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之輩》是一部依託悲劇根基演繹出的荒誕喜劇,講述了一把丟失的獵槍和一樁滑稽的劫案在陰錯陽差中糾結在一起而發生的啼笑皆非的故事。自從以《瘋狂的石頭》為代表的本土化黑色幽默喜劇取得口碑票房雙贏過後,很多電影開始成批量模仿「黑色幽默」的喜劇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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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以「百無一用是書生」對現實進行諷刺,選擇犀利的電影立意和教育意義的《驢得水》,孟子所言「人之初,性本善」的思想在電影裡被顛覆,人性的醜態一覽無餘。無論原本再怎麼潔白無瑕的心靈、再怎麼純真質樸的人性都會在強權體制和異化的環境裡被摧毀得體無完膚,直至變作可遠觀而不可臨近的禁島。
《落葉歸根》也是一部以悲涼故事為背景的電影,各式各樣的人物闖入到老趙背屍千裡的黑色路程中,每一段故事都有不一樣的風格化呈現,視知覺語言指向荒誕無稽背後生活痛感的營造。
《無名之輩》的表現模式也不外乎於此,首先是訴諸於觀眾在生活基礎上荒誕幽默氛圍的營造,其次是通過對每一個生活在社會底層、遊走在社會邊緣人物的描寫來證實影片的荒誕與虛無的根源以及他們面對的困境和選擇的突破方式。
演員則如虎添翼般用切身體會感受賦予活靈活現的演技理清表現了現實題材對社會弊病應有的反思。
導演在多線性敘事和人物群像裡顯示出對社會底層人物和他們邊緣化生活的精確洞察力,使用攝影機攝錄一眾人等的生活狀況,卻在其中挖掘出一個群體的生存圖景、身心狀態還有對「尊嚴、夢想、現實相互矛盾」問題的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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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片將觀察視點落在社會底層人物的身上,同時對他們的生活和困境進行關注和聚焦並藉此展現了一則生活式寓言。我們從影片人物的身上不止能看見我們自身日常生活的縮影,還能體會到對生活的深深無奈和試圖改變現狀的強烈願望。
比如兩個憨賊眼鏡和大頭,眼鏡在面對馬嘉旗的時候氣勢洶洶地說出一句「我們是殺人如麻的悍匪」,結果在馬嘉旗的毒舌攻勢當中畏首畏尾,手裡拿著的那桿槍在無形中變成一堆廢鐵,後來在天台上眼鏡說大頭喜歡的肇紅霞是在按摩店裡做妓女時,被大頭揭穿自己偽裝面具後的忐忑不安。
眼鏡沒有多少文化,連看書都要看帶有拼音註解的,成天想著要做出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來證明自己,往往都是不遂人願地收場,反映出的姿態亦頗為滑稽可憐,而眼鏡和大頭之間在闖入馬嘉旗家後異想天開的交流,恰好對照了現實當中行不對言的群體,他們之間的行為和語言如出一轍,然而最後也是被迫向現實卑躬屈膝。
但他們從來沒有改變試圖通過自身努力來改變現況的決心。他們是社會變遷過程中演變出的一種符號化象徵,也可以說他們是理想主義者,無能為力時哀嘆社會的不公和自身的懷才不遇,這類人之間的一致顯然並非是偶然性的驚鴻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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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先勇一直心心念念要考協警的想法也表現得相當精煉準確,多年前馬先勇好不容易考上了公務員轉正,卻因酒駕釀禍失去了原本擁有的東西,妻子當場身亡,妹妹馬嘉旗也因此癱瘓。馬先勇想把工地挖出來的一桿獵槍交給任隊長,接著發現槍被狸貓換太子,自己還被任隊長訓斥了一頓。
同樣是因為這杆丟失獵老槍和隨之發生的手機店劫案,讓馬先勇在困頓之中看到了一絲希望。自己東挪西湊才湊齊了十萬元交上房子的首付款,卻因為老闆高明的失蹤成了肉包子打狗,改變妹妹的居住環境和補齊女兒學費的事也停滯不前,仿佛隨時要幻滅成泡影。他跟蹤任隊長進行私人調查,最終他尋回了失槍但同時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馬先勇可以說是社會底層小人物的代表,他執拗地認為自己可以重新振作起來,重新奪回自己原本擁有的東西,這也是大多數底層人的真實寫照,他們的倔強與執著在本就窮困的生活裡不知不覺交織成一種理想化傾向,以至於沉浸在自己的理想幻夢當中為此拼搏努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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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的最大亮點在於任素汐飾演的馬嘉旗。她毒舌、潑辣,卻又自卑。她面對拿著武器的眼鏡和大頭時沒有過於手足無措反而表現出一股坦然自若的淡定,在眼鏡拿著槍逼著她的腦門時,她對眼鏡說一槍打死她,她就解脫了,眼鏡他們也能走了。
眼鏡說馬嘉旗是瘋子,而她的「瘋」源自癱瘓後無法自理的絕望人生。當自己當眾小便失禁,尿液像淋水一樣滴灑在地板上時,她特意武裝起來的潑辣外表好像在一瞬間就瓦解掉了,大頭翻箱倒櫃幫她找紙尿片,眼鏡躺在地上直勾勾地看著尿液從輪椅上滲透下來時她用近乎哀求的語氣對倆人哭喊著他們可以走了,她不想讓外人看到自己如此狼狽的模樣。
情節發展到此處時其實是很殘忍的,包括眼鏡大頭在內的「觀眾」都在注視著嘉旗的窘態,小便失禁的過程裡最痛苦的還是當事人自己,然而作為當事人的嘉旗想阻止大頭幫她換紙尿片時卻被眼鏡拿東西蒙住了眼睛。
嘉旗的尊嚴隨著尿液不受控制的滲出零落殆盡,本就絕望的心更加蒙上了一層灰,直到最後她看著窗外熱鬧沸騰的煙花聲中感受到眼鏡對自己的心意時才對自己、對生活和解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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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影片當中的人物而言,尊嚴是他們保護自己的最後一道防線,這道防線往往最堅強也最脆弱,他們或多或少面臨著作為普通人日常面對的真實困境,尊嚴是他們裹挾自己隱藏自己的鎧甲。影片的每個人物都在面臨令自己陷入生活泥沼裡的一個困境。
馬先勇想成為協警卻因條件不足無法完成心願、馬嘉旗一直想一死了之離開這個世界、眼鏡想幹一票大買賣到頭來卻被新聞輿論渲染成一個頭腦簡單的蠢賊、大頭只想和肇紅霞回鄉下過小日子然而肇紅霞對他忽冷忽熱……
他們都在和艱難的生活苦鬥,不斷去打破生活為他們設置的重重障礙。這種情感和行為狀態的普遍感受能讓人身臨其境地去體會,在一定程度上消解自己作為局外人對影像構築起的情感波瀾造成的熟視無睹。
就本身漏洞百出的生活而言,他們所能依靠的似乎只有自己僅存的夢想與尊嚴。無論是馬先勇為了改變眼前生活不堪採取的行動、還是馬嘉旗小便失禁時的張皇失措,還有眼鏡在看到新聞播報上對他的無情調侃,面對生活提出的挑戰,都有著夢想與尊嚴雙重存在的明顯或潛在意味。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導演是很殘酷的,他把片中人物的那點微薄尊嚴以他們自身的行為給毫不留情的打破了,以馬先勇為代表的底層人為了維護自己在別人眼裡樹立起來的形象,可以不顧一切去捍衛屬於自己的那一點尊嚴,甚至在關鍵時刻可以為此付出生命。
維護尊嚴和改變現狀是他們心裡的真切願望,導演用尊嚴夢想和困境現實的對立和人物如何去選擇以擺脫困境重找尊嚴來暗示整個荒誕又辛酸的故事是建構在生活基礎之上的一出悲喜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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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之輩》講述的是社會底層人物的生活,同樣也觸及到了「住房」這個社會熱議經久不衰的話題。
影片中隨處被提及的房子:馬先勇付了首付款卻因爛尾工程而收不到的房、不便於馬嘉旗出行的陳舊樓梯房、大頭嘴裡提到賣掉搶來的手機後要拿六萬塊錢裝修的房子,這些細節都能透露出他們的階層信息。
即使沒有達到「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境地,可「住房難」的問題已經從影像當中被從小見大地提及、表現出來,住房儼然成了他們的一塊心病。
馬先勇提著一袋水果到女兒學校懇求老師允許他延遲繳納學費的時候,老師對他說出的那句「有錢買房沒錢交學費」也隱喻了住房對都市人而言的重要性,沒有房子的「定心丸」功效作為引導。
這預示著包括影片人物在內的若干「房奴」基本沒有跳出住房約束和習慣性思維裡。他們依然在為自己的棲息之地日夜奔波,陷入一種不明不白的循環輪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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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將鏡頭對準小人物,影片的多線性敘事結構看似紛繁複雜,實際上故事脈絡顯得簡單,又有豐富的解讀空間,笑中帶淚才是最能與內心情感發生共鳴的喜劇。
當然這部電影也存在不少問題,如果對故事邏輯和情節發展來進行嚴肅探究仍有缺點,對「無名之輩們」生活痕跡還不太夠火候的描寫,還有黑色喜劇是需要平衡群像之間的戲點的,如果將重要的轉折都放在一個人或者直接套在一群人身上都不太恰當,要麼被觀眾覺得這是在刻意放大某種情緒要麼在群魔亂舞。
影片後半場的廣場群戲仿佛是強行去營造一個情節高潮,加上混亂得有點失控的結局成為電影中後部的減分項。但影片體現的思想以及構築的光影世界依然可圈可點,演員們別開生面的演繹也將人物角色的張力發揮得淋漓盡致。
結尾處在夜空中爆裂璀璨的煙花實際上也包含了一層隱喻的含義,影片裡的人物在充滿壓抑的日常裡用盡渾身解數殷殷期望著屬於自己的燦爛一刻,最後搖身一變,自己的燦爛化作生活裡不為人知的沉沉黑暗,煙花在蒼穹之上的燃燒殆盡,使聲色絢爛、曾經繁華在彈指間成為歷史。
電影展示了社會邊緣化生活的一角,觀眾由此能夠看到貼近生活影像化的一面,穿越喧囂,用鏡頭書寫小人物「沉默」的心靈,洞察他們的生活境地和精神荒原,《無名之輩》大概是用真實的精神俯視來嘗試消除電影創作者和生活之間的隔閡並且構建出一條和社會底層人物、和苦悶通俗文化之間溝通的橋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