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黃葉村曹雪芹塑像
「十七間半」什麼樣
史稱「十七間半」的曹雪芹故居遺址,位於崇外大街南端東側蒜市口街。被稱為「蒜市口」的這條小街,西起崇外大街南端(今為十字路口),東接纜杆市,通長不過200米。據乾隆《京城全圖》所繪,街北面僅有六個院落,其中東西兩個院落院內空曠,只有中間四個院落房屋布局規整,曹宅即在這四座院落中。
所謂「16號院」,是一個刀把形院落,進大門後有狹長夾道通往後面院落。按乾隆《京城全圖》所繪,該院臨街房六間、前院南房三間、中院北房三間、東西廂房各三間,後院空曠,共計18間房,其中或有一小間,故有「十七間半」之稱。該院在「文革」前為馬家私宅,據原房主馬允升老先生述,其太祖於清嘉道年間買下此院,迄今已有170多年。當初臨街為染坊,其後與中院之間有院牆,中間是四扇木刻屏門,上有「端方正直」四個大字(專家認為此極重要),中院有假山,北房堂屋正中有「韞玉懷珠」橫匾;後院是座大葡萄架,有水井一口,西北角院牆向內凹進一段(這也極重要,與乾隆地圖相合)。
二十年前,我和崇文區政協文史委員會成員一行人來此院踏勘,與院主人馬老先生在北屋攀談,同時拍下幾張照片。那扇漆有「端方正直」四字的綠色屏門位於通道與正院之間。也可以說,這個院是有三道門的,屏門在中院,東西向。
蒜市口16號院
另據馬老先生講,該院於1926年和1933年將中院、前院作過修建,而後院北屋始終未大動,當初堂屋裝有楠木乳白色雕花隔扇八扇,中間和東西兩邊都有黑檀木刻花落地罩,上有「富貴榮華」匾,各屋炕前有木隔扇,有的還有碧紗櫥。各屋還有大小不一的各色匾額,如「日月增光」、「紫氣東來」、「靜觀」、「端寧」等。可惜馬家祖上傳下的房契、簿冊、古書字畫等都在「文革」中燒毀,失去了對這所小院歷史沿革的連續性資料。
乾隆《京城全圖》中的蒜市口
有關曹宅的原始檔案
除乾隆《京城全圖》外,更有力的文獻證據是清雍正七年內務府原始檔案,這件檔案題為「刑部為知照曹頫獲罪抄沒緣由業經轉行事致內務府移會」,其上載明:「原任江寧織造員外郎曹頫,系包衣佐領下人,準正白旗滿洲都統諮查到府。查曹頫因騷擾驛站獲罪,現今枷號。曹頫之京城家產人口及江省家產人口,俱奉旨賞給隋赫德。後因隋赫德見曹寅之妻孀婦無力,不能度日,將賞伊之家產人口內,於京城崇文門外蒜市口地方房十七間半、家僕三對,給予曹寅之妻孀婦度命。除此,京城、江省再無著落催追之人。」
這是最有力的一件證據。
由此可知,蒜市口「十七間半」是曹宅獲罪被抄將家產人口賞給隋赫德後,隋出於「憐憫」而將此房給予曹雪芹祖母度日的。此事有內務府文件,並由隋赫德於此前奏明雍正帝,可謂皇帝批准的事,曹家不能不住,又豈敢不住?
由這份文件還可知,曹家當時無論是京城還是江南的房產人口,俱已由朝廷或賞人或譴散,曹家已無退路。
曹雪芹在蒜市口寫作《紅樓夢》
蒜市口「十七間半」為曹雪芹由江南入京後居住之所,他自十幾歲隨祖母入京後成長在這裡,直至中年,大約有20年光景,爾後才赴西山。那麼,曹雪芹在此醞釀並寫作《紅樓夢》是完全可能的,住在西山期間則是這一工作的繼續和刪改加工。
中國紅學會副會長蔡義江先生認為,曹雪芹寫《紅樓夢》應在搬往西山之前,他是在20至30歲時寫完初稿,而在嘉慶年間把五、六稿轉借弄殘的。《紅樓夢》在蒜市口寫作完成,住西山則是他最後十年,而且,到底是西山的什麼地方,尚須考察。
北京語言學院周思源教授說:「我是個愛懷疑的人,對『遺址』一概不信,惟獨信『十七間半』,確信就是曹宅。曹雪芹有極大可能住在這裡,有清代檔案,有乾隆地圖,除非找出同樣權威的文獻推翻它。即使不是16號院,也不會太遠,所以定為故居遺址是科學的。曹雪芹在此創作《紅樓夢》的可能性極大,『披閱十載』是二期創作,在西山繼續修改是可能的。」
中國藝術研究院顧平旦先生認為,曹家有一段時間住在蒜市口是絕對沒問題的,我相信還會有證據。《紅樓夢》中的臥佛寺(今花市東口原有臥佛寺)、興隆街(今崇外大街西側)以及倪二金剛等人物,都具有北京南城特色,加上二閘及更遠一些的曹家在通州張家灣的錢莊,可以聯繫起來考證,具有更大的意義。
學者張書才先生認為,曹雪芹在蒜市口至少居住十餘年,這對探討曹雪芹的成長道路和《紅樓夢》創作素材的來源取資,具有重要價值。蒜市口一帶既多市集廟會,又多車馬客棧、梵宇琳宮,還有收養嬰兒的育嬰堂和賑恤窮民的粥廠。崇外一帶充溢著中下層社會的生活氛圍,既是估衣百貨、農副產品的集散之地,也是商販農夫、遊民乞丐、市井豪俠乃至僧尼道士、三教九流的薈萃之區。這種生活接觸對曹雪芹的人生體驗和社會體驗有深刻影響,他能寫出醉金剛倪二、香料鋪掌柜卜世仁、江湖道士王一帖、包攬訴訟的老尼靜虛,乃至將秦可卿寫成是從養生堂抱來的孤女,無疑都與住在蒜市口、寓居臥佛寺時期的生活經歷和對社會眾生相的了解有著必然的聯繫。
一些學者還提到蒜市口一帶故老傳說與曹雪芹和《紅樓夢》的關係。用紅學家杜春耕先生的話說:所有的「影子」都有。故老傳說,曹雪芹家道敗落後曾寓居臥佛寺。1931年,國畫大師齊白石與張次溪先生曾前往花市東口尋訪遺蹟並題詩作畫。張次溪有詩句「都護墳園草半漫,紅樓夢斷寺門寒。」齊白石取其意繪《紅樓夢斷圖》,題詩為「風枝露葉向疏欄,夢斷紅樓夜半殘。舉火稱奇居冷巷,寺門蕭索短檠寒。」
專家們還指出,蒜市口故居遺址的重要意義對文化學、民俗學、紅學的研究是多方面的,譬如蒜市口臨街染坊與江寧織造的關係、曹雪芹與高鶚的關係等。
珍貴的井圈
「十七間半」的研究和確認,是紅學史上一件大事,其意義非止一端。
雪芹故居有檔案可查,有地圖可考的遺址僅蒜市口一處,為全國所獨有,是不可重複的「唯一」,是一個具有權威意義的紅學文化基地,是人們憑弔曹雪芹、研究《紅樓夢》的重要場所,是具有較高文化品位的重要的北京城市文化遺存。
雪芹故居遺址就在北京城區之內,這一重大發現和確認在當時是激動人心的。
於今,1999年至2001年圍繞雪芹故居遺址的考證和議論已隨著蒜市口所有臨街房的拆除而塵埃落定。後來,在蒜市口16號院的下面挖掘出三層地基,其中第三層的規置恰與清代檔案所記相吻,同時,文物工作者發現古井一口,上有石井圈一個。知道這一發現的人並不多,很有可能,石圈將來會成為人們憑弔曹雪芹的唯一的曹宅原物。
西單:滿眼繁華尋靜寂
北京的西單,是市區最繁華的所在,可出人意外的是,你能在這十丈軟紅中找到憑弔曹公的地方,這就是商圈裡裹著的清代右翼宗學。
從西單文化廣場往北,路東第一個商廈「中友百貨」的後面,是一條不寬的小街,人最擠,從這兒橫著進去可達另一個吸引人的「明珠市場」,而中途有一處稍顯冷清的地段,路北極「另類」地有一個老式門樓——這便是我們要找的右翼宗學了。在早,這兒是西單往北的第四條胡同,叫「石虎胡同」。
西單民族大世界中原右翼宗學房屋
右翼宗學的規模其實很大,往西接近西單大街的房子都屬於它,房子大得出奇,絕非一般民宅可比,現在靠路口的步行大院式服裝箱包市場就是利用它開辦的,人們在裡面逛攤兒會有一種逛廟會的感覺,那就是其間寬敞的老瓦房、婆娑的古藤樹帶來的氣息。東半部被某單位佔用,一般人是進不去的,要想看看全貌,你得登上中友大廈二層。也真得感謝大廈的設計者,在二層的北面設置了一圈寬敞的露臺,站在那裡憑欄而望,右翼宗學盡在眼底矣!
一大片恢弘的灰瓦屋脊綿延開去,戰陣一般。近前,你還能發現有個商肆白底紅字的招牌上赫然三個大字:石頭記,大抵是賣首飾的,想來是要借一借《紅樓夢》的別名,讓曹公「與時俱進」,也搞點市場經濟。
想那曹公當日,若還能在這等燈紅酒綠之處開辦首飾店,也就不會餓死西山了。
言歸正傳。清代時候京城有兩所宗學,是朝廷為宗室子弟開辦的學校,位於東城金魚胡同(後遷史家胡同)的是左翼宗學,位於西城石虎胡同的便是右翼宗學。皇室支系則另有「覺羅學」,等級要差上一些了。
右翼宗學所在地是一處老宅,傳說是清朝北京四大兇宅之一。它在明朝時最初為常州會館,後來又成為太師周延儒的府第。清兵入京後,為吳三桂之子吳應熊的駙馬府,後來,吳三桂叛清兵敗,吳應熊賜死,曲終人散,這所大宅子又空了下來。於是,雍正二年,當清廷開辦右翼宗學的時候,這裡派上了用場。
雪芹先生在右翼宗學是做教師,還是職員,甚至更等而下之的雜役?由於缺少有關史料,也是很迷離的事,但有一件是確實的:他在這兒結識了對他一生都很重要的朋友敦誠、敦敏兄弟。他們兄弟倆是清初赫赫有名的和碩英親王阿濟格的第五代孫,敦敏生於雍正七年,比曹雪芹小五歲,敦誠生於雍正十二年,比曹雪芹小十歲。按滿人規矩,曹雪芹的出身屬「奴」的地位,與敦敏兄弟在一起是要分上下之禮的,但雪芹的才識胸襟早令二人折服了,所以終其一生,他們都是極其要好的平等朋友。
按當時規矩,宗學裡的學子是要「住校」的,而敦敏兄弟家住西單瞻雲坊往西的太平湖,即今中央音樂學院東北方向緊鄰的一所院子(1949年後改為中學,近期已拆遷),離宗學也不遠,所以,無論是什麼日子,他們兄弟和曹雪芹暢飲闊論的時光都極多。那麼,雪芹先生在聚會場合是什麼樣子呢?有意思得很,他不像自己在《紅樓夢》裡塑造的任何一位「泥做的男人」,而是語驚四座、朗笑詼諧、極具吸引力的「大侃爺」!
周汝昌先生曾這樣描繪曹公:
「有機會和他接近的人,最容易發現的是,他善談,會講『故事』。只要他高興起來,願意給你說,那他可以說上一天,說者不知倦,也更能使聆者忘倦。裕瑞《棗窗閒筆》記載過:『其人(雪芹)身胖,頭廣而色黑,善談吐,風雅遊戲,觸境生春;聞其奇談,娓娓然令人終日不倦,——是以其書絕妙盡致。』
「而且,他的能談是有特色的。第一是他那放達不羈的性格和瀟灑開朗的胸襟,能使他的談話揮揮霍霍,嬉笑怒罵,意氣風生。這就是古人所謂「雄睨大談」,聽之使人神旺、色動的那種談話。第二是他的素喜詼諧,滑稽為雄,信口而談,不假思索,便能充滿幽默和風趣,每設一喻、說一理、講一事,無不使人為之捧腹絕倒,笑斷肚腸。第三是他的自具心眼,不同流俗,別有識見,如鯁在喉,凡是他不能同意的,他就和你開談設難,絕不唯唯諾諾,加以他的辯才無礙,口似懸河,對壘者無不高豎降旛,抑且心悅誠服。第四是他的傲骨狂形,嫉俗憤世,凡是他看不入眼的人物事情,他就要加以說穿揭露,冷諷熱嘲,窮形盡相,使聆者為之叫絕稱快!
「有了這幾個特色,結合在一起,我們可以想像曹雪芹的談話是如何地妙語如環,奇趣橫生,是如何地精彩百出。無怪年紀還很輕的敦誠,一會到他,立刻就為他的『奇談娓娓』『高談雄辯』吸引住了,立刻就愛上了這個人物性格。
「相處得久了些,慢慢地發現,曹雪芹的可愛絕不止這些,他『嘴』上的妙處固然過人,『肚子』裡的妙處更是不一而足,同時『手』頭也有絕活。越是和他相處,越是發現這個人的更多的了不起。」
西單民族大世界裡的古棗樹
西單,右翼宗學裡的曹雪芹,就是這樣一位虎虎有生氣的才華橫溢的京華奇人。所以,朋友,當你走過這裡的時候,推想當年,曹公舉酒雄論,也許就是在你身旁的一個酒館裡。
可別把曹公想得那麼期期艾艾、總是一副愁腸百結的樣子啊!他是言室滿室,笑堂滿堂的無憂才子的派頭。
他就走在北京的街巷裡,左邊是敦誠、敦敏,右邊是湘雲、麝月,一路歡聲笑語,在蒜市口、在東花市斜街、在西單、在太平湖、在後海、在京東張家灣、在西山櫻桃溝……
(與曹雪芹有關的舊京遺蹟還有西城區的克勤郡王府,另見《一門一世界》土之篇:皇天之門中有關章節)