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詩詞,正在重返我們的生活,並塑造我們的生活。
然而,這些流傳千古的詩句,僅僅是對風花雪月的吟詠嗎?
它傳遞著怎樣的核心價值?
且看中山大學博雅學院陳慧老師的文章。
——編者
四月的嶺南,慢步走在強弩之末的春風裡,被一片黃葉敲打眉心,抬眼卻是漫天新綠。那是大葉榕枝幹上最後的黃葉,它掠走我的思緒,失落在溫潤的泥土中。恰好這時候,我的一位學生在朋友圈敲下了T.S.艾略特的詩:「四月最殘忍,從荒地裡長出丁香,把記憶和欲望混合在一起,又用春雨喚醒遲鈍的根芽。」在同個校園,或許她也經過了春日裡的落葉與繁花,而後在艾略特的詩中獲得共鳴。
詩詞格律課的第一節課,我便提醒學生:我們時常會在詩意的世界裡形成某種默契,而這樣的默契在現代社會的匆匆行走中卻時常被忽略被忘卻,留待有心人重新發現與捕捉。這裡的「我們」,包括我與天地間的一草一木,我與生命裡的某人某事。甚至於,可能包括我與詩詞中的妙語妙境——在前年一次課上,我正講到李商隱,學生們忽然驚呼,只見一隻青色蝴蝶飄然而至,蹁躚在屏幕上的詩行之間。千百年來,詩人們捕捉了太多這樣美好的默契,並讓願意沉靜下來慢讀欣賞的讀者驚詫於它們的奇妙,感慨於剎那間生起而又包蘊無限的沉思與深情。
我總是希望學生先努力成為這樣的讀者,通過對經典詩詞的閱讀,重新感知與自我、他人,與社會、自然,與當下、古典的潛在聯繫,尋找靈犀一點相引相通的那些個瞬間。雖然現代人的生存體驗、生活方式都已去古太遠,古典詩詞的世界之於大多數學生已無異於荒原。但正如四月的丁香總是從荒地裡長出,古典詩詞的曾經枯萎與死去倒也成就了沃土。我始終相信,學生若有心在此處播下欲望,定將與文化血脈中的遙遠記憶漸漸交融,而在某次春雨的召喚下長出純淨的根苗。白居易的《大林寺桃花》不也說,「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同在四月,人間芳菲盡逝,山寺桃花始開——如果「人間」是現代人所處的當下,那麼「山寺」就像大多數人已然疏離的古典世界,恰因處在人跡罕至的高寒幽深之處,而留存一片有別於人間四月的更美的春天。若非因為詩人的那份痴念與執著,如何在空間轉換中獲得春天的延續與新生?
當然,不論是荒地上倏然破土的根苗,還是山寺中翛然綻放的桃花,都離不開此前的連綿春雨。這意味著,古典詩詞的教育應如春風化雨,潤物無聲。我始終在想:如何讓學生開始敏感的心靈純淨無邪,如何引導這樣的心靈安放於更高處的春天?「溫柔敦厚」的詩教傳統,已為後世的詩詞教育規定了基本方向。但要怎樣去呈現古典詩詞中的「溫柔敦厚」之旨?
講解詩詞之前要知人論世,陳寅恪主張「對於古人之學說,應具了解之同情」,便指對古人先存一份溫厚,我總是儘可能去發掘古典詩人的人格魅力。據李肇《國史補》載,韓愈登華山而哭。有人譏諷他好奇太過,怯懦有餘。但結合正史,學生會質疑,這樣一個諫迎佛骨時「肯將衰朽惜殘年」,宣慰叛軍時「勇奪三軍之帥」的人物,會登華山而哭嗎?我便進一步讓他們思考:若真有此事,韓愈因怯懦而哭,還是像孔子悲麟、墨翟泣絲、楊朱泣於歧路、阮籍哭於窮途那樣,有著更深遠的憂患?有時,學生會在朋友圈分享自己對古人的重新認識:「『君子居其位,則思其官;未得位,則思修其辭以明其道。道不行於時世,不得已而為之。』韓愈你原來是這麼了不起的人!」有時我會突然收到簡訊說:畢業後比較波折,想起老師課上講過的柳宗元,「少年得志的貶謫可能在心理上更受折磨,但這樣還是可以造福一方。只要知道自己可以做出或多或少的貢獻,好像眼前的得失都不算什麼。」每每此時就覺得特別欣慰——哪怕黃葉鋪天蓋地,學生願順著我所指的方向抬頭望,願將發現的新綠存在內心繼續前行。
講解詩詞亦復如是,尤其是講怨詩。「詩可以怨」,怨情最能動人,但更重要的是讓學生感動於「君子不怨天,不尤人」的拳拳溫厚之意。我先以詩史互證法分析「怨」從何來,並據儒家義理指出「怨」的正義性——若是私怨,恐無法成為經典作品。而後發問:詩人為何如此寫「怨」?比如,老杜為何說「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我們知道,杜甫是在任左拾遺時因上疏救房琯一事為肅宗所惡,遭致貶官且不再受重用的。但他卻歸咎於自己的「老病」,且在另首詩中自比幽居空谷的佳人,哪怕丈夫喜新厭舊拋棄她,仍然自守清節,眷念故情,「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默默等候再會。再如近代龔自珍的「終是落花心緒好,平生默感玉皇恩」,黃侃的「知有飄零,畢竟飄零,便是飄零也感卿」,即便在山河、自我飄零之時,仍以強大內心面對苦難,懷抱對上天、對他人的感恩。
可以說,在溫柔敦厚中,始終激揚著一股清健之氣。我想,正因如此,丁香的根苗、山寺的桃花,才能始終頑強地植根、綻放於世俗人間的腐朽與殘缺之上吧。
本文將刊於《文匯報 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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