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記《千與千尋》中的那句話:「曾經發生的事不可能忘記,只是暫時想不起來而已。」 事實上,我們的一生,正是由一束束過往的記憶、當下的細微感知與對未來的預想所構成的。問題是,應該如何處理好生活與記憶的關係?泰國導演納瓦彭·坦榮瓜塔納利的新作《時光機》便對此作了意味深長的討論。
年輕女孩小琴回到家鄉,迷上了「斷舍離」美學的她看不慣哥哥阿傑與母親對家中舊物的不舍,誓要用「極簡主義」的設計理念來徹底整理雜亂擁擠的屋子。
說幹就幹。影片由此引入斷舍離的「六步指導」。
『第一步:設定目標,尋找靈感』。小琴拜訪了設計師,在家中學習日本極簡主義家居達人的教程。
『第二步:不要懷念過去』。所有的舊書都要丟棄,因為「出版業已死,電子書不佔空間」;舊CD唱片也要扔掉,因為「現在是蘋果音樂及在線音樂平臺的時代」;自己用過的黑白屏舊手機、電子詞典、舊課本、成績單,以及各種紀念品,都要裝進黑色垃圾袋中。
小琴的想法恰恰反映了網際網路數字時代的倫理:過往的物件不再珍貴,一切都變成虛擬的,小小的手機藏進所有,輕巧便捷的「在雲端」取代了沉重笨拙的實物。不過,哥哥阿傑卻並不贊同——實物即便再普通細小,也蘊含著某人的心意,獨一無二,不可替代。小琴則堅持:感情用事只會帶來麻煩。
不過,小琴真的能做到棄絕所有的感情嗎?於是,我們來到了『第三步:不要有太多感覺』。
小琴的好友阿萍前來,卻見到她要丟掉自己以前特地買給她的唱片,十分生氣:「有些事只是你自己遺忘了,並不代表會就此消失,雙方都要釋懷才算真正結束。」
沒有錯。物件上承載、寄託著的正是人與人之間的記憶與情感。而記憶與情感經由溝通與禮物的交換,便不再獨屬於自己。
至此,小琴開始意識到情感的意義,而影片也就此進入了斷舍離與追尋記憶相交織的階段,這亦是一個充滿反諷與反思的旅程(第四步之後的小標題均與故事實際進展截然相反)。
『第四步:別動搖,要無情!』小琴拼命追上收廢品的大叔,將數不盡的大黑垃圾袋又要了回來。她把所有昔日好友送給自己的禮物都標上名字,親自上門,一一送還:有的人早已忘記了過往;有的人則喜出望外——原來,小琴曾在去日本時答應幫對方帶一本畫冊,之後卻謊稱賣完了,其實是悄悄佔為己有了——小琴自私與失信的一面在此昭然若揭;有的人已經與小琴決裂,同樣是由於她的一次爽約。
之後,小琴用快遞的方式給前男友安哥寄還禮物,但郵件卻被退回了。小琴只好親自上門,為自己以前的不辭而別道歉。安哥一臉微笑,看上去並不在意,只是請她再煮一次自己好久沒喝的玉米湯。小琴在他家找到了自己不捨得買的極簡主義設計雜誌,拍下了自己想要的3頁,並見到了安哥的新女友小蜜,三人相談甚歡。
小琴興奮地告訴阿萍:「真是如釋重負,一切都結束了,他已經釋懷了。但事實上,當時站在那裡,我不停地自責。」
這時,舊友阿功打來電話,想讓她幫忙找一張之前拍的照片,那是他和女友的第一張照片,希望能放在婚禮上。小琴猶豫再三,還是開始瀏覽海量的過往照片。
正在這當口,安哥和小蜜整理了兩大箱小琴留在他們家中的物件,交還給小琴。瞬間跳出又一個反諷式標題——『第五步:不要增加東西』。自然,安哥對小琴難忘舊情,也被女友小蜜看在眼裡。
終於,小琴經不住過去的召喚,打開了箱子,往昔的情感逐漸襲上心頭。小琴赫然發現安哥母親幾年前寫給自己的卡片,打電話給安哥道謝,才得知安媽媽早已過世,遂與安哥一起去殯儀館看望骨灰盒。原來,安媽媽死前最想念的,是小琴煮的湯。
小琴憂傷而困惑地問他,為何當時不聯繫自己,安哥說:
「我得放下過去,我得靠自己,我不該聯絡你。遇到好事時,真的很想打給你,可是又不行……遇到壞事時,不知道要打給誰,我也不能打給你。媽寫給你的新年賀卡……我無法寄給你,也無法丟掉,只好收在抽屜。我覺得好孤獨,腦子裡只想著:不能再執著於過去。」
然而,真正刻骨銘心的情感,哪有那麼容易放下呢?我們或許能夠短暫遮蔽掉過往的回憶,盡力地邁步向前,但心底卻註定有一片籠罩著魔影的區域,那裡的時間永遠停滯在了過去。唯有直面傷痛,正視往昔,揭開時光的封條,才能讓過去與當下向彼此敞開,慢慢交融,生成未來全新的自我。
實而安哥正是讓自己內心的一角永遠沉沒在了往日情殤的堰塞湖底。他的女友說,安哥經常很孤獨,自己又幫不上忙,但是她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過去。
在安哥的幫助下,小琴終於找到了朋友要的照片,阿功與女友喜極而泣。那是一張與美麗、精緻毫不搭邊的合影,兩人相距遙遠,一前一後,姿勢各異,一個看不清楚表情,另一個則顯得疲倦而呆滯。但「看起來像很普通的照片,現在卻是無價的」,因為正是它定格了兩人關係裡的原初時間與本真樣態,毫無做作矯飾之感,歷久彌新。
鏡頭一轉,切入斷舍離倡導者在莫斯科街頭的採訪片段。受訪者說,過去的記憶對自己始終很珍貴,主持人則繼續堅稱:「過去是我們的敵人,這是最難斷舍離的。我的建議是,如果已經沒有用處,就想辦法遺忘,然後全部割捨。」——然而,經過這一切,小琴似乎已經認識到了過往物件的價值,不再想一味地斷舍離了。
弟弟阿傑找到了一張舊相片——兒時的兄妹倆與父母一起歡快地彈琴,唱歌。久已從兩人生命中消失的父親恍然間浮上心頭。於是,照片又一次成為牽繫起過往回憶的關鍵,仿若時間的幽靈,撕裂了連貫的時間流,令遙遠的過去剎那間重現。
阿傑追問道:「你真的要把那架鋼琴丟掉嗎?」——在此,鋼琴成了感情與過往的象徵,在小琴對老照片的含淚凝視下,父親的影子在琴聲流淌中變得漸漸清晰。
『第六步:不要留戀!』小琴打電話給父親,而父親卻已不認得她的聲音,並說不會再回來了。小琴只得把殘酷事實告訴母親,母親卻竭力阻止她往下說,並堅持要保留鋼琴,有了它,就能不忘記過去。
至此,人與人之間記憶與遺忘的錯位關係終於彰顯出來:我能斷舍離,對方卻不舍;我至終掛念他者,殊不知早已被遺忘。
小蜜把小琴最後留在安哥家的物件——一件上衣送來。原來她已經和安哥分手了,她很想恨小琴和安哥,但是恨不起來。因為沒有理由。我們都得做對自己最好的選擇,她全都懂,只是泣不成聲。
小琴與安哥最後一次見面。安哥終於坦然面對:「你都是為了你自己吧,你為了自己才把我的東西還給我,你為了自己才向我道歉,你為了自己才想幫助我和小蜜複合,這樣你才能毫無歉疚地甩了我。小琴,說真的,你來道歉時,我很生氣。感覺就像是……道歉之後就不必負責了。所以我只好原諒你,對吧?如果我不原諒你,就是我的問題,就不再是你的問題了。仿佛……你把所有的罪惡感全加諸在我身上,然後你就一走了之。」
小琴愕然:「我道歉是真的在乎你。」安哥回道:「那就不要道歉,去一輩子承受你的罪惡感啊。別逃避啊,你辦得到嗎?……你真的愛過別人嗎?……只要承認你很自私,繼續去過你的人生就好。我們看見想看見的,記得想記得的,不過就是這樣。繼續去過你的生活吧。」小琴哭叫:「可是我都說過對不起了,我已經道過歉了。」 遂奪門而出。
這種對道歉行為中雙方心理的洞析,犀利而明徹。實際上,致歉的結果有三種可能:寬恕、不原諒或遺忘。第三種可能在魯迅的《風箏》(參見《野草》)中有所述及。魯迅因二十年前粗暴地毀壞了弟弟偷偷做的風箏而感到內疚,他終於找到機會向弟弟說起此事,並暗自希冀能夠得到「我可是毫不怪你呵」的諒解(「我想,他要說了,我即刻便受了寬恕,我的心從此也寬鬆了罷」),沒想到弟弟卻完全不記得有過這件事了。「全然忘卻,毫無怨恨,又有什麼寬恕之可言呢?無怨的恕,說謊罷了。」
在本片中,正是對舊物的整理迫使小琴正視自己自私無情的一面,她也在對安哥的道歉行為真切地生出了強烈的罪疚感,但這種罪疚感又不乏自私的維度,因為越是誠摯的懺悔,才越能觸動對方的心弦,從而導向寬恕的結果。而一旦寬恕達成,罪感與恥感便得以洗淨。所以,道歉的過程,也是自私與罪疚相互交織的時段,而整個行為則近似於一場贖救的儀式。它並不能真正消弭過往的錯誤,卻有望使自己從道德磐石的重壓下解救出來。
最終,小琴決定把剩餘的東西交給哥哥來丟掉,自己一個人去住旅館,孤獨地度過新年,並把那張見證著童年時一家人的幸福時刻的照片也一併撕碎、留在床上以待打掃了。她下定決心,在手機上解除了與安哥的好友關係——一個信息化時代終結人際關係的典型手段。
於是,經由拋棄過往——重拾回憶/直面情感——再次斷舍離的迂迴過程,似乎便可以與自己的記憶和解了。當然,我們完全可以再度發問:這種和解是否能夠達到超越於記憶或遺忘的境界,讓過去、當下與未來真正融為一體?
影片的情感表達並未墮入濫情俗套,往事只存在於對話之中,全然沒有許多電影所借重的閃回,而是依靠觀者的想像與共情來重構記憶。沉靜克制中暗含著千鈞力道,哀而不傷的點滴配樂也餘味悠遠。此外,影片的大部分對話均發生於二人之間,沒有喧鬧與冗雜,促使觀眾得以集中注意力於人物的內心。剪輯時的景別順序由遠及近,最終往往用淺景深的近景或特寫鏡頭來呈現人物,稍露出對方虛焦肩背的對切鏡頭則締造出一種若即若離、略為飄渺的氛圍。導演也比較鍾情於橫移鏡頭(包括幾次貼近灰暗物體後平移的匹配轉場),在緩緩的移鏡頭中,往事不再如煙,而是浸染上了洞穿時光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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