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好萊塢大片《降臨》(Arrival)風靡全球,作為電影藍本的經典科幻小說《你一生的故事》也進入了大眾的文化視野,再次激活了「文明衝突」這一永恆的思想議題。電影海報著實有幾分原作的韻味,位於海報中心的「Why are they here?」抓住了情節的重點,也吊足了觀者的胃口。沉默地矗立在各大城市上空的半橢球形飛船,與《獨立日》頗有異曲同工之妙。同樣是突然出現的外星飛行器,同樣充滿神秘氣息,人類在面對巨大的未知時,不免心懷恐懼。《獨立日》裡蟲人的所作所為證明這種恐懼是應有的本能預警,因為這些不速之客不交流則已,一開口便是滅絕人類、佔據地球的侵略計劃,一行動就對各大城市造成毀滅性打擊。人們一度懷著天真的熱情,在摩天大廈樓頂上載歌載舞,以示歡迎,卻在蟲人毫無徵兆的單方面進攻面前束手就戮,終於意識到外星文明的意圖除了毀滅別無他物。影片當然以人類的勝利告終,留給觀眾的教諭卻是,我們有理由保持對異質文明的警惕。
這類表現異質文明衝突的作品不在少數,但華裔作家姜峰楠(Ted Chiang)的《你一生的故事》卻是另一個走向。外星生物雖然也無故造訪了地球,卻主動打開了交流的大門。露易絲·班克斯博士是一位語言學專家,被軍方召集參加與外星生物交流的計劃,同組的蓋雷·唐納利博士是一位物理學家,他們毫不意外地相愛了。文中的外星生物在桶狀的軀幹上擁有七根長肢,因此被稱為「七肢桶」。在研究七肢桶書面語言的過程中,露易絲逐漸掌握了它們的思維模式,意識到七肢桶擁有和人類迥然不同的世界觀。有別於人類思維遵循的因果律,七肢桶們更擅長目的論,早在事情發生之前,它們就已然知道結果。露易絲由此成為唯一一個看清雙方邏輯世界的人,未來的故事在她面前徐徐展開。即便知道婚姻會破裂,女兒會早逝,她仍然選擇了在這一刻,孕育女兒的生命。
小說採用了兩條時間線,一條基於過去,一條放眼未來。過去之線從七肢桶降臨地球開始緩緩延伸,完整地敘述了露易絲研究七肢桶語言的全過程。未來之線則從露易絲女兒之死說起,倒敘露易絲婚後的生活和女兒的成長。兩條時間線互相穿插,在交織中逐漸會合於當下這個時刻,就像一根從兩頭燒起的繩子,逐漸燃盡,歸於一點湮滅。開頭和結尾完美地銜接,堪比一次精準的太空艙對接。讀到最後,終於明白混亂不清的時間線和敘事在小說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敘事結構不再是區區形式而已,而成為主題的一部分:流動方式異於常態的語言,呈現了語言背後的秘密。
在某種程度上,《你一生的故事》改變了語言學的大眾形象,讓人們重新審視這個學科的意義。當然對全新語言的研究遠不止故事中那樣輕鬆,還需多方面考察諸如生理學、認知體系和社會背景等內容。任何文化或文明的主要因素都包括語言,因為語言承載著思維方式,進而體現出感知世界的方式。常見的科幻小說總是一筆帶過異質文明間的語言交流,不是有高科技的翻譯器,就是輕描淡寫地給出語言對照表,造成一種全宇宙都說「人話」的錯覺。《你一生的故事》卻緊緊圍繞語言的差異展開想像。與《獨立日》不同,這個故事沒有激烈的戰爭和流血犧牲,而是一場靜默的思維模式上的衝突,但其深刻程度卻遠超一般意義上的武力衝突。
需要明確的是,七肢桶的語言系統分為書面和口頭兩種,而露易絲從中得到啟發的是書面語言,又稱七文。事實上,七文的構造受到了七肢桶生理結構的影響。根據姜峰楠在書中的描寫,七肢桶「有七根長肢,從四周向中央輻輳,軸心處掛著一個圓桶。整個形體極度對稱,七肢中任何一肢都可以起到腿的作用,同時任何一肢也都可以當作手臂」,「身體周圍排著一圈眼睛,共有七隻,沒有眼皮。」極度的對稱,這就是七肢桶最本質的特點。對它們而言,前後左右毫無意義,因為每一個方向都可以是正前方。在這種視覺體驗下,人類語言體系中必不可少的順序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因此,七文就像一大團符號雜糅在一起,互相交織構成一個完整的圖案,「一句文字、一段文字、一頁文字,其間的區別只在於這個大團有多大面積。」譯者李克勤先生曾說,七文有些類似於中文和阿拉伯文的書法創作,考慮到姜峰楠的華裔身份,我們有理由猜測他在東方文化中汲取了創作靈感。但七文和現行的任何一種人類文字都截然不同,它並非線性排列的文字,而是一種類似於圖畫的「會意象形語標文字系統」。不僅文字沒有順序,就連構成符號的書寫也沒有順序可言,「任何一道筆畫都不只與一個語標關聯,而是涉及好幾個語標。」這意味著,在下筆之前,它們就知道整個「語圖」將如何布局。這一點,即便是熟練的中文或阿拉伯文寫作者,也無力為之。
事實上,七文的特殊性只是表象,人類和七肢桶間的本質差異在於二者的思維模式不同。通過物理上的變分原理,姜峰楠解釋了目的論和因果律,而他選取的切入點是「費爾馬最少時間律」。這是一條初中物理書上的定律,簡單來說就是光穿過水的時候會發生折射,而光走的路徑必然是耗時最少的一條。既然是初中生就能接觸到的定律,自然不難理解,然而從邏輯角度出發卻有一種古怪的感覺:光如何知道所選的路徑就是最短的?只可能有一個答案,光早在出發前就知道它的目的地。與七肢桶寫下第一個筆畫時一樣,最終的結果已在眼前,光施施然動身,在早就計算好的水面折射,然後不偏不倚地到達終點。在解釋這條定律時,已然使用了兩種思維方式。從人類的因果律來看,「因為空氣與水的折射率不同,所以光改變了路徑」,而七肢桶則這樣想,「光之所以改變路徑,是為了最大限度減少它抵達目的地所耗費的時間。」面對同樣的客觀現象,卻得出了完全不同的理解,且這二者之間並不存在非此即彼的對立關係。「人類發展出前後連貫的意識模式,而七肢桶卻發展出同步並舉式的意識模式。我們依照先後順序來感知事件,將各個事件之間的關係理解為因和果。它們則同時感知所有事件,並按所有事件均有目的的方式來理解它們,有最小目的,也有最大目的。」因為這種本質性的差異,雙方的理解變得異常艱難,甚至可能在互相揣測試探的道路上愈行愈遠。人類執著地試圖找出七肢桶造訪地球的原因,七肢桶卻毫無理由地離開了,自始至終,它們的造訪都不知緣由,或許也根本不需要理由。在無法溝通和理解這層意義上,姜峰楠真正觸碰到了異質文明中「異質」的核心。
七肢桶和人類的文明衝突最終集中體現在了露易絲身上,當她同時擁有了因果律和目的論的思維模式時,一個無法避免的悖論隨之產生。以因果律為代表的線性思維依照先後順序看待這個世界,而七肢桶的思維則不存在順序,也就意味著沒有過去和未來。當二者集於一身,露易絲的感知發生了錯亂,她既經歷著按照順序發生的事件,又看到了並行不悖的未來。預知未來這個似乎有些流於俗套的主題終於浮出水面,露易絲無法擺脫的困境也是哲學上始終令人疑惑的問題:自由意志和預知未來的悖論。如果人能夠自由選擇,那麼必然無法預知未來,因為每時每刻的行為都會導向一個不同的未來。相反,如果未來可以預知,那麼此時此刻的所有行為都無足輕重,因為無論如何選擇都將通往早已確定的結局,也就是宿命。
但這一切都基於當下使用的思維模式是因果律。悖論成立的條件是人們相信自由意志與未來存在因與果的聯繫,也就是說當下的行為將決定結果,但目的論卻不存在這樣的邏輯。對於七肢桶而言,不是行為導致目的的達成,而是目的決定了行為必然如此發生。它們是最敬業的演員,一言一行都按照劇本表演,沒有一絲差錯,整個過程仿佛一出虔誠的群體性儀式。露易絲的困惑其實也是姜峰楠的困惑,人類畢竟無法擺脫根深蒂固的思維模式,於是整個問題都在二元思維上糾纏不休,一邊把七肢桶的目的論作為問題的條件,一邊又用人類的因果律充當思考問題的基礎。對七肢桶而言這個悖論並不成立,因為在它們的文明裡,沒有自由意志,也不存在未來。
思維方式的差異,正是異質文明難以溝通的原因。當兩種截然不同的文明於茫茫宇宙間相遇,竟不知是幸抑或不幸。心靈的距離往往是難以逾越、密布荊棘的鴻溝,越想靠近越帶來累累傷痕。或許是由於人類歷史上的創傷記憶,又或許是基於科幻文類特有的宏大視野,不少經典科幻小說都探索了文明溝通的可能與不可能,比如奧森·斯科特·卡德的安德系列。有趣的是,《安德的遊戲》本是為《死者代言人》而作,卻收穫了比後者更大的反響。《安德的遊戲》以人類和蟲族的戰爭為背景,書中的蟲族甚至沒有語言,而是通過即時性的思維進行溝通,因此人類用以交流的各種信號徹底失效。格拉夫上校捅破了窗戶紙,實際上二者之間的戰爭就緣於彼此無法交談,「如果對面的傢伙不能把他的想法告訴你,那麼你永遠都不能肯定他是不是想幹掉你。」
《死者代言人》則對異同進行了更精細的區分:
第一類叫烏能利寧——生人,即陌生人,但我們知道他是我們同一世界上的人類成員,只不過來自另一個城市或國家。第二類是弗拉姆林——異鄉人……異鄉人也是人類成員,但來自其他人類世界。第三類叫拉曼——異族,他們是異族智慧生物,但我們可以將他們視同人類。第四類則是真正異於人類的瓦拉爾斯——異種,包括所有動物,他們也是活的有機體,但我們無法推測其行為目的和動機。他們或許是智慧生物,或許有自我意識,但我們無從得知。文明始終涉及認同問題,而任何層面上的認同只能在與他人的關係中來界定。面對文明之外的「他們」,我們充滿了恐懼、不信任、優越感和因無法交流而產生的誤解。三千年過去,人們把蟲族視為異族而非異種,並對盧西塔尼亞星球上的智慧生物——豬仔進行隔離式保護。當豬仔由於對死亡的理解不同而殺死了兩位外星生物學家時,不明就裡的人類世界立刻陷入恐慌。真相來臨,雙方都感到痛苦不已:他們都以為自己在救對方的命,卻最終傷害了彼此。異質文明的遭遇總帶著鋒利的稜角,衝突似乎無可避免,但作者仍然寫下了光明的希望:曾經的異族屠滅者安德作為死者代言人親手彌補了過錯,豬仔與人類在盧西塔尼亞星球上開始了新的生活。
顯然,這些故事並非空中樓閣,卡德在文中的表述證明了這一點:「即使是鄰村的居民,我們都不能完全做到將他們視為和自己一樣的人。在這種情況下,怎麼可能假定我們會將另外一種進化路線完全不同於人類的、有能力製造工具的社會化生物視為自己的兄弟,而不是野獸?」實際上,這正是現實世界中文明的交融與衝突在作家腦海中的曲折反映。此時想來,姜峰楠將另一篇獲得雨果、星雲雙獎的科幻小說《商人與鍊金術師之門》的背景設置為巴格達這個文明衝突的「傷心地」,更是意味深長。東西方文明的互動源遠流長,既有友好交往,也不乏兵戎相見,其中最為激烈、血腥的便是基督教文明與伊斯蘭文明的拉鋸。美國在伊拉克泥足深陷,固然源自並不明智的戰略決策,卻也再一次暴露了從未消弭的隔閡。正如亨廷頓所說,「造成這一發展中的衝突模式的原因」,「在於這兩種宗教的本性和基於其上的文明。」巧合的是,姜峰楠正是以基督教的方式嘆惋這場戰爭的:「沒有什麼能抹掉過去。但你可以懺悔,可以贖罪。你可以得到寬恕。只有這些,但這已經足夠了。」
那麼姜峰楠在《你一生的故事》中書寫文明衝突,又是出於怎樣的動機呢?考慮到他的華裔出身,我們自然以為這和他作為少數族裔的切身體驗有關,以為他希望用這樣一個發人深省的故事來倡導文明之間的理解和包容。然而,一篇刊登在《紐約客》上的文章讓人大跌眼鏡,幾乎徹底推翻了上述猜想。這篇文章題為《糟糕的文字》(Bad Character),主要闡述了姜峰楠對漢字的看法。他認為,漢字對文化普及來說是一種障礙,不像表音語言,只需學習少量字母就能讀懂報紙上的大部分內容,中文則要學習三千個漢字才能達到相同的效果。由於不表音,漢字的書寫比閱讀更加困難,人們只能通過死記硬背記憶字形,因此即便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也很容易在久不動筆的情況下忘記漢字的寫法。此外,如果局限於漢字,電腦和手機將無法使用;漢字也只能通過拼音的轉換進行文本輸入。上個世紀人們曾提出用字母代替漢字,但無一成功,最大的改革也不過是推行了簡體字,但這帶來了新的問題。在此基礎上,姜峰楠進而想像一個沒有漢字的世界。假設古老的中國自行發明了類似於拼音的字母語言,將大大提高文化的普及程度,也更容易採納現代科技。表音語言使得古老的文獻在現代缺乏可讀性,因此中國文化將不再以傳統為重。最重要的是,他認為這將有助於中國接受新的思想而不是植根於傳統,在21世紀得到更快發展從而更好地應對現代化。文末,他提及了一些讓自己感到厭煩的對漢字的「誤解」:漢字像一幅幅小畫,漢字更直接地表意,「危機」表示危險和機遇並存,等等。整篇文章處處流露出姜峰楠對漢字及中華文化不甚了解而產生的偏見和反感,很難相信這是《你一生的故事》的作者會闡發的觀點。他只知道拼音的存在,卻對五筆、筆畫等常用的漢字輸入法一無所知。他抨擊古代中國文化普及程度低,卻絲毫不提中世紀歐洲的文盲比例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在極言漢字之難的同時不忘強調英語等表音語言的好學易懂,然而學會26個字母就能看懂報紙這種言論,實屬無稽之談。至於漢字阻礙文化創新的想法,也是無視中國歷史發展的「一廂情願」,不過是黑格爾式中國無歷史論的變體。與他在科幻小說中表現出的好奇、開放和對異質文明的欣賞不同,現實生活中,他對自己淺嘗輒止、不甚了了的漢字竟如此簡單粗暴地加以否定,兩相比較,作者在創作科幻小說和思索現實問題時用的是截然不同的兩套思維。事實上,他的華裔身份並沒有促成他對東方文明的好感,如他在文章開頭所言,反而間接地使他在童年就反感學習漢語。然而,他對漢字進行全面批判,並上升到文明的高度,又不能單純用童年舊恨來解釋了。說到底,這仍然是一種在美國乃至西方綿延不絕的東方主義心態。如此想來,即便七文真的有中文或阿拉伯文的風味,很可能也只是作者對異域風情的東方主義想像而已。一個曾被中國人認為在作品中「文化尋根」的華裔作家,到頭來卻如此粗暴地對待自己的族裔文化背景,令人唏噓不已。也許,和億萬光年的星空相比,要真正克服文明衝突所不能不跨過的,才是最遙遠的距離。
程玉婷:重慶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
(本文原載《長江文藝評論》201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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