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狗爹歿了。歿之前,三狗就問爹,你想埋到哪裡?爹說,和你碎爸埋一搭。我老兄弟倆相依為命,你碎爸走得早,死了埋在一搭,也是個伴。三狗記住了爹說的話。
爹心肺衰竭嚴重,醫生說時日不多,準備後事吧。爹就從醫院搬回家裡,三狗一罐接一罐地把氧氣拉回來,維持爹的呼吸。家裡兄弟三個,三狗排行最小,爹娘一直和他生活在一起。老大在村子西頭,但經常住在城裡,在那有幾處房產。老大對三狗說,你以為你給爹拉氧氣買藥是盡孝嗎?你是在造孽。活到這個歲數了,要去就由他去吧,何必受這個罪?三狗說,只要爹願意活著,我就一直給他供氧氣,你不用管。老大也確實不怎麼管,老爹躺在床上那麼久,有人看見他經常去城外的一個水庫釣魚,卻不怎麼回家。倒是三狗每天忙完生意,不管再晚都要趕回去,給爹擦身子,餵藥。畢竟娘也上年紀了,一個人是不行的。三狗一共拉了十五罐氧氣,爹還是去了。
爹倒頭後,三狗就招呼老大老二回來商量後事。從鎮上請來了先生,掐算了時辰,開出了七單,就要去勾穴位。老大說,去新墳看吧,新墳地方寬展。三狗說,不行,爹生前有交代,他想和碎爸埋到一搭,還是去老墳看吧。老大說,老墳在坡頂,路又窄又陡,有啥好的?新墳是公墳,又是隊上的地……三狗這才聽明白了,老大是在考慮他的地,碎爸埋的那個地方是在老大的承包地裡。三狗說,大哥,你要是牽扯地的話,那就好說,你那塊地是一畝六分,我河邊有二畝四分水地,咱倆一換怎麼樣?老大走到一邊,給老婆打電話,嘀咕了半天。他回來表態,也能成,自己老的,他想埋哪裡,就隨他的心意。
三狗叫人在院裡搭了棚,搬了兩張麻將桌,請來幾個服務員,讓管事的、幫忙的這幾天不要開灶,天天在這裡吃,好煙好酒管待。才過了兩天,老大就不願意了。三狗你胡弄哩麼,我們不管了!這喪期十天,每天要擺幾桌,好煙好酒的!八字沒見一撇,到頭來要花多少,這不是胡弄嗎?要是這麼辦,我就不管了!三狗給大哥賠不是,花不了多少!再說,就是花了,咱三個人抬呢,你害怕啥?老大說,我不想胡弄,要這樣弄你一個人去弄!三狗問那咋辦,大哥說,二十塊錢的煙就不要上了,上十塊錢的,酒也不要上六年了,上個五六十塊錢一瓶的就行。老二沒有說啥,三狗想了想,為了不讓大哥大嫂生氣,就照辦了。
總管和兄弟三人商量唱戲的事。老大一直低著頭不言傳,拿手機在看,老二悶頭抽菸,三狗望著總管。總管說,你們弟兄三個現在搞得都不錯,我的意見,唱。問老大,老大還是不言傳。問老二,老二說,唱。問三狗,三狗說,唱麼!問女婿,女婿說,唱,我們可以添一添。這時候,老大拍著大腿發聲了:唱——這一聲聲嘶力竭,突然爆發出來,把一屋子的人都嚇了一跳。
他發出了這一聲怪叫之後,就起身出去,到前院老娘的房子,滿臉通紅,向老娘怒吼,人家給你把戲交下了!老娘也被他嚇著了,知道老大不願意,她也不想為了這事讓弟兄三個傷了和氣。人死了,唱不唱都是給活人看,有啥意思?只要兒女們團結和氣比啥都好。她難過地哭了起來,邊哭邊說,唱啥戲呢?你們唱戲,我就去死……三狗的兒子見奶奶在哭,趕緊跑到後面客廳,告訴三狗,大伯在前面給我婆發脾氣呢!三狗一下子跳了起來,這個戲唱定了,不商量了,他不想唱,不要他管,我掏錢唱!
老大從老娘那裡出來,又出了院子,給老婆打電話,然後回到後院客廳。一屋子人見他進來,都沒有說話,他悶坐了一會兒,自己先開腔了,這一次聲音不大,唱戲可以,就讓娟娟去組織吧!總管問,娟娟是誰?三狗說,是大嫂她侄女,開了個婚慶公司。總管當下就不高興了,唱戲就唱戲,咱直接找劇團,找婚慶公司幹什麼?婚慶公司唱歌跳舞西洋樂隊,咱這是老喪,搞這一套不合適!老大說,人家也可以找唱戲的!總管說,那為什麼咱不直接找,要多一道手續?老大一時無語,又出去給老婆打電話。他拿著電話回來,讓總管接。總管給老大的老婆說了他的想法,人家不依不饒,一定要讓她侄女操辦!總管說,那就讓你侄女來,咱要弄就弄大,戲也唱,歌舞也搞。歌舞在你們家那一頭,這個錢我出,戲就在三狗這邊唱,不要你管!說完掛了電話,一屋子人當下無言。一會兒,老大拿著電話,又讓總管去接。對方說,你是誰?總管回答我是總管。對方說,你又不是主家,你還管得寬很!我姑家的事,我要幫忙,你憑什麼要擋?總管說,我是總管,我就是管事的!你要來唱歌,你來就行了!
第四天一早,老大的老婆就從城裡回來了。自從三狗爹倒下頭,大嫂一直就沒有回來。她一回來,就在爹的靈堂前跪下,嚎啕大哭,一邊哭一邊訴說,爹啊,你怎麼就忍心走了!你走了,以後誰給你看病?給你買衣服?誰給你端吃的、端喝的?爹啊,你走了我可怎麼活人啊?你走了我可怎麼回這個家啊?她聲情並茂地訴說著,三狗在後面客廳實在聽不下去了,跳到她跟前,厲聲呵斥,住口!你不害臊嗎?你做過什麼以為人都不知道嗎?就不怕爹站起來扇你耳光嗎?
大嫂這才慢慢小了腔調。三狗慢慢地平靜下來,轉念一想,關係鬧僵了,弟兄們不好相處,眼下的事情都沒法過啊!於是等大嫂哭完出來,他就迎上去,嫂子,剛才有些激動,失禮了!家裡沒有外人,你也不要計較,咱一家子順順噹噹地把事過了就行。大嫂沒有理識三狗,眼睛紅紅的,很難過的樣子。
總管過來,她也沒有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打電話,侄女啊,姑無能,這個事沒有給你辦好,下回有生意再給你介紹。我自己家裡事我做不了主啊!總管扇了自己一記耳光說,哎,羞死了!
第五天叫來挖掘機,開始打墓。三狗在家裡正忙,老二電話說,老大把挖掘機擋住了,不讓挖。三狗說,換地的事不是說好了嗎?老大說這一料麥快收了,地換了,還得再給他兩袋麥!三狗一聽,火冒三丈,他聲嘶力竭,給挖掘機說,朝老大頭上挖,我要埋兩個!
三狗要去墳地裡找老大弄事,被一屋子人攔住了。很快,他又知道挖掘機已經開挖了,但他不知道,老二已經答應了給老大兩袋麥子。
老大從墳地裡回來,三狗瞪著他說,大哥,你就不是個人,我就想把你也埋了!老大沒想到三狗會罵自己,那可是從來都很尊重大哥的,他就要教訓三狗,但又一看三狗憤怒得拳頭都揚起來,自知理虧,忍住沒有說話。
開弔那天,賓客滿席。三狗的朋友最多,平時好隨禮愛幫忙,豪爽大氣,自家有事時,人氣自然就旺。禮收了五萬多,其中老大老二朋友的合起來不到一萬,親戚鄉鄰的不到一萬,其餘都是三狗朋友上的禮。過完事,開過帳,除過他們之前各自拿出來的還剩二萬一。老大說,二萬一三個人平分了。老二說,這樣不合適吧?三狗收的禮居多,他西安來的朋友上一千的就有十幾個,納了禮,沒有吃飯就走了,回頭還不要請人家?怎麼能平分?三狗說,沒事,就按大哥說的辦!大哥說,剩的東西呢?三狗說,酒都退了,飲料還有兩桶,你拿去。煙剩了四條,你兩個一人兩條,我不要。後面過七用不了多少,我自己另買。老二說,大哥,你那兩條煙不用了賣給我算了,我麻將館能用。老大當即把煙給了老二,老二拿出二百元,老大裝進了口袋。
忙畢後,麥子曬乾,三狗讓兒子推了兩袋麥給老大,老大還給侄兒兩個空袋子。老大老婆拿根黃瓜給三狗的小兒子,問他,你媽有沒有說我的壞話?小傢伙說,你沒有幹壞事,我媽就不會說你的壞話!
老娘聽說老大收下了兩袋麥,難過地哭了。她邊哭邊罵,良心叫狗吃了,這事都能做出來麼!三狗說,娘啊,沒事的,麥子多得是,那不值錢!你好好活,別人怎麼樣我管不了,我會好好養活你!你想吃啥喝啥就言傳,我給你買,身體哪裡不舒服就住院,想朝山想逛廟會,我開車拉你去,村上有和你說得來的老人也一塊叫上。活著我會讓你高高興興,你歿了我還給你唱大戲。那塊地我已經兌下了,到時候你和我爹就埋一起!
三狗安葬完爹,又去忙他的生意。不久他的大兒子當了兵,走之前,他帶兒子給爺爺去上墳。兒子跪在爺爺的墓前,一張一張燒著紙錢,一聲一聲叫著爺爺。他給爺爺說,爺爺,我去新疆當兵了。過幾年我給你帶個新疆的孫媳婦回來,我們一起給你燒錢。我會像我爸我媽孝敬你那樣孝敬他們,你放心吧!
三狗說,走吧,我娃,別忘了根就好!
作者後記:請忽略文字,看看文中的那幾幅畫吧,那比文字更有意境,是專門為本文而作的。當平淡的文字可以拋磚引玉,王玲老師的畫便躍然紙上,讓人耳目一新。這種創意無疑顯示了她非凡的藝術素養和人文氣息,在此,謹向她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