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刀爾登
【出版單位】山西人民出版社
格言的網羅
一個朋友新近讀了《論語》,對我談了兩個印象。第一,讀過之後,合上眼睛,腦中浮現出的孔子,是個智者,是個好人,就是愛臧否人物,話很多。第二,他發現原先自己早知的許多箴言成語,都是從《論語》裡來的,很是佩服,卻同時覺得孔子對人對己有時過於嚴厲。
我很讚賞他的「合上眼睛」想像——一個無法被想像的他人,不過是些事跡和言語的集湊,沒辦法成為玩味的對象。我讀過老子的書,而完全想像不出來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沒有身影,沒有體溫,比柴郡貓還少一張臉。《論語》所記有點雜七雜八,在我看來這是這本小書的美好之處,使孔子成為可想像的。比如,我正在馬路上挖一個陷阱,一回頭,無所不在的他老人家正如獲至寶地瞧著,我能猜想他會發表什麼意見——不是我會猜得對,而是有的可猜。
孔子話多嗎?不好說。孔子是教師,想必話不會少,「不言之教」或當頭棒喝教學法縱然高明,卻不是他的方針。但僅從《論語》或他書所記,還看不出他是個愛嘮叨的人。如果說「話多」指的是對各種事情都有話說,都要發表意見,那他誠然話多,卻不是因為他是那個時代最有見識的人,而是他把自己當普通人看——我們普通人,不會限制自己輕率地發表意見,特別是私下裡,揀起來就說唄,反正沒人記錄。
孔子知道弟子會記錄他的話,只是沒料到會傳諸萬世,沒料到自己的很多話被後人奉為金科玉律。不然,我敢打賭,他在發表某些評論時會小心些,對適用範圍做出限制,或告訴弟子「這個就不要記了」,或「你可以錄音,但發表前我要審查」,等等。
等到他的話成為格言,他已經管不著了。《論語》裡孔子說的話,成為格言的,至少上百條。以下大致歸類一下,只揀那些流傳最廣、咱們最熟悉的話來做例子。
第一類是對社會現象或人的品質的觀察以及總結,如「巧言令色,鮮矣仁」「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聽其言而觀其行」「三人行,必有我師」「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文質彬彬,然後君子」「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知者樂水,仁者樂山」「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
第二類是精練的道理,如「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不憤不啟,不悱不發」「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君子憂道不憂貧」「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既來之,則安之」。
第三類,也是最可斟酌的一類,是立身的信條或道德戒律,如「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敏而好學,不恥下問」「學而不厭,誨人不倦」「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以直報怨,以德報德」「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不怨天,不尤人」「小不忍則亂大謀」「道不同,不相為謀」「當仁不讓於師」「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裡聲明一下:此處只說《論語》中孔子的言行。至於《論語》裡其他人的話,不會專門討論。孔子的話,其他書中也有流傳,只是可信程度,以及文本的存真程度,不及《論語》,而且為了偷懶省事,對先秦書或西漢的載記,包括新近出土的文本,很少涉及,至於緯書及後世的書裡跳出來的孔子語,更不採納。)
格言(箴言、名言、警句、諺語、座右銘、成語等),是人類傳遞經驗和智慧的一條捷徑。有人提出格言的最小集概念,指的是在一個語言體中,有哪些格言,是每一個成年人都知道的。做過一些統計,得到的數字很可觀,有好幾百條(我只記得一個數字,在俄語裡,格言的最小集是800條)。也就是說,我們每個人都熟知一大批格言,這些格言塑造認知,影響我們對事務的反應、對他人的判斷,也影響著我們的思維和表達。不管自覺還是不自覺,樂意還是不樂意,我們接受、傳遞格言,享受格言對判斷的負擔的減省,也苦惱于格言偶爾帶來的大小麻煩。我還沒提人們熱衷於創造格言呢,比較明顯的是當今網絡時代,誰要是發明一句俏皮話,給傳誦開來,沒有不高興的(至於傳誦多久,能否成為後世的格言,那是另一個問題)。
多數格言,來源不明,所以我們通常的印象是,它們是「集體的創作」。我們會想,「天上蘑菇雲,地上雨淋淋」,顯而易見是多少代的觀察所得;還有兩句讓人毛骨悚然的,「兩人不看井」「七十不留宿」,也一定是若干經驗的匯集。然而經驗是公共的,表達是個人的。主流理論認為,所有格言都源自個人。比如我們常說的「大魚吃小魚」,追溯一下,來自西諺,再追溯一下,能一直追到古希臘的赫西俄德,那可是差不多三千年前的人物。當然,格言在流傳中會被加工,會有一些變形,然而不管怎樣,話總是出自一張嘴,如果一句話表達了被人認可的智慧,那就很有機會流傳。曾有個英國佬總結說,格言就是一個人的機智,大傢伙兒的智慧。話說得不錯,所以他這話本身又成格言了。
漢語的流行格言,孔子一個人的貢獻,足有幾十條,沒第二個人比得上。我們說孔夫子影響中國,這是因素之一。而孔子有時招人恨,這也是因素之一。
格言是普遍的,但並不以定律的方式生效。康德舉過一個例子,比如說以「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康德的原話是用一切靠得住的手段來掙錢,這裡且換成孔子的話)為準則,別人有筆錢放在他那裡,現在那個人死了,沒有其他人知曉此事,那麼,他的準則是否可以延伸一下,運用於此呢?我們都會說,不可以。但為什麼呢?康德說,如果這樣,就沒有人把錢存在別的地方了。最後這句解釋不怎麼高明,但我們努力理解他的意思,是說一個準則的普遍性沒有辦法來自具體而微的經驗性實踐,人各自的稟性和追求,會破壞每一條試圖植基於稟性和追求的準則,而「有道」或「靠得住」這樣的限制本身根本靠不住。如果我們刨去康德底層的意志學說,他說的實際是對的,經驗本身並不能產生完全普遍的法則,何況格言只是一種大概其的表達。
孔子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又說「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我們覺得,說得不錯啊。好吧,來了一個人搶你的錢,奪你的自由,你該不該反抗?反抗是成人之惡,不反抗也是成人之惡,何況你一反抗你就不高興,算不算「己所不欲」呢?這些是浮淺可笑的問題,但並不是簡單地引入「正常權益」一類的概念就能解決的。說到底,追求公式式的道德律,本身就是不道德的事。
每個人都經歷過這樣的煩惱,比如在與人討論問題時,對方用格言、警句或諺語之類,作為論辯的前提。你自知能夠推翻他的論述,比如指出他不恰當地擴大了格言的適用範圍,或者試圖精確地使用本來模糊的格言——論辯中可以將公認的成熟觀點作為根據,但格言並不是經常能滿足(事實上,很少滿足)這項要求。你知道這一點,但你還是輸了,因為對方只說四個字,你則需要一整篇大道理,才能完成反駁。然而等你說完了,他再拋出四到六個字的格言,你就只好放棄了。如果他用的是孔子的格言,你可能會悻悻地想,孔子這個人真不像話。
我們小時候,學習格言的過程往往是不快的。父母會相當愜意地從武庫裡掏出一兩句格言,使我們處境狼狽,無以辯駁。等長大了,發現某句曾深為痛恨的話來自孔子,又會想,孔子這個人,就會跟人過不去。
漢語裡的格言成千上萬。一個人如果仔細觀察一下,對任何一種行為(特別是從背景中孤立出來後),都能至少找到兩條格言,一條大為讚揚,一條痛加申斥;對任何一個人,都至少能夠找到兩套格言,在一套裡他的離世讓人哭泣,在另一套裡他的降生讓人哭泣。這是格言的特性,這是格言招人喜愛之處。對通情達理的人,在健全的社會裡,格言的這種隨意成分不會帶來多大麻煩,但換一種環境,事情會不同。在僵硬的心靈裡,在僵硬的社會裡,格言被用作教條;佔上風的人隨意詆毀他人,被詆毀的人很少有機會反駁,從這樣的社會逃出或打算逃出的人,有時會覺得孔子是個專給大伙兒找麻煩的人。
回看前面舉的三類例子,出自孔子之口的三類格言,每一條都有道理,每一條都有使用上的風險。其中有寬厚的,也有確實相當嚴苛的。對那些嚴苛的教訓,我們不太清楚孔子是否自信地當作原理來發表,抑或是在描述一種傾向,而修辭上有所強調。
但孔子已矣,古代的風尚與今天不同,人際界限比現在模糊,所以如果我們自己不長進,怪罪到前人身上,也不怎麼合適。再看格言的本質。幾個字,最多幾十個字,何以承載那麼豐富的含意?在多數格言裡,語義是稀薄的,隱喻的比重很大。一句格言或雋語,之所以意味深長,是因為附著大量的經驗。所以說,沒有經驗的人,或出於某種原因藐視或拒斥經驗的人,認為抽象的教義高於一切的人,惡意的人,在他們那裡,格言確實可能成為兇器。當然,這不是格言本身的錯。簡單地說,中國的許多好事,孔子不得居其功;許多壞事,孔子也不該承其咎。這說的是孔子本人,至於他的真假後學,就不好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