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實說我不去接受這個獎的。」
李鴻其憑藉在電影《醉·生夢死》中的精彩表現,榮獲第52屆臺灣金馬影展最佳新人獎
同年又憑藉電影《醉·生夢死》斬獲臺北電影節最佳男主角
第52屆臺灣金馬影展最佳新人、同年臺北電影節最佳男主角李鴻其,在端下獎盃時隔2年之後的北京跟我說,他並不接受那個獎,不是不接受鼓勵和肯定,是不接受自己的「還不夠好」。至於那一出讓他廣受褒讚並被眾人所知的電影《醉·生夢死》與那個如鼠如蟻一般的角色,他也只說,那就是自己某一個階段記憶片段的紀錄罷了。分量或性質就和國小、國中畢業時大家互相留在紀念冊上的留言一樣,「很好笑的……說到底,它好或不好其實也不重要。」
電影《醉·生夢死》李鴻其劇照截圖
電影《幸福城市》海報
在電影《縫紉機樂隊》中,李鴻其出演樂隊鼓手炸藥一角
《醉·生夢死》之後,他又接連拍攝了何蔚庭的《幸福城市》、大鵬執導的《縫紉機樂隊》、畢贛的新作《地球最後的夜晚》、東野圭吾作品改編的《解憂雜貨店》以及剛剛殺青,由導演劉傑執導的《寶貝》。拍攝中間也有停頓,時間拿去念書,念的不是戲劇或者電影,而是哲學和心理學。他有一些疑惑,也有一些肯定,他想手執快刀割裂一些念頭,也想跟著水流如魚潛遊。
電影《地球最後的夜晚》李鴻其劇照
李鴻其在電影《解憂雜貨店》中出演小城音樂人秦朗
劉傑導演微博po出的電影《寶貝》中李鴻其的劇照
他在開著的房門口出現,他說來的路上什麼都沒想,但知道這不是一個一般娛樂或灑灑水的對談,所以他想講些不同以往的事情,當然,他也有不想說的過去,但是沒關係,我如果想知道,他不會隱瞞,沒什麼好隱瞞,既往已成事實,都不會再改變了,只是相比於過去,他更感興趣此刻當下還會發生什麼。
採訪、撰文:呂彥妮
1.
金牛座的李鴻其,1990年出生的李鴻其。講話的腔調裡有一股磁力,臺灣腔很重,很拽,眼睛卻是把溫柔刀。他似乎總擔心我聽不懂他在講什麼,所以會常常說「好,我舉個例子給你好了……」
他說起自己調整表演時狀態這件事,會舉例德國足球隊教練在中場休息時怎麼調教球員控制呼吸;說演員的責任和忍耐時就會繞到人人都有過敏源這個常識上去,有人對海鮮過敏,有人對小麥過敏,「可能我對感情過敏、我對噪音過敏、我對人與人之間的距離過敏……但是當一個演員你沒辦法,有一些創傷必須要重新去找的。」
諸如此類的舉例法,談話中經常不自然就被他帶出來。你以為一件事明明可以簡單說完,他就是會要說圓整個思考和邏輯的宇宙,是一種溝通中難見卻寶貴的無私和誠實。
詞語的構架方式也很有趣,就比如前面說的那一句:「有一些創傷必須要重新去找的。」他用的動詞是:找。
很執拗,像一塊鐵,卻不是沒有熔化的可能。
一個有魅力的人,你會願意跟著他走,曲徑通幽。
市面上大多數的電影他都不喜歡的——別看講述思考過程的時候他會冗言,表達態度可是一針到底。大家都把電影當成是綜合的藝術,他不同意,「電影是一個單門的藝術。」一百多年前盧米埃爾兄弟拍出《火車進站》的時候大家都驚呆了,「哇,我看到一個新的世界!」這就是電影啊,什麼時候電影變得一定要和戲劇、文學一樣,又要矛盾,又要張力,……
早期電影《火車進站》,由盧米埃爾兄弟拍攝
「我們現在坐在這裡,窗外面是數不清的車連成線,天黑了,好像一條河;我在房間裡放一個跑步機,在上面放鞭炮;或者養幾百條蛇在這邊……不需要跟別人解釋什麼,這就是電影啊。」
「違和嗎?我就是要讓他違和,那就是我的意念,一定要有對與錯嗎?不用的。」違和就違和,他也是違和的。常常他都覺得自己出現在某一個表演的場景裡是弔詭的,但這就是「存在」,特別好,不用抗拒。
拿過那些獎,被人稱作「天才」的演員之後,李鴻其原本有試著要去念電影的,但是發現「念電影太無聊了。」書本上都在教你怎麼做別人絕對會感動?「當然沒有不好,但那不是我想要的。」
他期待更多的,是可以在有限的時間裡儘可能多地吸收新知,無時無刻不在觀察自己這件事大約在別人看來有點過於辛苦了,他反而很享受——他想要,各種認知層面上的突破和進階,越快越好,越徹底越好。
李鴻其某一段時期用底片記錄的狀態
就在前幾天閱讀的時候,李鴻其發現自己在看某些段落的時候,眼前會完全模糊掉,他沒有散光也沒有近視,但字就是自己糊掉了。他去問一個專門研究相關心理學的朋友,被告知,那些字句變得不清了,是因為你潛意識在主動地去忽視他們。
「啊……」他微微皺了眉,「忽視……」這個議題於是像種子一樣就播種在他意識裡了,帶著,從片場飛回臺北又來了此地,他逼自己往回倒帶,是的,「可以去忽視什麼」是他的某種習慣,是懶惰嗎?還是對過去受過的傷害的一種自我保護?
這麼想下去他一點都不累。世上就是有這樣的人。
2.
我在資料裡讀到過一些有關他成長期的簡述,大意是15歲他自作主張決定休學去念藝校,家裡人都不同意,他就自己打工賺學費,每天坐公交車去離家很遠的地方學習,執念很深,云云。
循規蹈矩地,我自然試圖讓他講講自己的故事。他在《醉·生夢死》裡把一個頹廢,整天帶著醉意,愛玩火,背著一個跨包倚了歪斜晃來晃去,和螞蟻、老鼠、甚至蛆蟲當作朋友聊天打屁的男孩子演得入木三分,他非得有過一樣的不快樂才對吧。
電影《醉·生夢死》李鴻其劇照截圖
起初,我規規矩矩地問,他認認真真地不予作答。後來我乾脆伸手去要:「我想問一些過去的事情,但是你都不講……」
「啊,好,對不起!因為我知道為什麼。」
為什麼?
「老實說我對過去沒什麼興趣了。」
其實所有的細節,無論是出於尊重還是信任,他都可以全盤講出來——
14歲決定休學那天台北悶熱的天氣,當時尚在念汽車修理專業的他鑽在汽車下面躺著汗流浹背,焦躁不已,滿口都是小屁孩一樣的咒罵,就是那一刻,在一旁跟他說:「幹!我要休學!」的同學名叫何柏君,兩個人當即站起來就去了老師辦公室,這個人的一句話,改變了李鴻其後面全部的路徑……
所有這些,他都記得,都可以講出來。
還有自己小時候如何不受到家人的關注所以格外願意表現自己:「我可以一口氣喝完一瓶可樂你們信不信?不信,我就表演給你們啊!」沒有玩具玩,就趁媽媽洗澡從她的錢包裡偷錢買四驅車,對,一臺組裝型四驅車就是那時候李鴻其全部幸福的來源,結果被家人發現又踹又打,他躲到桌子下面不敢出來,那種害怕,現在想起來還很真切。
舞臺演出現場表演打鼓的李鴻其
還有,重金屬,自己打工養自己念藝術那一年,每天早晨起來6點打工到下午3點,回去洗個澡坐公車從臺北金山去基隆練打鼓、跳舞,練到晚上12點再回家,已經是半夜,睡3、4個小時再起來,又是一天,一個人。他的15歲,每天都要靠聽「死亡金屬」讓自己睡著。怎麼會不痛苦?家裡沒有人贊同他,沒有同伴,周圍人聽說他在學唱歌跳舞,「噢,不錯噢,快,表演一下!」剩下就沒了,不會再有肯定和讚美,全當個熱鬧或者笑話看。
他曾經撒過太多太多的謊,結果是什麼呢?結果是老天現在說:「OK,你已經過了撒謊的階段,我給你所有的真實。」
這真實就是,他不會原諒過去很多很多的自己,但是也不要怨恨了。所有這些「不」就在那裡,好像掛在城牆上經年累月受著風吹預覽的經幡,就掛著吧,他都接受。
他不想追究現在和過去的關係,甚至會說,不喜歡因果,因果不存在。
「我可以把我過去所有東西,我的家庭,為什麼會造成我的創傷,為什麼我會做那些決定,於是我有了今天……我可以把所有因果講得很清楚,但是此刻的李鴻其對這個已經沒有興趣了。」
「你不覺得人是一個很辛苦的東西嗎?」
這個世界有一個俗常的觀念是,別人打你一巴掌,你一定會疼,會生氣。李鴻其的希望是:「忽然有人打我一巴掌我也不要生氣,我幹嘛要生氣?會痛,也不要生氣。」
演戲的時候,他常常劇本看過一遍就放下了,大概知道要做什麼,早晨起床就去了。
「我會想像宇宙有一道光影穿過大氣層,穿過雲層,然後穿過我的頂流到我內心,然後這個黑色慢慢從我身體擴張到每一片指甲、每一個細胞、每一個分子,然後當我的呼吸全然變成那個人的時候,就可以了。」
他就這麼做,至今沒失手過。
李鴻其某一段時期用底片記錄的狀態
很多人說李鴻其是天才的演員,我更願意說他是個誠實的人——這四個字看起來很尋常,要達成卻不是簡單的事。是因為他的誠實,所有那些痛和饋贈,才會落到他肩頭的,他不需要費力再去做那些愚蠢的賣弄,他只需要閉上眼睛看著自己,看著,就好了。
INTERVIEW
那些被打的記憶,現在回想,是怎樣的存在?
李鴻其:造成我挺多創傷,但是創傷就像一把鑰匙,然後我有了創傷,我才能打開另一道門。痛苦都是好的。好吧,這樣說好了,如果我現在都很好,我就看不見不好的東西。
你說很多電影你不喜歡,那你喜歡的是怎樣的電影?
李鴻其:麥可·哈內克 (記者註:Michael Haneke),他的《隱藏攝影機》包括最新的《快樂結局》。他拍的東西有時候讓我很不舒服,非常的不舒服,但那個不舒服我覺得就是電影所擁有的東西。那種不舒服並不低級。哈內克教我一個東西,電影裡最不重要的就是浮淺的寫實主義,現在電影很多都是浮淺的寫實主義,當然很好看,真的很好看,但是沒有帶來新的認知,沒有打開更多一種世界。
麥可·哈內克執導的電影《隱藏攝影機》影片截圖
麥可·哈內克執導的電影《快樂結局》影片截圖
你喜歡《醉·生夢死》裡面那個角色嗎?
李鴻其:喜歡。那是我第一部電影長片,我就知道如果我要演一個角色,我必須喜歡他,一定要完全的喜歡,一定!這個東西就像……一個演員就像打仗一樣你知道嗎?必死啊,你還是要上去,不能有保留。藝術本來就是一個把你生命拉到極致的過程。我不對抗我的角色,我就像一條魚,我不逆流,我就順流,去哪兒不重要。其實說白了,我認為表演和生活對我來說是沒有分別的。我必須做到表裡如一,才能創作。
電影《醉·生夢死》李鴻其劇照截圖
還有可能塑造一個比《醉·生夢死》更好的角色嗎?
李鴻其:當然。我最近拍的《幸福城市》,我認為是到目前我演過最好的。昨天我才剛剛又重逢到當時一起合作的演員,我們一年多沒見了,沒有任何聯絡,第一眼再見到,一個擁抱,整個當時的所有氣氛都重新爆發了,我有哭,和當時拍戲時候的那種痛哭流涕一樣的難過,想到當時的辛苦。
辛苦和快感是並存的嗎?
李鴻其:是的。就好像推到火邊,推到懸崖邊,你要跳下去,但是你知道一定會有一個網子接住你,或者一雙手,你要相信。
《幸福城市》自己的進步在哪裡?
李鴻其:我覺得我更自然,也許很多人看了有不喜歡的,會認為我的表演只有0和100,沒有層次。我說謝謝你,我就是要這樣!我擺明就是要讓你搞不清楚我在幹嘛!
你喜歡過去的自己嗎?
李鴻其:我明白你為什麼會問我這個問題。既然在這個地球上,我們就要承認人類有自己的演化,現在的李鴻其和過去的李鴻其一定有什麼必然的聯繫,也會有你說的喜歡不喜歡,接受不接受。但是現在我會質疑:我們真的有「過去」嗎?我認為沒有過去。我只有現在。過去是死的,你能明白嗎?未來沒發生,我只有此刻現在。
你有什麼不能原諒的過去嗎?
李鴻其:全部的東西都原諒不了啊!但是全盤接受,好不好那就這樣了!
給我講一件,你不能原諒自己的事事情吧!
李鴻其:好!你想聽哪一種呢?(後悔的。)好。我最後悔的可能是,我發過誓我要痛恨我爸媽一輩子,這個信念依然存在,我們現在都還很好,經常通電話,吃飯,聊天,但這份恨還在,就有點像我的紋身,刺在我身上。我也想把所有這些東西都忘掉,但是我做不到。我很羨慕很多家庭,小孩子和大人很親密,互相說我愛你,我做不來,我這輩子沒講過。我發過那樣一個誓言,我很後悔。但是我去接受這個悔恨。這是最圓滿的。
為什麼會選擇去念哲學?
李鴻其:我喜歡演戲是因為我從電影中得到了一些我沒有了解到的世界,對,有時候看伊朗或者是一些冰島電影,就會看到「哇」原來人可以到那種極致啊,很感動,那種感動是歲看看著很悶,很痛,可是很幸福。我太喜歡「人」了,我想了解人這件東西,讓自己的心理變得更茁壯。所以我才會想要去念這個東西。
你現在對自己的希望是什麼?
李鴻其:不要去對立,不要去反抗,就全然地接受好與不好,接受,而不去判斷。然後把欲望的水流直接斷了。我不要去比,我要一直比的話,我比不完。
我想要從容一點,我看過所有喜歡的大師身上都有一份從容。例如說我遇到了瓶頸的時候,我就會看皮娜·鮑什的紀錄片,她一直到生命最後都對藝術有極大的渴望,所以從容跟熱情根本是不矛盾的,我特別喜歡看她穿著細吊帶黑色連衣裙愛那邊抽菸……
最近也一直在看加繆的隨筆日記,很感動。我手機桌面還是放的加繆。他死得也很戲劇性,過馬路,車禍,手裡還拿著手稿,多像魚順著那個就水流過去了。我不知道他當下死的感覺,只是對於我來說,這就是生命讓他在這裡了,對不對?看到他手稿我就覺得真的有一個人跟我想的一模一樣,我不孤獨。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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