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瑞後來才知道,於寡婦於庭蘭不是真的寡婦。她有男人,幾年前打架打出人命,被判了死緩,後來改了無期。
於庭蘭就是從那個時候被叫成於寡婦的,之前鎮上的人,大多給於庭蘭叫於裁縫。
於庭蘭開了個小裁縫店,做衣服,也接縫縫補補的活兒。
二十年多前,那種地域偏僻的小鎮還很落後,只有出去闖蕩過的年輕人買成品衣服,老人和孩子穿的衣服還都是扯了布去做的。
於庭蘭比其他裁縫手巧,給小孩兒做的衣服,做好之後還會給繡朵花兒,繡個小貓小狗什麼的。
小瑞就曾經在某一年過年時,穿過一件繡了小紅花的新衣服。
於庭蘭做的。
小瑞喜歡得不得了,衣服穿到不能穿時,還把繡著小紅花的左衣兜剪了下來留著。
那時候的於庭蘭,很多人說起來都是誇讚,誇她手巧誇她俊。
是的,那時候於庭蘭挺俊的,衣服穿得齊齊整整,頭髮洗得乾乾淨淨,不像大多數農村女人,即使她們中有長得好看的也都邋遢。
於庭蘭不那樣,小瑞有時候路過她的小裁縫鋪子,都忍不住探頭朝裡頭瞅一眼。
可人心就那樣,慣於落井下石,於庭蘭男人殺了人,她好像也就不配叫於裁縫了,叫於寡婦更合適。
開頭一小段時間,小瑞聽人這麼叫心裡還挺不舒服的。直到後來,小瑞知道並確定了一件事後,一下就覺得,叫她於寡婦都太好聽了。她應該叫更難聽的,於不要臉於狐狸精於saohuo什麼的……
因為小瑞爸,跟於庭蘭好了。
開頭小瑞聽村裡人八卦於庭蘭,說她守了活寡沒多久就守不住了,到處跟人勾搭,有時候大白天的就把裁縫鋪子一關跟人幹那事兒了。
但小瑞爸跟於庭蘭的事,小瑞不是聽長舌婦們說的,是自己碰上的。
那時小瑞已經念了初中,那天早上她媽叮囑她放學捎倆線軲轆回來套被子,下午放了學,小瑞就繞了一點兒路去小商店買線軲轆。
於庭蘭的裁縫鋪子就在小商店對面,小瑞買了線軲轆出來,剛好看到他爸進了裁縫鋪,然後於庭蘭探出半個身子,一把把兩扇門關上了。
關得嚴絲合縫。
當時天都還沒黑,正像她們說的,大白天的於庭蘭就跟人耍流氓了,並且那個人還是自己爸。
十三歲的小瑞站在咫尺之遙看著那一幕,莫名的羞恥和憤怒齊湧心頭,第一個衝動是衝過去把門撞開,把於寡婦大罵一頓,衝她爸大鬧一場……
可最後小瑞什麼也沒做,羞恥憤怒了一小會兒,逃竄回了家,半路上線軲轆掉了一個都沒察覺。
2
小瑞是真不敢,在他們家,她爸就是天,小瑞媽和小瑞三姐妹,在她爸面前從來都是低眉順眼,大氣都不敢出。
不光是男尊女卑的傳統思想禁錮,小瑞爸還是家裡唯一經濟來源,靠著力氣和一手電工技術養活全家。
但不管小瑞爸幹活多麼下力氣,到底孩子太多,小瑞爸又重男輕女,小瑞大姐二姐都念完初中就不念了。大姐剛到二十就嫁了人。小瑞二姐如今十六,已經有人來提親了……
小瑞爸也沒打算讓小瑞念高中,說認字就行了,念多了費錢,還沒個屁用。
這也是小瑞的一塊心病,她成績好,成績年年都是年級第一,老師們都說她只要念上去,一定有大前途。她不知道大前途具體是啥,但她知道,那一定是和媽媽姐姐都完全不一樣的生活。
所以那些年,小瑞一邊讀書,一邊忐忑。比起別的女孩來說,13歲的她平白多了一份憂鬱,以及不知道向誰訴說的隱隱的氣恨。
看到自己爸跟那個名聲不好的女人鬼混,這種氣恨又加深了一層。
小瑞一進門就跟她媽說了。剛說了兩句,小瑞媽一把把小瑞嘴巴捂上了。小瑞媽說,小孩子家家的懂個啥,等你爸回來別胡說八道的。
小瑞媽連小瑞鼻子一塊兒捂進去了,差點兒沒把小瑞捂死。等她媽把手鬆開,小瑞瞅著她媽驚恐的眼神突然明白過來,她爸跟於庭蘭的事兒,她媽老早就知道了。
並且,小瑞媽在慢慢平復下來後說,也不全怨你爸,這種事只要女的主動,男的沒有不上鉤的,是那個女人太不要臉了。
小瑞一怔,想起之前聽到的傳言,是啊是於庭蘭太不要臉了,是她把她爸拉下了水,於庭蘭,她就是小說裡的潘金蓮。
小瑞突地抬起頭,跟她媽說,媽,咱去找於寡婦算帳。
小瑞媽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你個死丫頭咋這麼糊塗呢?你給我記好了,這事兒你就裝著不知道,不能去找於寡婦,也不能在你爸跟前提一個字,聽明白沒?
小瑞納悶死了,為啥啊?為啥不能找於寡婦,她都那麼不要臉了還不能去罵她一頓啊!
小瑞媽急了,反正我這麼跟你說,你要是還想繼續上學就裝著啥都不知道,不然這個學你就別上了!
小瑞一下子沒脾氣了,想念書是她的死穴。
還是憋住了沒去找於庭蘭,也真沒敢在她爸跟前吭一聲。
小瑞也怕她爸,從骨子裡怕。
但小瑞爸跟於庭蘭的事兒還是很快傳開了,不光那些婦女傳,男的也傳。小瑞班裡一個討厭的男生惡作劇地跟小瑞說,於寡婦自從跟她爸好了之後,就不跟其他男人好了,小瑞爸等於把於寡婦承包了。男生說,沒準兒於寡婦會當你後媽呢……
那天小瑞瘋了一樣抄個東西在教室追著男生打,把全班人都嚇傻了……
後來再沒人當著小瑞面兒說他爸和於庭蘭了,但那件事兒在小瑞心裡擰成了死結,小瑞快恨死於庭蘭了,恨不能她跟她男人一樣,也被關進去關一輩子才好。
死了更好。
小瑞真想消滅了於庭蘭,為了自己,也為了她媽。沒想到幾天後,竟然真讓小瑞碰上了一個消滅於寡婦的機會。
3
那天是周末,小瑞從她大姐家回來,走到鎮南頭的河邊時,碰到了於庭蘭。
那條河流經鎮子好多年了,冬天水淺,夏天雨水豐茂,河水又會漲起來,從上遊流到鎮子,水就清了。
於寡婦正蹲在河邊一塊兒石頭上淘一塊花布。
以前很多女人夏天在河裡洗衣服,後來家家都打了壓水井,就沒人再洗了。
於庭蘭家也有壓水井,但她做衣服買的布料大,有時在家裡洗不過來,她還是會到河裡淘一遍。
大中午,熱得厲害,不說河邊,小瑞視線所及範圍,也就於庭蘭一個。
河水譁譁響,於庭蘭專心地淘布,根本沒留意小瑞越走越近。
惡念是長久恥辱感的發酵,也是瞬間生出來的。小瑞腦子裡突然充斥了一個念頭,把於庭蘭推下去,讓她消失,讓自己的恥辱消失。
那一刻,小瑞走火入魔,放輕腳步下河堤,朝著於庭蘭慢慢靠近,伸出手用盡全力……於庭蘭噗通栽到了河裡。
小瑞心裡一片空白,本能地拔腿就跑。
小瑞失魂落魄了整個下午又一整晚之後,卻沒聽到任何消息。後來她才知道,於庭蘭沒死,她命大被人救了,但受到驚嚇加上嗆了水,發燒得了肺炎。
鎮衛生院看不了,小瑞爸把於庭蘭送到了縣醫院,過了好幾天才回來。
那幾天,小瑞失了魂一樣,她不確定,於庭蘭掉進水裡回頭撲騰的時候看沒看到她。如果看到了,她爸回來非剝她的皮不可!而且,這樣肯定是犯罪吧,警察會不會突然出現把她抓走?
但並沒有,直到於庭蘭病好了一些日子,家裡一直風平浪靜。
甚至比以前還平靜。最大的變化是,小瑞爸在家發脾氣的次數少了。
小瑞也終於發現,她沒能力改變什麼,唯一能做的,就是能早點兒離開家。躲開於庭蘭和她爸的齷齪,躲開她媽的軟弱可欺,也躲開她兩個姐姐的那種人生。
無論如何,小瑞要上學!
本以為是有一番抗爭的,卻不想這一回小瑞爸竟然主動提了出來,只要小瑞能往上考,考到哪他就供到哪。
小瑞簡直不敢相信,初中最後倆月,學習上拼了命。
4
小瑞如願去了縣城上高中,不放假不回家。
家裡日子還是那樣,她念高二時二姐嫁了人,大姐已經有了倆孩子。
小瑞爸跟於庭蘭依舊好著,時間長了,大家好像都習慣了。
小瑞媽照常過日子,有時候跟於庭蘭碰了面,還打招呼。
小瑞念書越多,越覺得這一切扭曲愚昧,越想走遠些。
高考小瑞如願了,考到一個大城市有名的師範大學。
離家要多遠有多遠。
大學四年小瑞只回過兩次家,假期大多時間做家教賺錢,畢業後去了省城一所重點中學。
25歲時小瑞結了婚,老公是學生表哥,市醫院的一名大夫,博士生,家境也不錯,看中小瑞的倔強自立。
領了證小瑞才跟家裡說了一聲,離家多年的小瑞,早已不再把那個家放在眼裡。包括小瑞爸,早就不能左右小瑞半分。
那個常年掌控全家的男人,已經年過五旬,頭髮都白了一半,跟於庭蘭也在幾年前斷了關係,那一年於庭蘭的男人經過了幾次減刑出獄了。
小瑞早把這些東西扔到了前塵,在她跟前,慢慢沒有人再提,而小瑞再聽於庭蘭消息,是5年後了,小瑞的兒子都兩歲多了。
小瑞媽給小瑞打的電話,讓她跟老公說說,幫忙在醫院聯繫個床位。
小瑞媽說,你蘭姨肚子裡長了個東西,縣醫院做不了手術,讓去省裡的大醫院。
小瑞說誰是蘭姨啊。
小瑞媽說,就是於裁縫。
小瑞怔了一下說,媽,你腦子沒毛病吧?
小瑞媽說你腦子才有毛病呢。
小瑞斬釘截鐵,我沒毛病,這事兒我不管!
又問,是我爸逼你找我的?我爸她還敢逼你?
小瑞說媽你別理他,現在我爸也不能把你咋樣了,就算想離婚也隨他好了。
小瑞說的是實話,她工作之後每個月都給她媽打錢,足夠她媽過日子,經濟上完全不用再靠著她爸了。
這件事雖然不提了,可再過多少年,也是小瑞心裡的坎兒刺兒,她當然不會幫這個忙。
沒想小瑞媽怒了,說王小瑞你念這麼多年書都白瞎了吧,念得連點兒人味兒都沒了,再怎麼那是一條命。你要是這點兒道理都不通,那你跟當初把人推水裡想把人淹死的混蛋丫頭有啥區別,還大學生呢,狗屁!
小瑞怔住了。
5
當年,於庭蘭沒說,旁人也不知道,連小瑞爸都信了,於庭蘭是自己不小心掉河裡的。
但小瑞媽一聽就猜到了八九分,又聯繫小瑞回家的時間和她魂不守舍的狀況,越發確定了是小瑞幹的。
可小瑞媽不敢把話挑在面上,她怕小瑞爸知道真相把小瑞掐死。
她偷偷去找了於庭蘭。
帶著歉意和內疚。
沒錯,她覺得小瑞做出這事兒,挺對不住於庭蘭的。
那時候,小瑞媽因為連生三個女兒,沒能生出兒子,一直被村裡人嘲笑,落下了心病,連帶著對夫妻之事極度排斥;再加上生孩子後沒養好,又有了婦科病的根子。兩者相加的結果,只要小瑞爸一碰她,她身體就針刺了似的疼。到後來兩人都覺得索然無味,便借著治病的由頭分了房。
可小瑞爸畢竟才三十多歲的年紀,血氣方剛,時間一長,哪裡熬得住,就提出了離婚。但小瑞媽死活不同意,這要是離了,有後媽就有後爸,她又掙不到錢,誰來管她三個孩子?小瑞媽便放話說只要離婚她就去死,還要拉上三個孩子一起死。兩口子撕拉的結果,是小瑞媽同意讓小瑞爸自個兒在外面找相好,她不管他。而當時,於庭蘭的男人出了事,拋下她一個人苦苦支撐。那受害者家屬嫌賠償太少,三天兩頭跑上門來鬧事;一些心懷鬼胎的混混也趁機打她主意,有時候深更半夜酒醉醺醺地來敲門。心理上也好,身體上也好,於庭蘭都需要一個男人扛著。
就這樣,小瑞爸和於庭蘭乾柴烈火地好上了。小瑞爸生得高大威猛,又是場面上的人,有一幫子兄弟,之後再沒人敢明著欺負於庭蘭。
但即使最粘糊時,兩個人都沒提過結婚。在小瑞爸,是因為對小瑞媽承諾過要擔起三個女兒的責任;在於庭蘭,是因為她明白,對於牢裡的那個男人,她就是他惟一的期盼和光亮,如果她走了,可能他這輩子就全毀了。
這樣的感情,不合道德,卻也就那樣維持了下來。
讓小瑞媽意外的是,於庭蘭除了偶爾從小瑞爸那裡接受些不值什麼錢的小禮物,從沒花過小瑞爸的大錢。有一次於庭蘭生病,小瑞爸把她送到醫院,墊付了一千來塊醫藥費,她後來也都主動還了。連小瑞能繼續上學,也是於庭蘭去勸了小瑞爸。
這對於小瑞媽來說,是能得到的最好的結局了——男人的身體有了出路,心和錢也還在家裡。
她甚至因此生出了對於庭蘭的感激。
但這些,小瑞媽沒法給小瑞講。她還太小,沒法理解感情和人性的複雜,沒法理解這世界並不是非白即黑。
小瑞媽沒想到,小瑞會對於庭蘭痛恨到要推她下河的地步。事發後小瑞媽的第一個念頭是,完了,於庭蘭要是把小瑞說出來,小瑞就完了。所以小瑞媽急火火去找了於庭蘭。
這也是兩個女人第一次鑼對鑼鼓對鼓的單獨見面。
其它的話小瑞媽都不記得了,只記得於庭蘭在表態肯定不會把小瑞說出來後,苦笑著說了一句,說到底還是我對不住你和孩子……咱們女人哪,都挺不容易的。
小瑞媽當時眼淚都下來了。
6
「你現在大了,這些事兒也該你知道了……」
小瑞聽她媽在電話那頭說著,眼淚也噼哩啪啦掉了下來,忍都忍不住。她想起當年收藏的那塊繡花的兜布,想起那時候的於庭蘭,年輕水靈又愛笑。
想起那天中午她把於庭蘭推進水裡,她撲騰著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眼神,那麼吃驚和……悲涼。
當時小瑞自欺欺人地以為於庭蘭沒有看到她,可是怎麼會?她只是,裝著沒看到罷了。
她想保護小瑞,不去攤開一個十幾歲少女內心的惡,讓小瑞此後在這一處陰影中無處遁形。
她想成全小瑞走得更遠,永遠不再過她或者小瑞媽那樣的日子……
半天,小瑞說,媽,你跟我蘭姨說一聲,明天我回去接她。
所有混濁而沉重的過往,在這一刻悄然隱沒,小瑞的眼裡心裡,都前所未有地清朗起來。
(本文版權為本公眾號所有,凡抄襲、洗稿者,本號一經發現,追責到底。)
——完——
本周推薦閱讀:
《像她這樣40多歲的女人》
《再婚妻子的兩個男人》
《狐狸精的本事》
《被弄髒了後她的選擇》
《那不是豔遇》
如果喜歡,記得點「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