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兩夜沒睡了。
作為劇作家,在深夜寫劇本是我從業以來養成的習慣。
這個世界有常人不太知曉的兩極:虛擬之海是豔麗美滿的烏託邦,實在界裡堆滿了高貴的垃圾,散發著代表真實的溫馨氣息。我坐在電腦前,猜想是在實在界呆久了就會陷入一種漫無目的日復一日的虛無,為了對抗虛無人又不得不走入一種清醒的麻木。這種麻木可以被普通人接納,但劇作家們不行。劇作家們無奈又痛苦。沒有情感,沒有思考的文字是乾澀無力的,是捧不出手的敗花。
最近很奇怪,我感覺自己寫不出劇本了。創作者最害怕的就是寫不出。再這樣下去,我可以在不眠不休中為時間創造出比秒更小的單位。萬物在靜默中消耗自身,而我卻渴望一個巨大的出走。
於是我從行李箱裡掏出了準備已久的藥丸。傳說這枚藍色藥丸讓人安眠,是逃離實在界,停留在虛擬之海的秘密武器。但一枚藥丸的效力只有二十四小時。還有強烈的副作用,讓人疲倦暈眩,讓人不易分清自我和他者、夢境和現實。並且一旦服用就不能擅自停下。人會像依賴毒品一樣逐漸依賴它。
可我必須寫作。除了寫作之外我一無所有。我的劇本還沒有正式登過劇場,哪怕是一個非常偏僻,少有人光顧的劇場。因此我需要它,我需要去虛擬之海尋找那些被遺忘的文字。
凌晨兩點二十八分,我在一片黑暗中把藥丸囫圇幹吞而下。
依照早已被掰弄爛的弗洛伊德與說不上名的電影分析理論,夢和電影一般,是被造境編織的大型劇場。第一視角下人既是主角,也是觀眾。
成分融入導管,我在大大的藥勁中迅速沉沉睡去。開始做夢了。好久沒做夢了。所有的實在全部顛倒成為通俗的贗品。
……
早晨七點半,我從窄小的床上醒來,想起自己上午要去看一場全新的舞臺劇。劇作家重要的任務是學習。劇場離住處不遠。今日天氣晴好,一路上我奇怪地感到陽光煙雲都與我融在一起。
我按照票座的位置循序入場坐下。5排10座。
創作者的重要原則是分寸感。劇目必須與觀眾保持一定的距離。距離太近會過分入戲,分不清實在和虛擬,距離太遠又容易雲裡霧裡嗤之以鼻。或許是藥物的迷幻作用,或許座位離舞臺太近,我產生了一種恍惚的錯覺:這劇本好像就是我寫的。今日我不是觀眾,我是主角。
主角永田是個閒散而平庸的劇作家,某天他在街上和一個名叫沙希的女孩在同一幅畫前停下。他們穿著相同的黑色低幫平底帆布鞋。故事就這樣平庸無趣的開始了。
劇場裡不讓咀嚼,沒有飲料,我試圖張嘴吸進幾票冷氣讓自己清醒一些,可只有哈欠連連。從肩頸、手臂再到小腿,全身的肌肉細胞都散發著充滿困意的戾氣。我只好不間斷地掏出手機看時間。不是因為劇本無聊,原因我說過,這本子好像就是我寫的,所以抬頭看場上的他們,仿佛沒有了看的必要。永田的言辭,沙希的表情,他們會說什麼,會怎麼做,每一個下一秒我都能模糊地抓住。在劇場裡,究竟是觀眾看劇作還是劇作看觀眾呢?我轉頭看著一旁的人們,大家都如此身臨其境,聚精會神,像看戲的局外人。
我柔軟得灘在劇場的紅色靠背上,實在抵不住困意,就流淌倚頭靠到隔壁的雙號位上。視線模糊中我感到自己像個嬰兒浸在安全的羊水裡。這兩個月我被L託給F寄養。劇作都是這樣的孩子,從劇本到監製到導演,一塊肆意塗鴉的白板,一個拋來拋去的球。在沉睡之前,這場劇目落下的第二天我要匍匐著去見她。
我閉上眼睛想那時我應該和她談論什麼。我們可能會談論我寫不出的劇本,討論今日這場戲劇中的永田和沙希。永田會像我一樣跟蹤狂似得跑到沙希背後,「今天天氣太熱,我沒有錢,但我很想請你喝飲料。」在咖啡館裡問出「哪瓶酒會是最厲害的殺手」這種奇異的問題。而沙希會像我一樣對奇異感到新奇與熟悉,「抱歉!我很閒。」這真像我寫出的句子。她害怕太過耀眼的夕陽。連牽手都會感到害羞的人,和阿永在一起的夕陽卻仿佛淋過清湯。沙希可以背著包,像只短腿溫柔巴比兔在落日下蹦來蹦去。在東京,在像東京這樣天空過高過廣的地方,因為有你所以仿佛跳一跳就能碰到天空,躍過觸不可及的高牆。因為有你才點燃了生命和創作的延續幻想。
我想起那天和Z通話,某一刻用手捂住額頭,像抱住一個絨絨的球。她說你要哭了嗎?我搖了搖頭,撫額掩面的手拍拍胸脯,像永田用鉛筆寫劇本、像沙希坐在床榻前喝醉酒一樣笑著說:「沒有噢Z君,我可不是輕易會流淚的女人噢!」Z說,是啊,我從來沒見你哭過。
整場劇目我總是在笑,笑永田,笑沙希。而作為觀眾的局外人卻時不時落淚,這讓我很慚愧。沙希是個生氣難過時會大笑的人。永田很少笑。沙希在路上遇到朋友時永田遠遠躲在一邊,還會問沙希他人是否有談起自己。坐在臺下,作為職業的劇作家自然知道他們是有某個時代神經症的怪人。可這有什麼要緊呢?他們坐在有縫紉機堆滿書的狹小公寓裡,躺在勉強容下兩人的窄小的床上,沙希和永田說,「這裡是最安全的地方」。在某個時刻,在這裡,劣質的低俗小說也會變成高檔的美妙藝術品。
騎自行車的那場戲,那條夜色下的櫻花道,永田似乎嘗試去挽回他犯下的自負的錯。他劇本念白似地衝著沙希說:這次先不要抬頭看,下次我帶你一起去看。可觀眾們,我們會在臺下看到,粉黛月光與柔和的靛藍色中,沙希還是抬頭看了,正如開頭她把兩杯冰咖啡換成冰茶,宿命般的煙火總要走消逝的下坡路。山崎說著和沙希相遇的經歷,說演唱會,說迪士尼,
「天使啊,你願意坐在我的後座嗎?」
我有種強烈的預感劇場裡會開始窸窸窣窣響起些什麼。是的,作為劇作的我自然知道導演安排的驚喜用意。我轉頭看向坐在左右的人,熒幕光下的觀眾們面龐清麗,有男有女,霎時錯亂起來,摘口罩,摘眼鏡,掏包包,手裡緊緊攥著紙巾的一角像攥住救命稻草。我們的目的達到了。
我猜想永田從前忘記帶紙巾的時候只能用手用袖子用衣衫抹眼睛,果不其然,那場高聲吶喊生計、金錢、消費、購買力的舞臺劇裡,永田落淚了。我不知道男人落淚是什麼樣的心緒,或許是為自己慚愧萬分,或許是嫉妒小峰的才情,正如我嫉妒奕含、嫉妒好多人一般,但即便如此還是起身鼓掌,想發自肺腑地說太好了,寫得太好了,是自愧不如的好。暴躁又不得不承認的好。我常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想劇本該怎麼寫,獨自思考臺詞的時候,永田和我都不希望有任何人坐在身邊,即使是沉默的沙希坐在電視前打遊戲,我的耳朵裡也會傳來一陣陣嘈雜的轟鳴。「啊,每每想到這裡我真覺得自己是個自私鬼,是個爛人,的確如此,大家也都這麼想我的吧?」
此時觀眾們開始平復情緒,我望著他們,覺得這樣的劇本有一種庸俗又細膩的張力。他們自為地印證了戲劇的合理性。
我想起早晨出門時隨手捎上的紙巾。我從來沒落淚過嗎?很奇怪,在這眾人拭淚的情景劇裡,我失去了流淚的權利。我冷漠得像個冰窖裡來的人。我想起海曾說生之欲是一部讓他熱淚的電影,想起沙魚自嘲軟弱無力的模樣。劇作家們能夠想像,像沙希能夠想像永田,永田能夠想像沙希。劇本是我的,劇場是我的,正因為太能夠理解,又自知我只能用「我」想像,用作為劇作家的身份想像,用盡全力也很難設身處地。所以我悲傷,所以沙希悲傷,所以永田悲傷。
同萬千古板的劇本一般,沙希最終離開了。永田整理沙希房間時,翻出那個壓在厚厚廢棄劇本草稿下的盒子——那場他們共同演出的劇本,預言最終結局的劇本。他無意翻到沙希可愛字跡留下的那句:阿永好厲害!啊,此刻我在5排10座上喃喃自語:這就是我的臺本啊。海好厲害,沙魚好厲害。
可海是不會看見的,沙魚是不會相信的。他一定會像阿永一樣痴痴沉默笑起來,不厲害啊,我真的不厲害。他會說作為劇作家,我所有的痛苦都源自於戲劇,在世俗意義上我是個徹底的失敗者,是靠他人養活的巨嬰,我心知肚明,除了寫作外我一無所有。
所以我只能寫一場關於你我的戲劇,演給你,演給像天使一樣的人。當東京狹小公寓的四面傾塌而下,臺上的觀眾與臺下的觀眾,臺上的永田沙希和我融為一體。劇本到了頭,劇場亮燈謝幕,觀眾獻給我熱烈的掌聲和感動的熱淚,我望見臺下的你。這就是我所擁有的全部了。
中午散場出來走去地鐵站。我抬頭望見今天的雲特別厚,厚的像養肥嫖下綿羊的毛,一絨絨的雲絲飄渺,風裡觸不可及戀人的柔軟發梢,雲裡會是最安全的地方嗎?沙希對永田說,這是最安全的地方。這麼厚的雲又很容易讓人不安。「還要持續多久呢,不安的感覺什麼時候又會襲來呢」。我不知道,我看著這雲,它白的如此純粹,我好害怕,害怕它某一刻就會任性從世界的頂部開始崩塌。
地鐵上,我想到吞下的藍色藥丸。七月的人們縱情於劇場,我猜測劇場也是藍色藥丸,這個時代的神經症,金錢,酒精,性,披著高貴外衣的精神毒品,不過都是藍色藥丸,形態各異。這樣看起來,只有劇場這種最健康、最動人。所以我還是要繼續看戲,繼續學習,繼續寫我的劇本,繼續在吃不上麵包的時候也要固執地買小說。我無法離開劇場。所有人都無法離開劇場。
呼嘯而過的冷風拍在臉上,我靠在過道的門縫中間。我在等待這個藥效過期,我在等我的世界四面傾倒開來的那刻。這個世界,這個眾人匆忙五光十色,這個美妙的世界能和實在融為一體嗎?三月的時候我坐在馬路邊,永田和沙希說「出去散步」,他也坐在某個不知名的街角旮旯。我們一起坐著,陽光穿透我們的眼,被灼傷的我好想衝到斑馬線上對著奔湧而來的車竭力大喊:
天使啊,你願意坐在我的後座嗎?
天使啊,請讓我坐在你的後座吧。
……
二十四小時過去,藥丸的效力到了。我感到愉悅,因為我已經知道眼前這個在深夜磕死、停滯不前的劇本該如何續寫。凌晨兩點二十八分,我躺在床上,想像回到那個猩紅世界中黑暗狹小的房間裡,像熄了燈的劇場,沒有聲光人影。電腦裡未保存文檔的光標仍在閃爍,一旁的永田仍在進行那場故意不通關的通宵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