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點作為熱刺球迷以外從紀錄片裡感受到的東西。
首先,一些打了低分的短評指出,熱刺一直沒有獲得冠軍,紀錄片掩蓋不了球隊成績上的短板。更直接的說法是,沒有成績怎麼好意思拍攝紀錄片呢?
我認為這種觀點是有問題的。
雖然通常情況下,一支球隊選擇拍攝紀錄片確實往往是在他們取得冠軍或者重大突破之後(如今年重返英超的利茲聯同樣拍攝了紀錄片)。但需要注意的是,我們無法忽視,這類紀錄片是一切都塵埃落定後的回顧。它類似於傳統傳記,是對寫作對象「已發生的事」的回顧與審視,如我們知道拿破崙必定會輸掉滑鐵盧。在此情況下,紀錄片的拍攝者通過整理紛繁複雜的資料,所拍攝出的便都是他或者他的團隊與拍攝對象想拍出來的東西,即剛剛提到的「已發生的事」。有時候,這種紀錄片難免淪為訪談與比賽錄像的堆砌,受眾可能被局限為自家球迷。
而這部紀錄片不是,它關注的是「正在進行的事」以及「可能發生的事」。在紀錄片開始拍攝時,沒有任何人會預料到熱刺在2019~2020賽季將有什麼收穫,正如不會有人預料不久的將來會有一場到蔓延全球、奪去無數人生命的肺炎。最為戲劇性的一點是,拍攝組進駐白鹿巷的第一場比賽是2019年10月2日熱刺與拜仁慕尼黑的歐冠小組賽。這是熱刺近幾年來輸得最慘的一場比賽,相信大多數人都不會想到上賽季的歐冠亞軍、開場不久一球領先的熱刺最終會丟七個球。這部紀錄片留給「已發生的事」的時間很少,只是非常短暫回顧了上賽季的歐冠聯賽與以往的一些個人經歷,也難怪會有朋友覺得應該留給我們深愛的主教練波切蒂諾至少一集的時間。既然紀錄片的拍攝理念與關注點和佔據「主流」的奪冠紀錄片不同,那麼怎麼可能用那種紀錄片的標準來衡量這部作品呢?
恰恰是這個賽季熱刺的起起伏伏使得紀錄片具備了很高的質量。不過作為球迷來說,這是很殘酷的,不得不去接受一個事實:這是近幾年來最糟糕的一個賽季,教練下課、核心球員轉會、大量傷病、掉出前四以及仍然得不到冠軍。但對於一部現代紀錄片而言,這些令人悲傷的事都是可遇不可求的素材。體育紀錄片以及體育題材的文藝作品充斥著對冠軍或者偉大的失敗者的關注,而作為冠亞軍之下的基數的競爭者們得到的觀照相對不足。熱刺畢竟是一支有歷史與影響力,但又不那麼具備統治力的球隊,有點像每個班級裡那個總考不到第一但是成績挺不錯的學生。與巴薩、皇馬、拜仁這些豪門比較起來「相對普通」的俱樂部成為了紀錄片的主角,這種拍攝理念具備與當代非虛構寫作或者現代傳記寫作相通的地方:關注的不再是偉大人物、英雄人物(即便作為球迷,球員們就是我們心中的英雄),而是更平凡、更普遍、和我們一樣的人(當然熱刺近幾年的表現還是給我們帶來了無數美好的回憶)。不久前聽陳思和先生講魯迅,說魯迅曾表示不會寫長篇自傳,也不允許任何人給他寫傳記(然而現在關於他的傳記數不勝數),因為魯迅先生認為他這種人如果可以寫自傳,四萬萬中國人便都是可以寫自傳的了。但現代傳記不再這麼苛刻了,普通人與傑出人物都被作為「人」來討論,作家如果能殫精竭力地挖掘普通人生活的外部環境與內在真實,試圖接近其精神,構建出其日常生活與其內心世界的聯繫,那這樣一部傳記即便寫的是再普通的人,也比敘述豐功偉績的作品好得多。
這部紀錄片恰恰就是這樣解剖了一支頂級聯賽的俱樂部。從管理的運營到主教練的執教觀念、戰術安排,再到球員與球隊工作人員的日常生活,以及球迷們的所見所聞。我們有機會了解職業足球人們的朝朝暮暮,與球隊的距離被拉近了,不再只是每個周中或周末90分鐘的比賽。
英國傳記大師約翰生認為好的傳記需要「嚴肅地寫瑣事」,雖然約翰生的寫作與現代傳記創作已相隔多年,但這個理念仍被奉為經典。紀錄片裡對瑣事的記錄同樣是一大亮點,德勒·阿里在恢復理療時詢問隊友怎麼刷牙和喜歡吃什麼巧克力的細節非常有趣,一定程度上也反應了這個球員的性格。同時我們也能看到紀錄片拍攝的過程:大量的攝像頭隱藏在更衣室、餐廳、訓練場等空間。在一個習慣於拗人設的時代,球員們都會有意識地在採訪環節和自己的社交媒體上自我塑形。當明確知道自己面對著鏡頭時,所有的話語都可能具備自我掩飾或自我保護的性質,儘管我也相信球員們的真誠。但這部紀錄片因為拍攝的無孔不入,球員們往往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面對攝像頭」。因此,紀錄片裡的人比用其他方式記錄下來的人更接近於真實,或更接近於他們自己。戴爾在對陣奧林匹亞科斯的比賽中半場未到便被換下,當球員們逆轉比賽,在更衣室裡興奮慶祝時,攝像頭捕捉到了戴爾獨自一人落寞的表情。孫興慜在主場對切爾西的比賽中被紅牌罰下,在走廊裡的自言自語和更衣室裡的掩面也是非常真實的狀態。而他與隊長雨果·洛裡從場上延續到更衣室裡的衝突也被記錄並展示了,說實話,將這些「影響不好」的內容播放出來也是需要勇氣的,畢竟追尋真實本就是一件勇敢的事。(我也很高興地看到,這場衝突體現的是球員們對勝利的渴望,在賽後就會自行過去。)
但我並不會說,這部紀錄片就是絕對客觀與真實的,世上也並不存在任何一部這樣的作品。必須承認,攝製組拍攝的內容遠遠超出了這部紀錄片呈現出來的時間,所有的東西也都是在拍攝完成後甄選剪輯的結果,同樣具有選擇性,也同樣是在體現一些具體的理念。但這並不意味著它就與「傳統紀錄片」殊途同歸。可以想見,這樣的拍攝方式可能會在將來變得更為普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