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使命,音樂就是我的使命。」
記者|卡生
《3811》的live現場
12月11日,譚維維的《3811》音樂會在線上舉行,演唱會直播時段收穫在線人數550萬人。38歲的譚維維,演唱11個不同女性的敘事歌曲,便是這張專輯《3811》的名字來源。11首曲子寫了譚維維少年時候的女神三姨章存仙,獨自撫養孩子的計程車司機母親吳春芳,被網際網路拋棄、不識字的老年女性趙桂靈,剛剛經歷彝族成年禮的少女阿果以及在唐朝毀譽參半的女詩人魚玄機等等。
一個個鮮活的女性形象,構成了這張專輯在不同時間和空間裡女性的不同境遇。譚維維說,籌劃這張專輯用了四五年的時間,採風的足跡遍布雲南、西藏、青海和四川。最開始,專輯想通過各個民族的女性風俗、情感方式來講述女性群體的故事,隨著了解的深入,那些素人的個體命運打動了譚維維,「通過每一個不同的女性,我找到了女性群體的成長軌跡」。
2020年12月,在譚維維專輯《3811》的線上音樂會。38歲的譚維維歌唱11位女性的故事
線上音樂會的第二天,譚維維的新歌《小娟》上了熱搜。這首歌被頂到了「流量歌曲」的位置,半個娛樂圈在轉發,譚維維的老朋友高曉松在微博上寫道:「《小娟》是我覺得今年華語流行樂壇最震撼的作品,擺脫了小情小愛,顧影自憐,為社會,為人群吶喊。」網友們的態度加速了熱搜的傳播,「譚維維好敢寫!」「這次的她,值得一個熱搜!」
「我們的名字不叫小娟,化名是我們最後防線,社會新聞,聳動版面,雙眼打碼照片」,這首歌裡寫滿了2020年那些遭受家庭暴力的女性,她們的故事曾在社會新聞中被關注、熱議,但很快就被下一起事件淹沒,「同一齣悲劇,不斷上演繼續」。我問譚維維:「這首歌帶來了關注,也帶來了麻煩,當初有權衡過這種風險嗎?」她說:「在決定要把這個命題寫成歌並將其收錄在專輯裡的時候,就已經告訴自己別擔憂了⋯⋯」
這個回答非常符合譚維維的個性。這並不是她第一次在音樂中表達自己的觀點,上一次是2011年發行的一首歌曲《hold不住》,裡面包含了當年熱議的地溝油、航空管制、剩女等社會問題。然而,在流量為王的時代裡,表達觀點的音樂人已經逐漸走向衰亡,自我調侃為「混不吝」的譚維維在熱議之下在微博裡寫下了一句話:「不是勇氣,只是一份責任。」
作為女性,譚維維深知女性身份在當下面臨的諸多困境和焦慮,但她希望能用音樂講述這些看似平凡實則偉大的故事。她覺得,每一個女性的故事裡都有和她靈魂相通的層面,她在傾聽她們的故事,也像看到了某一個時刻的自己。在《3811》線上演唱會的錄製現場,譚維維唱到《趙桂靈》這首歌時,身邊一位扮演老人的舞者從她身邊走過,她忍不住哽咽了許久。「那瞬間,仿佛看到了未來的自己跟現在的自己的相遇,那種相遇讓我去思考怎樣面對身邊的親人和老人。」
從譚維維演唱的女性故事中,可以看出譚維維性格裡從未被消磨的對勇氣的追求。章存仙,是譚維維身邊親近的三姨,她是當地的一名公交車售票員,是幼時譚維維心中的女神。「三姨經歷了離婚和不斷的戀愛,在愛情裡卻越挫越勇,在我們那個不大的小鎮上,她從不懼怕任何人的眼光,是一個勇敢的女人。」譚維維對這首歌的作詞人尹約這樣聊起三姨。魚玄機的故事又何嘗不是如此?她曾經在自己的時代,寫出過不輸男性詩人的千古名句「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在歌詞裡的「如果愛有罪,那麼我們認罪,從此視死如歸」,傳達的是譚維維敢愛敢恨的愛情觀。她在唱其他女性的故事,實則唱的是自己內心對「勇氣」的理解。
現場演唱會結束前的最後一首歌叫《卡利》,是獻給所有女性的歌,迦梨(Ka Li)是女神的名字,透過神安慰全世界在各個地方、不同時空,哭泣著的人們,以這首歌結束當晚所有女性的故事,譚維維走向舞臺中央,推倒了女神的石膏塑像,一切對女性的束縛在瞬間轟然倒塌。
「搖滾精神」
譚維維走向公眾視野是在2006年,那是第三屆超女選秀。2005年第二屆超女的萬人空巷,開啟了中國素人的選秀時代。第三屆超女萬眾矚目,24歲的四川姑娘譚維維來勢洶洶,高亢、明亮的聲線,姣好的長相,敢說自己想要成功的個性,她被看作是當年熱門的冠軍爭奪者,雖然最終落敗,獲得亞軍,但她從此開啟了自己的娛樂圈之路。
「超級女聲」之後的四年裡,譚維維參加了很多商演,「有時候甚至一天跑兩個城市」,對於選秀出身的歌唱者而言,花期極短,競爭激烈,只有馬不停蹄地參加活動和演出,才能博得觀眾持續的喜愛。這是選秀時代給衝出重圍者的紅利,同時也是一種魔咒。
2007年譚維維在湖南漣源山區支教(視覺中國供圖)
這個時期的譚維維身心疲憊,急躁、煩悶,在風光之下無人知曉其內心的苦悶。她做過一些喜歡的創作,《出嫁》三部曲就是這個時期的作品,當時的經紀公司覺得這種很有民族風格的音樂過於實驗,在市場上吃不開,這讓她有些懷疑自己,在音樂這條路上,不是應該做自己喜歡的東西嗎?「我太想讓人知道真實的我是什麼樣的了,但那時也不知道如何成為自己。」其間,她在成都開了酒吧,講義氣的譚維維,朋友來喝酒都不收錢。一年之後,酒吧不出意外地關張。她陷入很長時間的抑鬱。28歲那年,譚維維有很長一段時間足不出戶,就把自己悶在家裡瘋狂聽歌。
改變的契機,是2009年的一首歌曲《譚某某》,高曉松和她一起完成的詞,旅行團樂隊作曲。一經推出,就像今天的《小娟》一樣上了熱搜,歌曲裡的詞兒像是對超女時代的復盤,以及四年裡糟糕的生活經歷。今天再聽這首歌,依然是生猛的,是對自己不手軟地自嘲和詆毀,以及毫不掩飾的驕傲,這已經不再是流行音樂的玩法,網上有人評價這首歌是「慢搖滾詩歌」。一年之後,同名專輯《譚某某》上線,裡面除了生猛如《譚某某》這首歌,還有一首讓我曾經單曲循環過的《如果有來生》。
這兩首歌像譚維維充滿矛盾的性格,前者是譚維維憤世嫉俗的外殼,後者是她不為人知的柔軟的內心。《如果有來生》是一首有故事的歌,在做《譚某某》這張專輯時,一直都在講述「譚維維從哪來,現在在幹嗎,未來要去哪」。突然有一天,高曉松問譚維維:「你想寫寫你的愛情嗎?咱們專輯裡沒有一首關於你愛情的歌曲。」當時的譚維維並不想在音樂中抒發自己的情感,還是只想以「猛」示人的階段,她果斷回復,沒有。高曉松說:「如果你不想寫下你當下的愛情,如果有來生,你想遇到愛情嗎?」他們開始了一問一答。
高曉松問:「你會在什麼樣的場景遇到你的愛人?」
她回答:「我想在大草原的湖邊。」
「你的愛人穿著什麼樣的衣服?」
「透明的衣裳。」
「你們倆要有一個孩子嗎?」
「要有。」
「你會給你們的孩子寫信嗎?」
「寫,但不用回信。」
這首歌像是對譚維維未來生活的某一種預示,高曉松很多年前就已經把她那種內心中其實特別柔軟的部分寫了出來,只不過當年的她並不知道,這會是多年之後的自己。高曉松曾經對她說過,「你骨子裡是有搖滾精神的人」。此前,譚維維雖然喜愛搖滾樂,很早就聽張楚、竇唯,但自己身上的搖滾精神是什麼,她還沒有看得那麼清楚。這張專輯讓譚維維對自己有了新的認識,「從《譚某某》開始的每張專輯,音樂於我而言就起到了不同程度的自我和解與化解憤怒的作用,它像一把鑰匙,開啟一扇門,當風和陽光照進來,一切都變得美好」。
譚維維(視覺中國供圖)
2015年,是譚維維人生的第二個轉折點。這一年新人選秀節目逐漸式微,開始有了邀請各種音樂唱將比賽的綜藝節目。這一整年,從年初的《我是歌手》到年末的《中國之星》,她在一年裡參加了四檔音樂綜藝節目。其中,《我是歌手》裡,她根據過去多年對民族歌曲的熱愛和對搖滾的理解,唱出了《康定情歌與溜溜調》,以及跟杭蓋樂隊合作、既有馬頭琴又有呼麥的歌曲《烏蘭巴託的夜》。總決賽上,譚維維和崔健的合作《魚鳥之戀》,成為當年綜藝節目中少見的經典。老崔從未在綜藝上露臉,為了譚維維奉獻了第一次。崔健的厚重低音和譚維維的花腔高音相互交融,像是兩個時代搖滾精神的碰撞,譚維維最終獲得當年的冠軍,從此之後,她被冠以了搖滾女王的稱呼。
年底的《中國之星》中,一曲和華陰老腔民間老藝人合作的《給你點顏色》演出完畢,一時臺下沒有反應過來,之後是連綿掌聲,現場300位觀眾,給出了299票。崔健坐在臺下,特別激動,評價譚維維在這首歌曲裡的表現是「教科書級,把民謠和搖滾完美結合的典範」。
成功哪來得那麼容易,這次合作譚維維覺得有點像「白日做夢」,民間老腔藝人平均年齡70歲,平日裡在家務農,農閒時才在一起排練,這種野生的民間音樂鮮少被搬到舞臺上,更別提和搖滾樂的合作。民間藝人沒有聽耳返的習慣,聽不到鼓點踩不準節拍,彩排了很多次,都十分混亂。下了臺譚維維說,這是一次冒險。
這首歌,將譚維維送上了2016年的春晚,她終於找到了自己的音樂方向。當我問譚維維:「你認為搖滾給了你什麼?」她說:「搖滾讓我在慢慢找到自信的過程中,漸漸不再關注別人看我的眼光,更加自我。」
柔軟的譚豔梅
譚豔梅是譚維維父親最早給她取的名字,但後來因為其他原因沒有再用過。繼多年前的《譚某某》之後,譚維維創作了新的歌曲《譚豔梅》,這一路發生了怎樣的變化?
採訪中她提道:「《譚某某》是在找自己,《譚豔梅》是忘記自己。」前者很好理解,後者的想要「忘記自己」則是她這些年的人生感悟。「我在更小的時候一直在表達自我的個性,想讓更多的人認識了解我。慢慢長大後,我在學習做一個旁觀者、傾聽者!」
譚維維出生在四川自貢,18歲之前的她,不搖滾也不叛逆,用她的話說,「就是一個小鎮姑娘,傻大姐」。父親多才多藝,吹拉彈唱樣樣會,從小就教她很多的樂器和樂理,她也從父親那裡繼承了好嗓子,從小就是優秀的文藝分子。14歲的時候,她偶然聽到了《青藏高原》,當時覺得這就是屬於她的歌。花了好長一段時間,譚維維把李娜的咬字、氣息、斷句、音色等等模仿得淋漓盡致,去找她的聲樂老師說:「我要唱這首歌。」「老師開始特別不相信,直到我開口的一瞬間,我們倆都傻了。」15歲的譚維維獲得了全省中小學生歌唱比賽的金獎,已經病危住院的父親偷偷跑回家給她慶祝,後來就再也沒回到醫院,那一年,父親離開了。
譚維維和父親關係親密,一直以來他都是她心中的頂梁柱,直到下葬那天,她才反應過來父親已經離開,也是從那一刻開始,她發誓,不會再在家人面前哭泣,不願意在他們面前展示脆弱。這個習慣,一直持續到30歲,此前的人生階段裡,譚維維好強,她要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機會,把柔軟的自己深藏於內心,代替父親,成為這個家的頂梁柱。
譚維維不負眾望,考上了四川音樂學院,為了供她讀書,母親四處借錢、貸款,吃了不少苦。進了大學,譚維維為了分擔家用,開始了跑場唱歌,駐紮歌手的身份讓她獲得了不少的現場經驗。同時,在學校學習民族唱法的技巧、發聲、用氣,最終把自己唱進了維也納金色大廳。
現實的殘酷在於,很多你想堅持的東西未必一直給你機會,大學畢業後的譚維維,當了很長時間的北漂,那段時間裡過得有些稀裡糊塗,遇到很多有趣的人,參加了不少的飯局,但似乎一直無法在音樂這個事上找到機會。她彷徨了很久,之後回到成都繼續開酒吧,甚至有一段時間已經放棄了歌唱。機緣巧合之下,她成為音樂劇《金沙》的女主角,從那時候開始,她才下定決心成為一名歌者。
譚維維的音樂風格和她的人一樣,讓人很有記憶點。唱歌很硬核,是能夠玩轉音樂技巧的人;為人很「女漢子」,一度被朋友和網友們稱為「譚大哥」。但這一切,並不是譚維維真正想要成為的樣子。在音樂中,她漸漸放開了自己的視野,那些能讓觀眾熱議和歡呼的高音技巧讓她開始感到厭倦。30歲的時候她開始了自省,過去那些撐過來的日子靠的是自己蓬勃的欲望,然而這樣的欲望日漸成為一種負擔。她在30歲那天發了個微博,「真的感覺花樣年華剛剛開始,女性的生理部分、心理部分正慢慢打開」。那一年,她唱了一首《三十歲的女人》,「我喜歡,三十歲女人獨有的溫柔」。譚維維頓悟一般地找到了與自己和解的方式。
戒菸、戒酒、素食、健身,過去那些讓親朋好友們屢屢勸說的壞習慣,她突然就和它們做了告別。30歲,她在父親的墓前哭了一場。她告訴他,「我不想再做你」。這個鄭重的告別儀式,好像是真正承認了父親的離開,也是回歸自我的決定,更是對過去鑽了牛角尖的出離。
換了輕鬆的心情上路,譚維維遇到了自己的愛人陳亦飛,「我們是朋友介紹認識的,他讓我看到男性所有的閃光點。他對我身邊的人都太好了,他對家人的好讓我自慚形穢」。過去的譚維維是一個不婚主義者,在陳亦飛這裡,她感受到了自己對家的期盼。陳亦飛在西藏岡仁波齊山向她求婚,那一個瞬間,譚維維哭成了一個孩子。
「真實」是採訪中譚維維提到最多的詞。過去是,現在也是。從「自我」到「無我」,現在,她願意展現自己的柔軟,因為她知道,現在的自己已經足夠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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