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首爾,天主教堂裡教民正在祈禱(CFP圖)
● 特約撰稿 青巖 / 文
一提起韓國你最先想到的是什麼?泡菜整容大長今,兵役鳥叔思密達……對於這個鄰居,中國人有太多想要吐槽的內容,一些是源於差異,一些是源於誤會。無論是差異還是誤會,已經成為一個問題。那麼我們回到問題之初,來看看這個獨特而真實的韓國。
如果有韓國人對你說「你很像韓國人」,你會作何反應?
是會立刻露出一絲不自然的吃驚,還是將這句話當做一種常規表達而不放在心上,亦或在事後突然有所思,搜腸刮肚調動所有回憶,甚至從修辭學到歷史文化、民族心理等諸多方面進行一番論證,只為多少弄明白一點這究竟意味著什麼?
可以確定的是,這是一句表示誇獎的話。當然,這句話對於「民族意識較敏感」的外國人,尤其是它容易被傷害感情的鄰居中國人而言,可能會產生「被冒犯」的感覺。畢竟,「你很像韓國人」這句話裡,包含著強烈的韓國人的主體意識和國家自豪。
了解半島歷史、朝鮮民族的人會知道,這種主體自豪感的產生是多麼令人吃驚的一個異數。不必說1948年以前的殖民地時代,即使是到了1988年,韓國在創造了「漢江奇蹟」、成功舉辦奧運會之後,韓國人都不大有底氣這麼說。
21世紀最初的幾年是個分水嶺。經濟上,韓國以不足10萬平方公裡的國土成為全球第十大經濟體;政治上,經過兩次政黨輪替,韓國確立了儒家文化圈最全面、穩定的民主憲政體制;外交上,韓國第一次提出要做「均衡者」,要在東北亞地區的和平與繁榮進程中發揮均衡者作用……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的50多年中,能最終進入發達國家行列的國家不超過十個,韓國是其中之一。那是自稱擁有5000年歷史的韓國最精彩的時刻,這樣的韓國怎麼會不讓韓國人心潮澎湃!
韓國國民性因此重塑也就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而作為鄰居的中國,感情有些複雜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中國人和韓國人很像嗎?
這個問題要是僅基於人種與文化的概念,答案是肯定的。但如果在韓國呆得長一點,或者多去幾回,走過的地方足夠多、接觸的人到一定數量,很多中國人就會對這個問題有另一番的思考。
位於首爾市廳附近的Lotte百貨是比較上檔次的購物中心,近些年漸漸成為國人在韓旅遊新地標。去那裡購物的中國遊客多是中產以上,單以錢包來衡量,和首爾市民大致在一個水平線。在Lotte,中國人扎堆於兩個區——免稅區和折扣區。因為折扣區的韓國人也總是很多,所以觀察兩者之間的差別就成為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區分男性和中老年女性大多只需要一眼。以男性為例,幾乎很少對自己的外貌做太多修飾,很少穿西裝,即使穿了西裝但衣服上總是布滿了褶,另外,一身名牌的休閒打扮中總是會多出一件正裝西褲或皮鞋的多為中國人。反之,大多數為韓國人,如果使用香水,則十有八九為韓國人。
最難區分的是夏天的年輕女性,這得虧中國年輕人對時尚的追求大大超過了錢包膨脹的速度。但規律仍比較明顯:韓國女孩妝化得更加用心;中國女孩較少套裝,如果恰好也是套裝,那麼上衣下擺長、裙子短的為韓國人,如果碰上喜歡韓版服裝的中國人,那不妨再看一下衣服上的褶;另外,假如都是休閒的清涼裝扮,香水味稍濃、腿較粗、皮膚較好膚色較黑多為韓國人。買東西一路挑過去的,幾乎可以肯定是中國人。
至於在東大門和南大門一帶的商業區——這是中國遊客在韓國的傳統聚集地,在人群中要找到中國人就變得更加容易了。
事實上,在Lotte區分中國人和韓國人,依據的是兩國享受富裕的時間差,兩國國民在現代生活理念上的差異,而在南大門東大門一帶,依據的還是錢包。畢竟,2012年韓國人均國民收入2.3萬美元,而中國人僅5000多。上述差異,可歸入社會發展程度的差別。這一點在幾乎所有領域都適用。說白了,就是韓國社會已經到了追求「精緻」的層次,而中國在高速增長三十年後,則處於超越「有無」的最後階段。
被逼出來的「精緻」
「精緻」是發展過程中的一個高級階段,它體現在製造、服務和生活等各個方面。「精緻」被韓國發展到鑽牛角尖程度的是整容。韓國整容之盛,蔚為奇觀,但很多韓國人對整容也不乏牢騷:一般修飾尚可理解,整容大多是被逼的。
2007年,韓國首爾,正在舉行傳統婚禮的男女(IC圖)
韓國人愛面子、喜好社交,親朋同事三五日一聚是常態。韓國人重視禮儀,上班、商務活動或參加聚會時儀容不得體是一件比較失禮的事。即使去便利店買瓶水,也不會隨便抓件衣服就出門,否則可能會讓店員看不起。至於去稍微正式的場合,提前一兩個小時挑選衣服、化妝再平常不過。每個工作日,首爾CBD街頭的空氣中都會瀰漫著淡淡「脂粉」味。如果有時間在街邊舉目四望,能找到一兩個不化妝的——外國人和流浪漢除外,實在該去買彩票。
據韓國媒體調查,一個人的長相、氣質與獲得機會青睞有很大的正相關關係。以電視主播和韓劇演員為例,若非俊男靚女很難得到出鏡的機會。高清時代對韓國衝擊更加明顯,因為小小的雀斑粉刺都會在電視屏幕上被清晰呈現,這逼得「拋頭露面」的從業者,當然包括政治家都不得不加倍愛惜容顏。
其他領域也存在這樣的現象,只是程度不同。世風如此,逼得眾多剛進入社會的年輕人不得不為頭面下工夫。近些年,整容之風已經刮到高中、初中階段,經常會製造出社會話題。與整容診所數量的誇張相比,遍布韓國的美容院以及韓國人去美容院的頻率反而被忽略了——韓國男性也是美容院的主要消費者。
極端愛面子所產生的正能量之一,就是韓國人對品牌、產品認真苛求的態度。這樣的認真似乎和傳統無涉,它更像是在外界強烈刺激下的歷史性蛻變,以及內化為心理上對危機的警惕。「認真」成就了韓國品質。服務行業就不用說了,「韓式」服務幾乎已經是高標準的代名詞;在製造業方面,韓國的鋼鐵、造船、化工、電子等諸多領域都進入世界前列,韓版手機過去主打外觀以及時尚元素,今天已經可以在創意方面和蘋果競爭,汽車則早早就被日本車企視為勁敵。
更重要的是,認真不僅僅存在於三星、現代、LG、SK這樣的全球性企業,它已經成為眾多韓國人的一種自覺。在韓國,即使在簡陋的鋪面吃飯,也不用擔心地溝油;在知名景區,不用太擔心會被宰;連路邊小販也能提供產品「三包」服務……當然也有不少不盡如人意之處,但韓國已經是市場經濟的信徒,有一點已經成為共識:大多數生產者都會極端珍視自己的產品,他們相信,能讓顧客花多少錢,主要取決於你在商品、服務中花了多少心思、付出多大努力。
在首爾南大門購物中心一帶的食肆,中國人最常點的撈麵、石鍋拌飯和炒年糕一般在6500-9000韓元之間(人民幣36-50元),這樣的價格對應的是窗明几淨的廚房、一身雪白廚師服的廚師和小弟、每一根都會被釐開的面以及堪比星巴克的閒適。
一個連路邊攤都可以做到乾淨、整潔和自信的國家,想來它的國民一定對生活以及未來充滿了期許。
「Ba-Li」「Ba-Li」「Ba-Li」
除了「認真」,韓國得以迅速起飛的另一個重要因素還有韓國人的急性子。
一個初到韓國的外國人,他最早掌握的韓語除了「An-Niang」(中文意為「你好」),很大的可能是「Ba-Li」(中文意為「快一點」)。在首爾街頭,但凡有人之處,只需稍稍留意,就不難聽到各種各樣的「Ba-Li」。
在朝鮮時代之前,「急性子」不好說是否能算作韓國整體的國民性。但在經歷近代殖民、半島產生現代民族國家觀念之後變得格外突出。韓國人有一種強烈的危機感,國土狹小,一有危機全國震動,一退即是大海,再加大國環繞,小國不著急、不激烈無法引起重視。
大約就是懷著這樣的心情,韓國人在轉型中創造了諸多速度奇蹟。1960年代僅用5個月時間建成從首爾到釜山的高速公路,以全國之力打造三星等世界性企業的速度同樣令人嘆為觀止。最能體現現代生活理念的垃圾分類,韓國從開始正式推廣到大體實現,前後只用了9個多月。總之,今天的韓國人如果覺得什麼事情應該做,會立刻開始制定計劃、著手實施,不大會拖到第二天——小到出門購物、旅遊,大至上街遊行抗議。
2008年前後,首爾新市長決定更換首爾的公交車站牌,為的是讓站牌能夠容納更多的信息量,不過內容多了字必然小,一下激怒了老年人。新站牌更換第二天,有組織的老人們就出現在街頭。首爾市政府前的廣場,除了重要慶典,幾乎每天去都會有抗議者在那裡安營紮寨,抗議的事情大到遭遇社會不公、拆遷,小到生活難以為繼。
如果和國家利益相關,韓國人的脾氣就更加暴烈。2005年獨島危機,韓國在一個月內就成立了超過三千家民間研究團體。對於來自半島北方的威脅,韓國抗議團體基本上能做到在朝鮮中央電視臺播出相關新聞的當日或次日,就能在首爾點燃金正日或金正恩的稻草人。
對外國人如此,對政府更加狠。韓美自由貿易談判的若干年中,幾乎每一次磋商都會引發韓國農民開上各種農業機械衝擊政府機構,彪悍的韓國農民搶奪警械甚至將名聲在外的防暴警察打得潰不成軍。
韓國人以急性子聞名,但在首爾卻不大容易看到吵架、打架。這其中有恪禮方面的原因,還跟韓國政府公共服務、社會服務高度發達有很大關係,讓你想發火都不太容易。中國人總是不大滿意政府服務,因為辦事太麻煩而且常常覺得被刁難。相比而言,韓國人就幸福多了。首爾市民一生中超過90%需要和政府打的交道,往往出家門幾百米就可以完成,一件事基本上不會有跑到第3遍的機會,更不會看「官家人」的臉色。
韓國東海岸,正在晾曬魷魚的漁民。( IC圖)
至於最讓中國人犯怵的看病、入託、上學,除了最頂尖的,也基本上可以在自家1000米範圍內解決掉。正常的入託上學,都能享受政府補貼;至於看病,在相同費用的情況下,在中國有過看病經歷的人可能會把在韓國看病當做享受。
事實上,靠急性子快速實現經濟轉型容易,而要靠急性子實現政治、社會的快速轉型則並不容易,因為制度得到遵守、習慣的養成是一個非常緩慢的過程。不過,韓國似乎都做到了。
後發韓國的先天不足
從某種意義上說,韓國是一個被後天強行催熟的現代民族國家。在20世紀以前,韓國和中國類似,是王朝,或者文化意義上的國家。要完成政治學意義上從傳統向現代的轉變:從自給自足到市場經濟,從人治到法治,從專制到民主,在這個過程中接受競爭、分工、協作、誠信、契約、私有產權、權力制衡等等眾多現代理念與規則,並使之能順利運作,即便加上日據時期,到本世紀初真正的發展時間也不過70年。但70年,放在現代民族國家演進進程中過於快速。
能夠刺激一個民族爆發出如此力量的,往往是慘痛的歷史教訓和巨大的危機感。韓國學者將之歸納為一個字——「恨」。
韓國歷史學家樸殷植有兩本記述日本殖民歷史的著作:一名《韓國痛史》,講述近代日本對朝鮮的侵略;一名《韓國獨立運動血史》,記述了朝鮮民族的抵抗。一個「痛」字,一個「血」字,絲毫不隱瞞作者作為歷史學者的情感。
不要低估這種「恨」產生的動力,他一舉顛覆了封建時代末期士大夫階層所存在的整體性慵懶,讓韓國人時刻被危機所縈繞,讓韓國人如饑似渴汲取現代文明的養分,它正是韓國騰飛的原動力。韓國現代國民性的塑造成型也同樣源於這股強大動力。
但這樣的「恨」最大的副作用,是整體性的執著甚至迷失。
比如對「獨立」的執著,今天的韓國對於歷史上的藩屬國、附庸、殖民地異常屈辱,並對所有可能產生的此類冒犯,隨時準備團結反擊。
這從韓國人對美國的複雜感情就可見一斑。韓國第一任總統李承晚曾經說,美國是韓國的解放者和締造者。迄今,美軍仍處於和北朝鮮對峙的前線。一方面,韓國和美國是盟友關係,但另一方面,美國的軍事存在客觀上讓朝鮮分裂變成一個事實,又強化了韓國人關於大國犧牲品的歷史記憶。
再比如對外界評價過於看重。再小的表揚,也會讓韓國人高興,但很微不足道的批評,則會讓韓國人暴跳如雷。
韓國一直試圖打造出一個為世界作出全方位貢獻的國家形象。為此,它不惜以國家之力打造國際性企業。韓國不大,卻喜歡使用「大」,「大韓民國」、「大韓航空」、「大學校」,連中國的電視劇長徵在韓國也被翻譯為《大長徵》。為了突出韓國文化的自成體系,賣力地向世界推銷韓國5000年的歷史傳統,在韓國國家博物館,凡是早於中原的考古發現,都會被特別標註。「漢城」改成「首爾」也是這種心理在作怪,在當今世界上,替特定的外國選擇本國城市的譯名,並要對方為此修改所有的教科書、地圖,大約只有韓國人這麼做過。雖然,近些年流傳的所謂「孔子、孫中山是韓國人」等新聞最終證明基本都是中國人的杜撰,但把中國神話人物蚩尤拿去做了韓國的祖先,抹煞明朝軍隊在抗日中的貢獻倒也是經常有的。在個別的韓國學者那裡,也偶見標榜古代朝鮮國土直達蔥嶺的地圖。
克服「恨」的負面效應是韓國完成現代民族國家重構的一堵牆,這裡面包含了無數複雜而具體的問題,比如在「去美國化」的同時保持韓美緊密夥伴關係;如何卸下沉重的歷史包袱,不僅僅是從簡單的上下一心的對抗中找到民族的聚合力;找到新的支持韓國未來發展的更積極的源力;最後就是如何讓傳統文化與現代化更好地結合等等。
事實上,韓國現在正處於一個更良性自然的進化過程中。韓國人的激烈有所收斂,比如這些年很少看到示威遊行中砍手指的情況了。韓國人追求的「精緻」也越來越日常化,在實用技術創新方面越來越讓人刮目相看。韓國人也許仍會抵制日本汽車,但韓國街頭能見到更多的美國車、歐洲車,對於日本的電器,韓國人喜好的程度似乎絲毫不亞於中國人。一個可能會讓中國人尷尬的數字,韓國對中國的貿易順差正好是韓國對日本的逆差。
一個人無法永遠讓自己心跳180,激烈過後,一個和人的幸福緊密結合的日常韓國,才是國民寄予國家現代化的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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