」相處過一陣，雖然這時她陷入迷茫和放縱，但也和強盜們成為了真正的朋友。他們時常去村裡的小酒館跳舞，這讓她感到難得的自由和快樂：
小提琴和雙簧管用高亢刺耳的和弦結束了這段樂章，伊思克菈和希瑞手肘相觸，同時跺腳以示舞蹈結束。她們喘息著，顫抖著，興奮著，突然抱在一起。她們分享著彼此的汗水、體溫和歡樂。穀倉爆出嘹亮的喝彩聲，幾十雙手一齊鼓掌。
除了女性角色之間的相處，女性角色和男性角色同時出現的時候，也經常是以一種勢均力敵、互相尊重的姿態。《湖中女士》中，傑洛特終於從敵人手中救出了葉妮芙和希瑞，他們三人互相依靠，並肩戰鬥，而並不走女性只在關鍵時刻戰鬥的傳統路線。
傑洛特趴在地板上，雙手抱頭。他很清楚，面對墜落的碎石，這樣的保護堪稱可悲。他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但什麼也沒發生。等他跳起身，看到魔法護盾的光芒環繞住他的身體，這才明白是葉妮芙用魔法救了他一命。
……
又有三人發起攻擊。傑洛特邁步上前，佯攻第一人，隨後切開另一人的喉嚨。他扭轉身體，希瑞從他右臂下方鑽過。女孩的劍劈開了第二個傭兵的腋窩。第三人試圖跳過欄杆逃跑。但他沒能得逞。
故事開始於傑洛特的冒險，結束於希瑞的講述。最後她消失在另一個世界中，或許能找到一直期待的自由。
寫下這篇文章的想法來源於遊戲通關，看完小說之後看到的一系列評論。遊戲玩家們的目光大多集中在傑洛特的傳奇，特莉絲和葉妮芙只是兩個可選的伴侶，希瑞是需要保護的女兒。但小說之中，希瑞才是那個咬著牙一次次在死亡邊緣掙扎的主角，葉妮芙和特莉絲是兩位理念不同，但都實力強大的女術士。傑洛特甚至更像是一位敘述者，從他的視角中我們得以看到一部分《獵魔人》世界的形貌，而他並不是一個「全世界都圍繞著他」的主角。這些形象獨立且鮮明的女性角色是《獵魔人》小說帶給我的最大驚喜，而我由衷希望更多的讀者能夠注意到她們帶來的豐富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