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最得意的,除了詩文之外,就是自己是個老饕。曾作《老饕賦》云:「嘗項上之一臠,嚼霜前之兩螯。爛櫻珠之煎蜜,滃杏酪之蒸羔。蛤半熟而含酒,蟹微生而帶糟。蓋聚物之夭美,以養吾之老饕。」自居吃貨,悍然不疑。後人當然也都承認他在饕餮圈的地位,推崇他知行合一,既會吃,又會做,據說至今尚有許多菜受了他的影響,如東坡肉、東坡肘子等。凡於此津津樂道者,對於東坡吃道其實均未甚深知。
01
腹笥寬
東坡吃得很寬。例如在海南,糧食緊缺,肉難得有。於是他就和當地居民一起吃野味:「五日一見花豬肉,十日一遇黃雞粥。土人頓頓食薯芋,薦以燻鼠燒蝙蝠。初聞蜜唧嘗嘔吐,稍近蛤蟆緣習俗。」(《聞子由瘦。儋耳至難得肉食》) 蜜唧是以蜜飼的初生鼠。嶺南人以為佳餚。唐張鷟《朝野僉載》卷二:「 嶺南獠民好為蜜蝍。即鼠胎未瞬、通身赤蠕者。飼之以蜜,釘之筵上,囁囁而行,以筯挾取啖之,唧唧作聲,故曰蜜蝍。」蝍,又作「 唧 」。就是廣東人常說的三叫鼠。蘇軾《聞正輔表兄將至,以詩迎之》:「暮雨侵重膇,曉煙騰鬱攸。朝盤見蜜唧,夜枕聞鵂鶹。」可見原先雖感怕吃,後來也常吃。這是山產,海味他也喜歡嘗嘗。故《清暑筆淡·東坡海南食蠔》說:「東坡在海南,食蠔而美,貽書叔黨曰:無令中朝士大夫知,恐爭謀南徙,以分此味。」
飲食之道,跟做學問相似,首重博通。許多人一輩子只吃過家鄉菜,只喜歡一種口味,竟自詡饕餮,而其實是井底之蛙、拘墟之士。 常見旅人出門,腸胃便患起思鄉病,須得到處找家鄉味或與家鄉相似的餐飲來吃,否則腸胃就要拉警報、搞暴動。某些人縱使不如此,對於平日不經見、不常吃的東西,大抵也儘量避著。非萬不得已,不肯嘗試。偶或試之,亦總是攢眉、捏鼻、咂舌、縮肩地淺嘗輕啜便罷。如吞毒藥、如上刀山,臨險履冰,不勝痛苦之狀。又或者,無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反正人生至此,說不得,只好吃它一番。但卻是暫求果腹,不能消受其滋味也。旅人常患的,其實不是腸胃病,而是心病。心中嫌厭那些異鄉怪味,也疑慮著那些沒吃過的物事,且疑、且懼、且驚、且厭。於是看著難受,吃著可怕,喉頭一緊,胃一抽搐,可能就立刻哇吐了出來。縱或終於勉強沒吐,噁心作嘔之感,也仍然要盤縈在心頭。況且還有不少人心中別有一把戒尺,或禁止自己吃葷、或禁止自己吃腥、或不吃魚、或不吃介、或兩隻腳的不準自己吃、或會飛的也不能吃。種種戒律,在心上懸著刀尺,那就更無緣享受各地的美味了。無緣享受美味的人,東坡身邊就有一位:他貶官惠州時,曾派老兵到市中買蛇羹給妾朝雲吃,騙她說是海鮮。後朝雲得知自己吃的是蛇肉,立即反胃,噁心得大吐,結果病了數月,最後由此病死。東坡相反。遊歷遍天下,山珍海味,見多吃廣,非一般人所能及。這樣的人,才有資格享受美食。
02
貴平淡
但吃得廣,不見得自己口味沒有偏好。猶如讀書,窮極四部之後,仍須有自己的態度和宗旨。 東坡的口味特點,一是清淡。 東坡自己寫的《東坡羹頌》記載了他做羹湯之法,極為清淡:「東坡羹,蓋東坡居士所煮菜羹也。不用魚肉,五味有自然之甘。其法:以菘,若蔓菁,若蘆菔,若薺,皆揉洗數過,去辛苦汁,先以生油少許塗釜緣及瓷碗,下菜湯中,入生米為糝及少生薑,以油碗覆之,不得觸,觸則生油氣,至熟不除。」 這是菜羹。而魚和肉之作法,其實也跟煮菜羹一樣。
先說魚。元豐五年(1082年),東坡寫了《魚蠻子》,講述他如何烹鯉魚:「擘水取魴鯉,易如拾諸途。破釜不著鹽,雪鱗筆青蔬。」連鹽也不放,近乎本色。在黃州,蘇東坡另有一篇《煮魚法》:「在黃州,好自煮魚,其法:以鮮鯽或鯉魚治斫,冷水下。入鹽於常法,以菘菜筆之,仍入渾。蔥白數莖,不得掩半,熟入。生薑、蘿蔔汁及酒各少許,三物相等,調勻,乃下。臨熟,入桔皮片,乃食。」這雖放鹽了,但整體味道仍是清雅一路。肉呢?現在大家當然都大談特談東坡肉、東坡肘子。可是宋朝人主要是吃羊肉,據《東京夢華錄》《夢粱錄》等書所載,宋代以羊肉為主要原料製成的菜餚有:排熾羊、入爐羊、煎羊白腸、羊雜碎、山煮羊等四十餘種。所以東坡吃豬是不得已,而且也不是現在人這種吃法。他《豬肉頌》說煮豬:「淨洗鐺,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黃州好豬肉,價賤如泥土。貴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早晨起來打兩碗,飽得自家君莫管。」只是煮爛了吃,沒有現在四川、杭州、徐州、廣州等地各種「厚其滋味」的做法。魚肉蔬菜之外,東坡還喜歡吃豆腐,曾為豆腐寫下「煮豆為乳脂為酥」的詩句。至今四川各地常見的豆腐宴、豆花莊,應該就是東坡影響。或者說,這是宋代以來四川飲食的一種傳統,只是當時喜食豆腐是取其清淡,現在卻添了許多香辣調料罷了。豆腐的起源雖然可以上推至淮南王劉安,但目前已知的「豆腐」名稱最早出現在宋初陶谷的《清異錄》中。該書卷上載:「時戢為青陽丞,潔己勤民,肉味不給,日市豆腐數個。邑人呼豆腐為小宰羊。」
南宋時,著名詩人楊萬裡在《豆盧子柔傳》中還以擬人的筆法介紹了豆腐的身世說:腐,諧音鮒;豆盧子,名腐(鮒)之,世居外黃縣。由黃豆作成,色潔白粹美,味有古大羹玄酒之風。曾隱居滁山,在漢末出現,至後魏始有聽說。當時豆腐又名乳脂、犁祁、黎祁、鹽酪等。蘇軾「煮豆為乳脂為酥」詩自註:「謂豆腐也。」陸遊《山庖》詩則有「旋壓犁祁軟勝酥」之句,自注謂「犁祁」為四川人對豆腐的稱呼。今傳東坡豆腐,林洪《山家清供》卷下載其製作方法:「豆腐,蔥油煎,用研榧子一二十枚和醬料同煮。又方,純以酒煮。俱有益也。」可見其製法有兩種,一是將豆腐用蔥油煎後,再取一二十隻香榧炒焦研成粉末,加上醬料,然後同豆腐一起煮。另是純用酒煮油煎過的豆腐。雪霞羹,則是用豆腐和芙蓉花燒制而成的,以豆腐潔白似雪,芙蓉花色紅如霞。林洪《山家清供》卷下云:「採芙蓉花,去心、蒂,湯焯之,同豆腐煮。紅白交錯,恍如雪霽之霞,名雪霞羹。加胡椒、姜,亦可也。」 另有蜜漬豆腐,以豆腐漬蜜而食。陸遊《老學庵筆記》卷七:「(仲殊長老)豆腐、麵筋、牛乳之類,皆漬蜜食之,客多不能下箸。惟東坡性亦酷嗜蜜,能與之共飽。」 這些菜,相較於今天川菜之重油重辣重鹹,可說都清淡極了。
我們要知道:飲食審美,通乎詩文,東坡在文學品味上就是推崇平淡的。他最喜歡陶淵明詩,認同歐陽修所說「詩造平淡難」,因此在飲食上,也以平淡為日常。即使是酒,亦都很淡很淡,近乎「太羹玄酒」(也就是水)那種。平淡和絢爛,是個美學上的對比。傳統上,都認為平淡、清淨、安雅、含蓄是較高的格調;絢爛、俗豔、喧囂、大紅大綠只是民俗趣味。相對於重油重鹽大辣子的現代川菜,東坡的飲食口味,其實很值得參考。
03
偏甜食
東坡口味第二個特點,是偏甜。前面已說過東坡曾吃蜜唧(以蜜飼的初生鼠),他還愛吃別人吃不下的蜜漬豆腐,其嗜甜,可見一斑。你看他《老饕賦》說:「爛櫻珠之煎蜜,滃杏酪之蒸羔。」這顯然都是他愛吃的,而櫻珠煎蜜、杏酪蒸羔可多甜啊!前文說過,東坡他們平常是吃羊的,然而這杏酪蒸羔就比《紅樓夢》裡說的牛奶蒸羊羔還要甜。酒,平常當然其清似水,但他從小吃慣了的可是老家之蜜酒。有一年,一名道士送來了個老家的酒方,以蜜為引釀酒。東坡大樂,自己偷偷在院中釀了兩壇。朋友吃了常鬧腹瀉,但他還是樂此不疲,作《蜜酒歌》曰:「不如春甕自生香,蜂為耕耘花作米。一日小沸魚吐沫,二日眩轉清光活。三日開甕香滿城,快瀉銀屏不須撥。百錢一鬥濃無聲,甘露微濁醍醐清。」 蘇東坡初到嶺南,不懂粵語,把別人好心提醒的「一啖荔枝三把火」聽成了「日啖荔枝三百顆」。嶺南本就溼熱,荔枝上火,蘇東坡吃東西又不注意節制,結果痔瘡犯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這才想起來曾看過道家典籍的記載,用胡麻飯、茯苓、蜂蜜製作出一種「東坡茯苓餅」。據他說,「如此服食已多日,氣力不衰,而痔漸退」。
東坡為什麼這麼愛吃甜?除了個人喜好之外,還有時代及地域因素。宋朝人的口味,本來就較今人偏甜。《東京孟華錄》所記甜食就有素籤紗糖、冰雪冷元子、水晶皂兒、生淹水木瓜、藥木瓜、雞頭穰沙糖綠豆、甘草冰雪涼水、荔枝膏、廣芥瓜兒、杏片、梅子姜、細料餶飿兒、香糖果子、間道糖荔枝、越梅、離刀紫蘇膏、金絲黨梅、香棖元、滴酥水晶鱠等等。冰雪冷元子,將黃豆炒熟,去殼,磨成豆粉,用砂糖或者蜂蜜拌勻,加水團成小糰子,最後浸入冰水,作為冷飲。水晶皂兒,取皂莢子仁煮過,以糖水浸食。生淹水木瓜,是把木瓜削皮,去瓤,只留下果肉,切成小方塊,泡到冰水裡。藥木瓜,是先用滾水把整隻木瓜煮到發白,後用刀挖開瓜蓋,將瓤掏淨,用水衝洗乾淨後往木瓜中放鹽,放藿香白芷砂仁及其他藥材,再置入清水,擱到陰涼地方,過一夜。木瓜裡面的水幹了,把那些藥材倒出來,再往裡面放蜂蜜。再過一夜,蜂蜜都滲入木瓜裡,這時候把木瓜切成小塊,用冰水泡食。雞頭穰沙塘綠豆,則是米仁綠豆熬湯加沙糖製成的甜點。荔枝膏,是荔枝肉1兩,輕粉半錢,麝香半錢,川芎半錢,白豆蔻半錢,砂仁半錢,硃砂1錢,龍骨1錢,血竭1錢,乳香1錢,全蠍5個。將荔枝肉擂碎,以軟米飲和為膏。諸如此類,其甜可知。
除此單品甜食之外,普遍的是蜜煎雕花。冬瓜、木瓜、枸櫞、金橘、鮮姜、嫩筍、青梅等水果用蜜漬之前,先用刀雕刻,再製成蜜餞。宮廷甚至設有「蜜煎局」。一般飯後甜食,即有酥蜜食、棗、砂糰子、香糖果子、蜜煎雕花等等。這是時代風氣,整體上喜愛甜味。古代是沒有糖的,要吃甜,只能用蜂蜜、蔗漿、蔗飴替代。宋代製糖技術突飛猛進,從印度傳入做砂糖的技術,乃恰好為這個好吃甜食的時代大添滋味(關於糖的歷史,寫得最好的是季羨林《糖史》,可參看)。這時代也出現了我國第一本製糖專書:《糖霜譜》。《四庫提要》介紹:「宋王灼撰。紹興中嘗為幕官。是編凡分七篇。惟首篇題原委第一,敘唐大曆中鄒和尚始創糖霜之事。第二篇言以蔗為糖始末,言蔗漿始見楚詞,而蔗餳始見《三國志》。第三篇言種蔗。第四篇言造糖之器。第五篇言結霜之法。第六篇言糖霜或結或不結,似有運命,因及於宣和中供御諸事。第七篇則糖霜之性味及制食諸法也。蓋宋時產糖霜者,有福唐、四明、番禺、廣漢、遂寧五地,而遂寧為最,灼生於遂寧,故為此譜。所考古人題詠,始於蘇、黃。案古人謂糟為糖,《晉書》何曾傳所云蟹之將糖,躁擾彌甚是也。《說文》有飴字,無糖字。徐鉉《新附字》中乃有之,然亦訓為飴,不言蔗造。鉉,五代宋初人也,尚不知蔗糖事。則灼所徵故實始於元佑。」 意思是說:古代沒糖,連糖字都沒有。宋代製糖,以福唐、四明、番禺、廣漢、遂寧五地為勝。第一代的吃糖典故,則自蘇東坡、黃山谷他們開始。其中製糖業最發達的遂寧,就是「川中重鎮」。所以,你知道東坡之愛甜食,自有其家鄉風氣因素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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