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穎
八歲那年初夏,鄰居吳嬸失蹤了。又過幾天,在半山腰生產隊廢棄的魚塘裡,吳嬸的屍體漂了上來。這件事立刻成了小山村的爆炸性事件,隨之而來的是穿著白警服戴大簷帽的警察叔叔。
那是一個傍晚,殘陽似血,魚塘邊裡三層外三層地圍滿了看客,我既害怕又好奇地躲在媽媽身後窺視著。吳嬸的屍體被黑色塑膠袋裝裹著,放在大樹下。警察叔叔有的在拍照,有的在測量,還有的在說著悄悄話。這是我人生第一次見到這麼多的警察,他們一絲不苟專注工作的樣子特別神聖。
一位年輕的警察叔叔神情嚴肅大踏步地朝這邊走來,他向媽媽點點頭:「老姐姐,聽說,你家和死者是鄰居?我有些口渴了,去你家坐坐好嗎?」媽媽不住聲地答應著,拽起我就往家走。多年以後我知道這個過程叫:調查走訪,是警察執法辦案最常用的手段之一。
路上,我已經知道這位警察叔叔姓林,是縣公安局刑警隊的偵查員。他二十歲出頭,鼻直口方,中等個,說話溫和。媽媽說,小夥子真俊,一看就是城裡來的,他靦腆地笑笑,潔白的牙齒在白警服的映襯下格外醒目。他們聊著家常,我靜靜地聽,英姿勃發的林叔叔就像露天電影裡的英雄人物一樣威風帥氣。
此後的一段日子,我常常在村子裡見到林叔叔,他帶著大簷帽,穿著白警服,騎著綠色自行車,提著黑皮包的身影,就是那年夏天永遠鐫刻在我記憶深處的一道風景。
放暑假了,我天天和英子廝混在一起。英子是吳嬸的女兒,比我大一歲,身材瘦小,性格內向。英子的娘死了,我的小兔子昨晚也死了,大清早,我倆坐在村口的老榆樹下,想著各自的傷心事兒,一聲不吭。這時候,林叔叔騎著自行車由遠及近。
看到我們倆,林叔叔停下自行車,他一邊把車停靠在樹旁,一邊笑眯眯地問:「你們兩個小精靈,大好的時光,不在家寫作業,坐在這兒幹啥?」
我委屈地說:「我的小兔子死了。」
英子低著頭,喃喃地說:「我想俺娘了.」
林叔叔彎下腰,拍拍我的肩膀,又拍拍英子的肩膀,摘下警帽,掏出手帕,擦拭著額頭上的汗珠,又背過身去,擦拭著眼角。他搖搖頭,長嘆一聲,騎上自行車走了。
那年夏天,特別漫長。
英子的弟弟被送到了她奶奶家,英子爹忙得找不到影子,英子乾脆住到了我家。媽媽說,這孩子怪可憐的,我們家不差這一雙筷子。
一天,全家正在葡萄架下吃午飯,林叔叔手裡提著一個紙盒,推開柵欄門,進了院子。他興奮地把紙盒舉到我和英子面前,大聲說:「快來看,叔叔給你倆帶啥來了?」
我和英子顧不得吃飯,一把接過紙盒,滿懷期待地掀開盒蓋,哎喲!裡面竟然是三隻毛茸茸的小白兔,它們安靜地蜷縮在一起,那樣子即可愛又可憐。
林叔叔撫摸著小兔子,微笑著說:「新的小夥伴來了,你倆好好照顧它,下一個春天,它們就長大了。」
他又低聲對英子說:「給叔叔點時間,你娘的事情警察一定會查清楚的,好好學習,照顧好爸爸。」
整個夏天,林叔叔一個人在村子裡忙碌著。只見他從東家出來就進了西家,或者蹲在地頭和莊稼人說話。
秋天來了,谷穗曬在打穀場,我和英子正躺在高高的谷堆上,數著天上南飛的大雁,就聽到下面有人在說話,是林叔叔的聲音。此時,我們已經和林叔叔很熟了,他不僅送給我們小白兔,還送過小人書、遮陽帽、水果糖。這一次,他帶來兩個一模一樣的書包和文具盒,文具盒裡分別放著一張字條,上面寫著他的通信地址。他說,英子媽媽排除了他殺,就是意外死亡。現在國家正開展「嚴打」行動,他要去辦別的案子了,有事情可以給他寫信,他會儘量抽空來看我倆。
若干年後,我常常想:如果那時候有監控探頭,英子也許很快就會找到媽媽,或者她媽媽的死因也會很快查清,林叔叔就不用那般辛苦。可正是因為沒有監控探頭,天上掉下個穿警服的林叔叔,給我貧瘠的童年生活增添了無窮色彩。
1991年夏天,英子爸爸早已再婚,她輟學去廣東打工,16歲的我以優異的成績考入縣裡最好的高中。報到那天,穿著橄欖綠警服的林叔叔和愛人一起出現在校門口。此時,林叔叔已經調到城關派出所任所長,身材微微發胖,笑起來齒白唇紅。林嬸交給我一床綑紮得結結實實的棉被和一個信封,叮囑我收好了,回到寢室再打開看。
信封裡是二十元人民幣,還有一張便箋:「努力學習,報效國家。祝學業進步!」此後的每個月初,林叔或林嬸都會來趟學校,交給我一個裝著錢的信封,直到我高中畢業。
高考結束了,我如願收到了遼寧大學法律系的錄取通知書。在故鄉,在那個隱藏在長白山餘脈裡的小山村,這絕對是光宗耀祖的大喜事,父親說必須馬上向林警官報喜,我趕緊跑到大隊部,給林叔叔打去電話。
開學前夕,大汗淋漓的林叔叔照舊騎著一輛自行車,出現在我家門前,他大聲吆喝著:「妮子,林叔叔前來賀喜了!」他滿面春風的臉已悄悄地爬上了皺紋,唯有牙齒依舊雪白。
1998年,我大學畢業。仿佛命中注定,我被分配到了省城瀋陽市公安局法制處。初次穿上橄欖綠的警服,看著鏡中的自己,自豪感、使命感油然而生。林叔叔風裡來雨裡去的形象立刻閃現在腦海,我暗下決心,當警察就要像林叔叔那樣,情系百姓,一心為民。
借著林叔叔來瀋陽辦事的機會,我們倆穿著警服在市局門口拍了一張合影,照片裡我稚氣未脫,他老成持重,唯有那燦爛的笑容定格了生命長河裡的最美瞬間。
日子如白駒過隙,轉眼間,林叔叔從「警察小林」變成了「警察老林」,他在基層派出所兢兢業業工作了一輩子,2016年光榮退休,他的「警察藍」制服連同一抽屜榮譽證書,是他風雨人生的最好見證。
每次回老家探親,我都會特意在縣城停留一下,去看望林叔叔。在我心裡,林叔叔亦師亦友,早就跨越血緣,成為我的親叔叔。而林叔叔總是撫摸著退休時警隊頒發給他的紀念徽章,語重心長地叮囑我:「當警察,就要對得起黨和人民的信任,把老百姓的事放在心裡,努力工作!」
2020年春天,祖國經歷了一場史無前例的新冠肺炎疫情磨難,全國人民眾志成城,取得了戰疫的初步勝利,防疫進入常態化。
7月21日,一條振奮人心的好消息瞬間刷屏:自2021年起,將每年的1月10日設立為「中國人民警察節」。
8月29日,星期六,我早早出發,驅車百餘公裡,去探望林叔叔,我要和他一起分享心底的喜悅。
林叔叔剛剛做完膝蓋置換手術,坐在輪椅裡, 林嬸正推著他,在縣醫院的庭院裡散步。
樹影婆娑,微風不燥,玉簪花的清香縈繞著我們。
我接替林嬸陪伴林叔叔乘涼。
「看我們的警旗,那一片國旗紅,紅的熱烈,是熔鑄的忠誠本色,是堅守的崇高信仰;那一片警察藍,藍得純粹,是愛民為民的似海情深,是無堅不摧的職業力量!」
「有了警察節,從此,110不再是一個簡單的數字和電話號碼,更加具有了裡程碑式的紀念意義。」我慷慨激昂地演說著,林叔叔久久凝視著手機屏上的警旗,沉默不語。歷經光輝歲月,他的臉上寫滿剛毅。
「英子把公司開到了網上,他的兒子剛剛考上了省警院。」我繼續講著一件件高興事。
林叔叔的眼眶溼潤了,他仰起頭望向天空,朵朵白雲正輕輕遊弋。
「英子發微信說了,咱們後繼有人了!做了一輩子節日安保,有了警察節,這次的主角是我們自己,我高興呀!」老林的語氣充滿感動。
記憶的閘門打開,我們聊起從前,聊起警隊的新變化,只有穿過警服的人,才深知這節日對我們的重要意義。我們相約,警察節那天,一起去市局參觀新建的110情報指揮大廳。
道別的時候,林叔叔拉住我:「最近我總是忘事,可是你小時候的模樣就是忘不了。還有一件事,也該和你講講了。當年英子媽,不是意外死亡,而是自殺,因為英子爸和村裡的一個女人有了外遇,英子媽不能容忍,想不開就尋了死。案子查明了,但真相我不能說呀,你是知道的,按照鄉俗,自殺的人是不能入祖墳的,同時,兩個家庭都得破滅,孩子大人一輩子都抬不起頭,興許還要鬧出點兒大亂子。警察的底色是善良,既然人死不能復生,我們就為活著的人多考慮吧!」
他又接著說:「還是不要告訴英子,她和父親剛和好,兒子又剛考上警院,現在是她人生中最開心幸福的時刻。」
我的眼眶也溼潤了, 內心要多麼強大,才能一直保守著這個秘密。我攬著林叔叔的肩膀,鄭重地向他承諾:「林叔叔,我記住了您的話,警察的底色是善良!」
「林叔,來張自拍吧!」我舉起手機。
仿佛沒有病痛,林叔叔愉快地答應著,露出幸福的笑容,眼角的皺紋開出了一朵花,潔白的門牙雖然少了一顆,但那樣子更顯慈祥。
揮手作別,林叔叔的身影在後視鏡裡越來越小,我的心裡暖暖的.
祈盼林叔叔早日恢復健康,大踏步地向我走來,一如三十七年前的那個夏日黃昏,他像天使,從天而降。
(僅以此文獻給無數個像林叔叔一樣對黨忠誠、服務人民、默默耕耘的人民警察,祝我的戰友們:新春快樂!)
江穎,瀋陽市公安局和平分局四級高級警長。全國公安文聯會員,遼寧省作家協會會員,第四期魯迅文學院公安作家培訓班學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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