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不覺春曉 交易門 來自專輯角色
師從諾貝爾獎得主的劉強出生在60年代,成長在70年代,從物質生活相對貧瘠的中國到美國,又從美國回到迅速發展的中國,從徵戰華爾街到修正Hull的期權聖經,劉強與金融衍生品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從「讀天書」到修正Hull期權聖經
華爾街歸來的諾獎門徒
文 / 春曉
1
想當數學家
劉強打量著停在自己前面的這輛二手車,感覺不樂觀。這輛9年新的褐色豐田汽車開了10萬英裡,駕駛位的車門搖搖欲墜。劉強專門帶了室友來幫忙把關。室友在美國打工兩年,自己也開車。室友檢查說發動機沒問題。但劉強懷疑這車在美國東北的大雪天中開幾圈,門就會掉下來。
賣家開價650刀,劉強操著蹩腳的英文對賣家說:要不這樣吧,150美元你賣不賣?那時非官方市場1美元兌換10 元人民幣,如果150美元能買下,也要1500元人民幣。
劉強在來美國留學前,在北京一個校友的公司打工,每個月才拿200元人民幣薪資。到美國時,他兜裡只有幾十美元。因此1500元對當時的他來說並不便宜。
一番討價還價後,劉強以165美元買下了人生第一輛車。那輛二手車後來陪伴他度過了在康奈爾的博士生涯,他後來還去舊車廢料場(Junkyard)撿了一個門給車子換上。
1990年8月的那一幕,劉強至今難忘,那是他到美國之後做的第一個交易,也是他美國文化入門第一課。
車到手之後,幫他檢查車的室友才漫不經心地告訴劉強,還要花500美元買保險,車才能開上路。
「什麼?」這是劉強第一次聽說「保險」這詞。當時他拿到了博士獎學金,學費全免,還能享受每個月1200美元的生活補助。雖然馬上要當上「萬元戶」了,但他才剛剛到美國幾天,一分錢都還沒有拿到。
在湖北農村長大,劉強家境清貧。在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學習的5年,他說自己一天「都沒有吃飽飯」。那時他領取學校給貧困生的乙等助學金,十幾元一個月。他中午、晚上各吃四兩飯、一個菜,共計7毛。不計早餐,每個月至少也得花20元。也就是說,除了助學金,劉強還要靠家裡額外補貼10多元才剛夠吃。
「讀大學時,初中班主任給我寄過錢,眼鏡不小心摔壞了,全是裂痕。高中校長還說要給我買眼鏡。」他回憶說。
1978年,徐遲的報告文學《哥德巴赫猜想》在《人民文學》發布,立即風靡大江南北,數學家陳景潤成為無數高中生心中的偶像,劉強也是其中一個。
「那時信息不發達,大家都看到了這篇報導,所有學生都想當數學家。」到了1981年,選擇高考專業時,劉強毫不猶豫地填了華羅庚大師任主任、陳景潤任教授的中科大數學系。
後來到中科大報導後,負責招生老師到劉強寢室,專門跟他解釋,高考前老師只到了湖北省會武漢與考生見面,數學系的名額省會的學生已經瓜分了。劉強高三時在宜昌,連電話都沒有通。雖然劉強高考數學得了滿分,還當了宜昌地市的理科狀元,但也讀不了數學系。他被分配到了中科大近代化學系下面的高分子物理專業。
2
四年拿康奈爾博士
化學是劉強高中最不喜歡的一門課。大學他自覺讀得渾渾噩噩,畢業時兩個班80多個人,劉強排名到了25%左右。
等幾年後到美國常青藤大學康奈爾(Cornell),他即將攻讀量子化學專業博士,心裡更沒底了。「感覺一個專業還沒搞明白,又轉了一個專業。」
劉強在康納爾校園1991年
劉強的博士導師是諾貝爾獎得主Roald Hoffmann教授。Hoffmann教授因提出有關化學反應的理論獲得1981年的諾貝爾化學獎。教授為人親切隨和,完全沒架子。讓劉強驚詫的是,美國學生都對他直呼其名。劉強最開始一直恭恭敬敬地稱呼他為Professor Hoffmann,花了半年的時間,才開始用名字稱呼。
在康奈爾,博士生們每周六早上都和導師一起開會。從剛進校的時候聽天書,劉強慢慢也能參與發言。
和城裡學生相比,劉強的英語底子差。他從高一才開始學英語。當時他在宜昌夷陵中學(取名來自三國三大戰役之夷陵之戰)就讀,老師為了節省時間,不教發音,劉強和其他同學學了語法,就硬著頭皮參加高考。到了美國之後,他的英語口語基本上是從頭開始學。
不過人被逼到某種程度的時候,總是能超常發揮。在美國待了半學期,劉強的口語很快能應付簡單對話了。
在康奈爾讀博士,先要上兩年的基礎課。通過不斷上課,又跟著導師開會,劉強對做研究慢慢找到感覺。每次開完會,他都去圖書館翻閱《Chemical Abstracts》(化學論文題目與摘要資料庫),看到感興趣的文章,他就複印下來,拿到小組的會議裡和老師分享討論。
當時他的社交非常簡單。康奈爾所在的Ithaca是個典型的美國小鎮,學校是當地最大的用人單位,民風淳樸,劉強除了出門去超市買菜,幾乎一心一意都撲在了學術上。
從讀博士第三年開始,劉強以半年一篇的速度發論文,一共發了4篇論文,其中兩篇發在化學領域頂級刊物《美國化學會志》上。在康奈爾讀了四年,Hoffmann教授就通知劉強:你可以畢業了。
1995年劉強(上排中)完成博士答辯後與導師Hoffmann教授(上排右二)及同學合影
劉強決定繼續在康奈爾繼續博士後的研究,並趁機尋找一些高校的就職機會。
他的博士後導師Brady教授,是諾貝爾獎獲得者Karplus教授的學生。Brady主要利用諾貝爾化學獎得主Karplus創立的分子動力學模擬方法 研究生物分子的性質。Brady教授雖然德高望重,但與劉強以「稱兄道弟」的姿態相處。
劉強雖然從頭開始學分子動力學模擬,很快指出了Karplus實驗室一個使用了十幾年的做法的問題。Brady一直以理所當然的心態繼承和使用這個模型,最開始,他並不相信劉強。「有一天,他把生物系的一個老兄請來,讓我跟他解釋,這個人比老闆聰明一點,我跟他一說就明白了。」
喜歡花時間消化、琢磨細節,這個習慣一直伴隨著劉強的職業和學術生涯。劉強說:「雖然我反應慢,但不懂的問題會花時間琢磨透。很多聰明人是還沒聽別人講完,就覺得明白了。但我是別人都明白的時候,我還沒明白。我會花時間去想細節。」
3
「智商250」
1996年夏天,劉強在康奈爾大學做博士後研究的第一年,突然接到一個電話。電話那端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原來是當年湖北宜昌的高中同學、一個後來考上北大的學霸。
劉強一直認為學霸比自己聰明,但高考他還是比對方多考了20分,就贏在他拿下滿分的數學上。
學霸同學後來也來到美國深造物理學,畢業以後去了華爾街上班,在瑞士信貸第一波士頓工作。他興奮地告訴劉強,華爾街的工資待遇都不錯,讓他也試試來華爾街發展。
劉強當時一心想找學術界的工作,對華爾街一無所知。但一方面學術界的坑位很稀缺,另外太偏僻的地方他也不想去。他後來就拒掉了新墨西哥州的教授職位。同學的一番話,打動了他的心。要不就去試試?
學霸同學給劉強推薦了John Hull那本被稱為期權聖經的書《Options, Futures, and Other Derivatives》。「他跟我說要去華爾街,就得看看這本書。」
對金融一無所知的劉強剛開始Hull的書,像讀天書一樣。他還聽從同學推薦,惡補編程知識。他聽說華爾街都用C++,就跑到圖書館把所有C++的書翻了一遍。「看了半年,也沒看懂」。
到了1997年1月,劉強開始給華爾街投簡歷,第一個面試機會來自高盛。高盛財大氣粗,給劉強買機票讓他從Ithaca飛到紐約。這是他這個窮學生從來沒有享受過的待遇。在高盛,劉強從早上9點面到了下午5點。當天晚上,獵頭告訴他,高盛願意給他Offer。
「當時想法比較幼稚,因為學霸高中同學有7萬美元年薪,高盛只給我5萬5,我覺得很沒面子,就跟獵頭說拒掉高盛。找其他的公司。」他說。
其實客觀來講,5萬5的年薪在當時的美國並不低,當時劉強的博士後導師已經工作了十幾年,年薪也就5萬美元。而劉強不知道的是,高盛以高額獎金雄霸華爾街。
1997年,劉強正式加入頂級投行瑞士信貸第一波士頓的自營部門(Prop Trading desk),成為一名分析師。
部門董事總經理(Managing Director)面試劉強時說,不用擔心,像你這種智商250的,公司的工作太簡單了,我怕你今後會感到無聊。
但他內心卻很惶恐。「我編程水平很差,只看過書,沒有動手過,Hull這本書也沒看懂。當時真的不知道我要幹什麼,能幹什麼。」
劉強所在的全球貨幣市場交易組負責做短期債券的自營。劉強花了半年時間,戰勝心中的惶恐,全面掌握了模型和技術。半年以後,他成了公司裡Excel/VBA專家,其它部門常常有人跑來請教劉強問題。
在瑞士信貸第一波士頓工作時,劉強平生第一次炒股。他以110美元買入亞馬遜,第二天漲到140,還高興得不得了。過了幾天一看 跌到了80。最後他以110元又賣出了。亞馬遜最近(2020年6月11日)的價格是2546美元左右。
在網際網路泡沫破滅前,劉強還買入了一家做遠程桌面的公司股票。泡沫破滅之前,這家公司的股票價格從50多元跌到20多元,劉強在25元的時候還加了倉,最終跌到10幾塊,他割肉出來了。這兩次折戟,劉強反省,決定再也不以散戶的方法炒股了。
劉強1998年在紐約世貿中心
4
華爾街最牛交易員的邀請
那時華爾街很講出生門第。劉強的第二個東家是大名鼎鼎的高橋對衝基金公司,兩個創始人是哥倫比亞的MBA,做模型的是牛津博士,可轉債交易組長是康奈爾的,公司的general counsel 是哈佛的,他之後來了一個MIT的帥小夥。
除了學歷,膚色也很重要。在華爾街工作年限越久,劉強強烈感覺到作為一名中國人面對的隱形天花板。猶太老闆照顧猶太人,他提拔了一位猶太人當team leader,資歷和能力都比自己差很遠。加上劉強本來的個性也並不是長袖善舞型,在公司政治中更顯笨拙。
「我可能一輩子都吃的是技術飯,和人打交道比較欠缺,父母也是老老實實的鄉下人,社交方面完全沒概念」。他說。
1999年年底,劉強接到大學同班同學、知名華爾街交易員江平的電話。江平盛情邀請劉強加入自己在雷曼兄弟的團隊。他當時正成為華爾街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以及雷曼歷史上最傳奇的交易員。
劉強那時剛剛離開瑞士信貸第一波士頓到高橋就職,負責可轉債定價模型的開發與維護。那時他的年收入已經比入行時翻了幾倍。雖然江平的Offer非常誘人,但劉強還是拒絕了。他剛跳到高橋,況且老闆對自己不錯,他覺得沒幹幾天就離職過意不去。
回想起來,劉強開玩笑說,可能自己「錯過了人生中第一個『發財』的機會」。
「第二個錯過的發財機會是什麼呢?」我問劉強。
「2004年回國,當時成都房價還不到5000/平,但是我根據自學的知識 ,分析租售比發現房價過高。這大概是我第二次錯失『發財』的機會。」他說。
5
修正Hull期權聖經
出生在60年代,成長在70年代的劉強,跨越了貧困動蕩的六七十年代,又親歷了改革開放、逐漸豐裕七八十年代,從物質生活相對貧瘠的中國到美國,又從美國回到迅速發展的中國。他還記得初出國門,看到美國的高速公路和別墅時的震撼,以及離開中國時的飢腸轆轆。
2004年,劉強回到闊別多年的中國定居。回國之前,他還擔心公共區域沒有抽水馬桶,回來後發現中國變化巨大,很多方面甚至超越了美國。
「我出國時,國內的交通工具是自行車, 回來後發現很多同學都開車,而且他們都發財了,去美國旅遊去的地方比我還多。」劉強說。
國內好幾家知名高校向劉強發出邀請。劉強在眾多的Offer中選擇了離老家比較近,適宜生活的成都。
在華爾街的鋪墊和積累,讓劉強下決心就要把衍生產品琢磨透,做一些有意義的研究。在中國高校,他有充分的學術和科研自由,也能第一時間在金融衍生品的交易中應用他的科研成果。
劉強開始系統性地梳理和進一步學習金融、數學知識。華爾街的經歷成為他研究的素材和靈感,但卻遠非他科研的終點。
2012年年初,劉強所任職的西南財經大學受教育部委託,組織編寫金融專碩教材《衍生金融工具》。劉強負責「Black-Scholes期權定價」這一章,期權定價無疑是衍生產品最核心的內容。撰寫這本教材,為劉強修正 Hull的經典教材提供了靈感和鋪墊。
「我在華爾街做模型,知道如果股票需要支付股息,期權定價有點複雜,華爾街常見的定價模型是有限差分法。遇到需要處理股息的情況,數學操作叫做內插法」。後來寫這本書的時候,劉強發現Hull不是用的內插法。困惑下,他用Hull教材裡面的例子計算,發現算出來的誤差比較大,他敏感地判斷這個地方可以做文章。
2019年,劉強和西南交大郭姝辛博士的論文《簡單而準確的已知股息二叉樹期權定價新方法》(A Simple Accurate Binomial Tree for Pricing Options on Stocks with Known Dollar Dividends)在衍生產品領域頂級學術期刊《衍生品雜誌》(Journal of Derivatives)上發表。他們改進了美式期權在有股息存在的情況下,用二叉樹確定期權理論價格的準確度及便捷性。
《衍生品雜誌》被Hull教材引用高達44次,僅次於《金融學雜誌》(Journal of Finance)的引用次數,可見其在衍生產品領域的重要影響力。
業界和學術界權威人士認為,劉強的論文成果很有希望取代或補充Hull教材(第九版)第15章第12節及第21章第3節的內容。
讓劉強吃驚的事情還在後面。Journal of Derivatives大概在5月31號把他的論文發表在網上,6月中旬,劉強就收到歐洲某對衝基金的來信,詳細詢問一些論文中的細節,希望把他們的模型變成代碼。
國際頂級對衝基金的交易員非常關注學術界的最新進展。策略研發是量化團隊的核心任務。華爾街的量化團隊中,許多每周都會去研讀美國最頂級金融期刊上的論文,並篩選出靠譜的、可以給他們的策略研髮帶來靈感的文章。如果大家認為哪篇文章靠譜,適合進一步發展策略,就會請Quant去進行測試。
「衍生產品的研究來說,比起學術價值,最重要的是有實際應用性」。劉強說。
教書和研究給劉強帶來了意想不到的成就感和樂趣。他回憶起自己1997年年初,買了Hull的《期權、期貨及其它衍生產品》第三版進行研讀,還感覺像讀天書。1997年6月,他入職華爾街,當年10月Merton和Scholes因期權定價理論獲諾獎,他也沒有關注。等到他回歸中國,修正Hull的教材時,這本書已經出到2015年第九版了。
劉強(右一)2015年在成都歡迎博士導師、諾獎得主Hoffmann教授(左二)來訪
2015年,劉強的博士生導師、諾貝爾獎得主Hoffmann教授到中國訪問。時光荏苒。劉強再次見到導師,這時離他拿到博士已經20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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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從讀天書到修正Hull期權聖經,華爾街歸來的諾獎門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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